绕了点远路,又有牧场前的缓辔而行,七人到达客栈时,天已近黑。只见一名伙计在门前来回踱步,神情很是焦急。他不时左手抱右手,右手抱左手。一会低头盯着地面,一会翘首以待。
远远见到钱老板,像等来救星般,双手用力挥舞。见钱老板只是看着,又不作声,他快步跑了过来,气喘吁吁的说道:“谢天谢地,钱掌柜,你总算回来了。”
“什么事急成这样?”钱老板想,不会像他早上说的,真的来了一众宾客吧?
“是……”伙计跑得太急,调整呼吸才把话说全了。“上午来了三位客人。安顿他们住下之后,吃几个小菜填饱肚子就出门了。刚才又来了八位客人。人人嚷着赶路太累。有人要先吃饭,有人要先歇息。又说要给马喂好的草料,他们的是千里驹,要我们务必小心伺候。”
“老板娘被闹得焦头烂额。此刻正在四处赔小心,也不知要先做什么好。不得已,只得派我守着门口,等掌柜的回来。”伙计身材高瘦。初冬天,早晚温差大,他还穿着中午干活的单薄衣衫,冻得直哆嗦。说完话,他搓搓手,等钱老板的指示。
“你先回去,叫上三位伙计给六位贵客牵马。”钱老板不是第一次遇到难侍候的客人。他态度从容,冷静果断。“顺便告知夫人,我已归来,让她别着急。你让伙计先上一坛酒,配上小菜。客人有吃有喝自然不会再闹。我随后就来。”
伙计接到指示,飞也似的跑回去。钱老板转头,笑眯眯的对六人说道:“你看,我就说六位是贵客。六位一到,小店的生意便红火得火烧眉毛了。”如此紧急,亏他还能谈笑风生。“钱某暂时不能奉陪,请伙计将各位带去——”,他抬头看了看,“还是‘杨柳依依’吧。各位先喝茶歇息,钱某去去就来。”
“钱老板赶紧去。我们已经入住一晚,熟门熟路的不需多虑。”听完伙计所说,先克替老板娘捏了把汗。钱老板还不慌不忙的,先克忍不住催促他,赶紧去解围。
三位伙计帮他们六人牵好马,引他们去昨夜的厢房,安排好茶水。六人肚子还不饿,不着急点菜,便遣伙计去帮掌柜的忙。
“今日收获如何?”贺叔喝了一口茶,看向五位年轻人,“成康?”
“大开眼界。”成康的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还涨了不少知识。”刘进说道。今日,除了知道羊群冬天也要放出来跑跑之外,还参观了本县最大的军械坊,最有特色的制作坊。未来,还将拥有一把私人定制的佩刀。真是令人兴奋。
“能够见识这么多,多亏钱老板的热情引见。”经过一日相处,王良对钱老板的欣赏佩服越来越深。本来觉得钱老板性格十分矛盾,经历太过传奇。现在才领悟到,就是因为这个传奇,他们才有幸见到两家如此有特色的作坊,大开眼界。不是这样洒脱不羁的人,怎么会选择如此有代表性的地方,带他们去见识?
“是啊,钱老板选择的地方就是与众不同。”李全说道。这一天,处处充满惊叹。先是大得惊人,兵器多得吓人的“震远军械”,然后是精致到让人惊叹的“玲珑”。可说是层次鲜明,内容丰富。
“经过一日相处,大家以为钱老板的为人如何?”贺文说道:“昨日我说有所保留。现在,我认为,我们可以跟他交个底,观察他的反应。如果他愿意配合我们的差事,我们就合作。如若不然,则要他三缄其口。毕竟,现在调查还未全面铺开,主动权还在我们手上。”
“贺叔说的在理。”以贺文的处世经验和洞察力,他都认为钱老板值得信任,先克当然也同意。“常言说的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今日钱老板给我们引见的三位朋友,都是行事光明磊落的人,可见钱老板本人也非苟且鼠辈。如果能够把钱老板争取过来,我们就能安心长住此地。这里僻静宽敞,来往客人稀少。正好方便我们隐藏行迹,百利而无一害。”
“其它人的看法呢?”贺文又看向四位侍卫,“不要因为我先下了结论,大家都不敢说话啊。各位看到什么细节,捕捉到什么我们忽略的信息,都可一一道出。说不定,这些就是关键之处。”
四位侍卫都摇摇头。钱老板亲切和善,热情风趣。对他们又照顾有加,反正是个好人就对了。至于探究和考量他的品性和能耐,本不是他们擅长。听赵府第一谋士——贺叔的没错。
“既然如此,我就把我今天的收获跟大伙说说。”贺文的收获,并非长了见识,见了场面之类,他要说的是他的观察与行动。“‘震远’和‘玲珑’的掌柜,都猜出我们不是寻常走镖的江湖人。”五位年轻人一脸错愕。他笑了笑,不以为意。
“其实,只要是个有点生意头脑的人,都能猜到,包括钱老板在内。我猜,他已经怀疑,只是没有说破而已。”他拍拍先克的肩膀,“大家不必在意。他们虽有所怀疑,可是我们真正的身份他们也不知。”
“我与两位掌柜分别谈过。我虽没有点明,但是我相信,他们已然猜出我们是官府的人。我还暗示他们,我们背后有更大权力的幕后主使,而且能量巨大。这便足够。”
边说着,他给自己斟了半杯茶,“他们心存畏惧却又不敢说破,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田掌柜那边,我暂时没有安排他做什么。只说将来有事希望他配合,他满口应承。至于于掌柜,他已经答应,帮忙打听有关冤死之人的消息。有了回报,就来此处找我们。”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贺叔就做了那么多事了?”刘进哇哇大叫。成康瞪他一眼,他又赶紧压低声音。
“都像你一样?得到把佩刀,兴奋得一路说个不停……”李全戳戳刘进的头,一脸嘲笑。
“贺叔和于掌柜进去很久,想是聊了不少。只是没想到,已经把他争取过来了。”王良的心思比较细腻。但是他也没想到,贺叔手脚如此麻利。
“也不知那冤死之人来自何处?为何事而来?”先克虽知贺叔与于掌柜聊的是这件事情,但是细节方面,贺叔还没时间透露给他。
贺叔吩咐刘进去门口看了看,确定无人后,把房门锁上。他这才开口说道:“据于掌柜说,此人来自南地,来此是要收货款。这个线索非常重要。只要找到付钱的人,此事便有了突破口。其次,酒楼肯定有人与此人有接触过。找到这些人作证,才能把县令大人的小舅子与此人关联起来。否则,县衙随意找个理由,说此人从别处抓来的。死无对证,我们也奈何不得。”
“就是就是。”贺叔说得头头是道,成康连声附和,“这两点都是重要的破案切入点。还有一点,此人是独自一人?还是一路有人结伴而来呢?”
“还有,他的家人肯定知道他来此地。久不见人归,肯定要来寻。”先克忽然想到,之前提过无人来寻此人,“如果已经来寻过,必然去过县衙。是不是已经被收押了?如果没有来寻,是不是要派人去往渡口、关卡、城门去探听,或者去县衙门口监视,看是否有人是来寻人的?”
“妙,妙,”大家各抒己见,贺文很高兴,“三人智慧胜一人。今日我跟于掌柜叙谈时就没想到这些。”
“今日我们是一心去看兵器,贺叔则不同。要忙着跟于掌柜说话,还得观察衡量此人。论及此事也是临时而起,事先毫无准备。能想到两点,已是非常了不起了。”被贺叔表扬,先克好不开心。
“我们现在是坐下来,平心静气的慢慢想。有你的提示在前,才想出来一二。算起来,还是贺叔智高一筹。”说完,先克向贺叔抱拳,以示敬仰敬佩。
“是啊,我们不过是诗句写完之后,帮忙点个句号而已。”成康说道。
“不管怎样,现在又多了两个方向。”贺叔很满意,看向其余三位侍卫,“你们有没有想到什么?”
“依照少爷的说法,可能需要多一个人帮忙才行。”想到先克刚才说的,王良认为有必要再加一个人进来。“要想知道死者家中是否有人来寻,衙门中人最清楚。”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好容易逮到个机会说话,顺带把今天丢的面子给挽回来。刘进学聪明了,他压低声音说道:“钱老板。”
“不错,刘进进步不小。”听到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刘进猜中答案,仿佛哥哥看到弟弟成长,先克万分欣慰。
“关卡我们恐怕不方便去。至于渡口,我倒是可以化装成船家。”李全平时话不多,脑子却转得很快。他生得黝黑精瘦,扮个船家应该没人会怀疑。
六人你一言我一语。为洗清一个未曾谋面的异乡人的冤屈,他们贡献智慧,搅尽脑汁,想要出力。贺文猛点头,既兴奋又欣慰。这些年轻人血气方刚,充满正义感,无所畏惧。做事务求全力以赴,不问艰难,只求问心无愧。
六人正讨论得热火朝天,钱老板在外敲门。众人止住话题,开门迎他进来。
钱老板笑呵呵的走到众人面前。看到桌上无菜,他十分惊讶,“怎么没一个菜?是伙计磨蹭怠慢了各位?”
“是我们不饿,没让伙计点菜。让他们专心招呼新到的八位‘贵客’呢。”先克打趣钱老板,特意把‘贵客’两个字说得很重。
“你们才是贵客。”钱老板抱拳向六人转了一圈,“那八位是差点让我给‘跪’了的‘跪’客啊。”说着,钱老板摊摊手,十分无奈。
“这么严重?”钱老板这么一说,刘进以为这八人是穷凶霸道的坏人,赶紧问道:“这八位是来寻衅滋事的?”
“小兄弟误会了。”钱老板拍拍刘进肩膀,解释道:“他们八人,一人要求一样,没法统一意见,吵得不可开交。不得已,我主动赠送祖传的‘醉仙飞’。喝到半醉,自作主张给他们点了菜。现正乖乖吃饭,再也不吵了。”
“还是钱老板有办法。”贺文对钱老板竖起大拇指,“这‘醉仙飞’不得了。上口余味无穷,喝下又能化解争执。在下斗胆猜测,喝完应能包治百病,忘却烦恼。”
贺文说完,众人都忍不住捧腹。钱老板手足无措,只好转移话题道:“各位奔波了一天也累了,点菜吧。”
“把昨天没来得及品尝的菜,做上十二份就是了。”先克想把钱老板留下说正事,不想在点菜上耽搁时间。“至于哪十二个菜,钱老板说了算。”
“对了,点完菜,麻烦钱老板过来陪我们聊聊。”贺文看向先克,先克点点头。
贺文一说,钱老板马上会意,是有正事与他商谈。他赶忙大步走出去,下楼交待厨房。很快,他又回到厢房。
“请坐。”先克招呼钱老板,“拿个杯,咱们边喝茶边聊。”
“大家相处了一日,钱老板可知,我们是做什么营生的?”钱老板拿着杯茶坐定之后,贺文开门见山问道。
“六位贵客,自称是镖局之人,来此地购置器械。”钱老板想,你们已经说了自己的来历,我照本宣科就是。你们这一问,倒像是要试探什么。不知你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是中规中矩的回答好。
“依钱老板观察,我们是否真是走镖之人呢?”钱老板不敢说,先克决定推他一把,“钱老板直说无妨。我们是想考考你识人如何。”
“这位公子既然如此说,就让钱某猜猜看——”钱老板的眼睛在六人身上一一巡视,最后停在先克身上。“这位公子,气质卓尔,举手投足有股大家风范。不像是江湖人家的少爷,应是大户人家的贵公子。”他又看向贺文,“这位前辈,武艺精湛,文学修养高深。出口能文,思虑周详。公子遇事都要与他商量,必是师爷身份无疑。”
他又将四位侍卫上下左右的打量,“四位兄弟,要么高大壮硕,要么瘦削精悍,均是习武之人。行走在公子和师爷之后,眼睛时刻不离公子,应该是公子的侍卫扈从。”
“说得好。钱老板一双眼,明察秋毫。”贺叔用力拍手。其余五人也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既然钱老板已经猜到了,我们干脆把话摊开来说。”贺文望向厢房门,刘进出门左右看了看,又折回自己座位,朝贺文点头。贺文继续道:“我们此次到本县,确实是要购置器械。但是,这只是任务之一。除此之外,我们还要了解此地农田、水利、刑狱实情,这才是我们的主要目的。”
“为了达成目的,我们需要隐密行事,不能暴露身份。所以,钱老板就算猜到一二,也请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此事事关重大,如若泄密,恐怕你我性命难保。”贺文故意将事情形容得十分严重,就是为了让钱老板保守秘密,方便将来行事。
“钱某明白。定将此事烂在肚里,只有自己知晓。”钱老板恭敬的保证。心下推测道——这六人是官府的没错,而且还手握重大权力。否则,绝不敢插手县令大人的事。
“另外,我们还有事想请钱老板帮忙。”先克想,钱老板并非四处说人是非的人。贺叔既然主动向他表明了他们一行人的部分身份,不妨直接引入主题。
“公子请讲。钱某但得有一丝一毫帮得上忙,定当不遗余力。”钱老板端坐身体,严阵以待。
“今日,我们已经与‘玲珑’的于掌柜达成共识。他愿意帮忙调查酒楼冤死之人的身份。”先克将今日贺叔与于掌柜所说,以及刚才他们六人所提建议一起,说与钱老板听。“钱老板曾在衙门当过差。如果能帮忙打听,是否有人去县衙寻人,此案便多了一个重要线索。”
“今日一行,六位贵客收获甚多啊。”钱老板想,这六位真是神机妙算。狡猾如狐狸的于掌柜都乖乖为你们做事,想来那田掌柜少不得也要卷进来。而他本人,恰好有衙门这层关系,这个忙更是非帮不可了。“钱某并非冷酷之人。替人伸冤洗白,在下也愿尽一己之力。只是,钱某有个条件。”
“不知钱老板有何条件?”贺文有点吃惊。原以为钱老板一副热心肚肠,应该爽快答应就是,为何半路还杀出个要求?
“钱某只参与打听消息。各位要出去行动,钱某不参与。也请不要牵连到客栈。另外,事后就算查出什么或是缉拿凶手,也不要把钱某暴露出来。有功我不受,有罪我也不想受牵连。我只要一家人齐齐整整,继续过我的清静安生日子。”
钱老板在公门呆过,深知其中凶险。六位贵客住在他的客栈,有个什么事,很容易殃及他这尾池鱼。公门里枝节蔓生、牵连冤枉之事,天天在上演。他不得不防。
“原来钱老板担心的是这个。”钱老板所说,贺文十分理解。钱老板的处境和于掌柜不同。于掌柜只是有了消息才与他们联络。平时不住这,也不在此经营生意。钱老板不一样。他的全部身家事业就是客栈。一家老小也在此地。他们六人下榻此地,有个风吹草动,第一个被波及的就是他。
“我们保证,一定会保护好钱老板。一切行事均依照钱老板的要求。自始至终,绝不连累你或你的家人。关于这一点,我们也对你的两位朋友再三保证过。我们既然能够出手搭救素不相识之人,你们三位已然是朋友,又怎可顾彼失此,轻重不分?”
贺文说得诚恳在理,钱老板心下十分安慰,频频点头。正要说话,伙计把菜端了上来。于是,他招呼众人吃菜喝酒。一会,他便退了出去。
他需要时间消化这件事。他在想怎样才能万全,同时还能借力打力。不管怎样,他必须步步为营,小心为上。老天有眼,将这六位贵客送到他面前,说不定他郁结已久的事情也可趁机了结。想到这,他激动难捺,久久不能平息。这一天,他终于盼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