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文与于掌柜往仓库方向走去。来到仓库,刚一站定,于掌柜率先开口:“不知贺老板有何事指教?”
“指教不敢。我们异乡人,来到此地人生地不熟,还要仰仗于掌柜多多照顾才是。”贺文神情不变,语气更加恭敬。
“听钱老板说,贺老板是镖局之人,到此地是要采办器械?”于掌柜与钱老板寒暄几句之后,顺带也问清了他们六个人的来历,所以知道他们的身份。但是他表示怀疑,“恕在下眼拙,似乎不像。”
“于掌柜不愧是老江湖。”从今早结识田掌柜再到来此处认识于掌柜,贺文发现,这些生意人个个是人精。想来钱老板也不例外。应该早就怀疑他们的身份了。“明人不说暗话。贺某等人确非江湖人士,但是,购买军械却非虚言。所以,于掌柜的生意,我们应该帮衬得到。”生意人重利,贺文先抛出诱饵,让对方尝到甜头再说。
“多谢贺老板。”果真是做生意的,听到有利可图,于掌柜满脸堆笑,态度和善许多。“于某接贺老板的单,必定格外用心,不敢怠慢。”
“除了采办器械,贺某还有要事在身,不知于掌柜能否助我一臂之力?”于掌柜既是钱老板的朋友,应该不是什么大恶之人。贺文决定大胆一试。
“不知贺老板所说何事?只要在于某的能力范围之内,又不用杀人放火,行凶作恶,于某愿意一试。”于老板想,既是钱老板带来的人,而且又有生意在手,大家就算是朋友。举手之劳,帮一下又何妨?
“贺某果真没有看错人。钱老板的朋友,个个有情有义。”昨天晚上,贺文还对众人说起,要提防钱老板。今日一行之始,本打算让他陪同随便看看,之后就要将他支开。
在“八宝斋”休息时,听他说起一段往事,瞬时对他印象大为改观。一个重感情的人,一定不会是大奸大恶。相应的,他的朋友也一定如此。毕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早上的田掌柜如此,下午的于掌柜应该也不例外。
“贺老板过奖。”贺文的一顶高帽盖过来,于掌柜不好意思起来。
“于老板做这门生意,想来客人必定是形形色色,跨界甚广。贺某想请于老板帮忙打听个人。”说着,贺文习惯性的环顾四周,“据说,前一阵子,在县令大人小舅子开的酒楼里。有位外乡人,因为花费太高,跟伙计发生争执。最后,被投进大牢,病死在狱中。”
钱老板说完不久,贺文和先克商量过,这件事,他们一定要过问。不仅如此,还要将此事作为此次调查刑狱的突破口。无奈他们人生地不熟,如果亲自去查,一定会暴露身份。想要请人暗中查访,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
来到“玲珑”,见到于掌柜,贺文左看右看,觉得此人正合适。他也不拐弯抹角,干脆直接说出来。毕竟越早去追查,越容易找到线索。
“此事你们竟然知晓?”于掌柜有些吃惊。听钱老板说,这六人是昨夜才入住他的客栈,为何竟连这都知道?
“今日听钱老板无意中提起,并非早已知晓。”贺文如实以告。
“这事件,整个县城也只有少数人知晓。衙门对此更是讳莫如深。”于掌柜没有直接拒绝贺文,只是非常怀疑他们过问此事的动机。“几位是外乡人,来到此地,为的是采买兵器。为何要打听个不相干的死人?于某不解,还请赐教。”于掌柜是生意人,不想主动招惹官府。更何况,此事本与他无关,他可不想凭空卷入其中。
“准确的说——,”于掌柜的反应很正常,贺文点头表示认可。自古就有“灭门县令,抄家知府”之说。官威好使,人人皆知。寻常百,卑微低贱,不得已决不想与官家有瓜葛。生意人要赚取利润,不得已才与之亲近。巴结行贿的目的,无非是套取好处,说白了就是相互利用。如果无利可图,他们跟普通平民一样,尽力走避躲闪。
“我们六人决心插手此事,因为,此事与我们此次的任务有关。我们对外宣称是江湖走镖之人,不过是掩人耳目。我之所以把我们的真实意图说出来,为的是消除于掌柜的疑虑。还请于掌柜不要对外声张。”
听完贺文的一番话,于掌柜马上明白过来。这六人,必是官府之人,而且来头不小。购置器械不算,又要插手命案,明摆着就是上面派来的。故意隐瞒身份,可见身负重任。
“在下明白,一定守口如瓶。”想通了这一层,于掌柜整个人放松下来,语气也变得轻松起来。“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于某并不十分清楚。只是前几日与一位生意上的朋友喝酒,听他说起过。似乎病死的人家住南地,离县城还有一段距离。他是来收货款的。出事后也没人来寻,很是蹊跷。”
“收货款?意思是有人曾付钱给他?”贺文想,既然知道他来本地的目的,如果能找到与他有过来往的人,整件事情就有了突破。“如果能找到付钱给他的人,就能探明此人的身份。知道身份,就能找到他的家人,这事情就有眉目了。”
“这个——恐怕没人敢公开站出来说认识此人。否则,官府定不饶他。”关于此事,于掌柜已有自己的初浅判断——本质就是官府仗势欺人。本想教训此人,不想此人不经打,竟然死了。反正也没有原告,索性做个无头案,草草将尸身掩埋了事。至于银子,就当是意外收获了。钱嘛,谁也不嫌多。
“就是因为无人公开站出来,所以才想麻烦于掌柜。”贺文直视于掌柜的眼睛,四目相对,眼神交汇。“于掌柜相交满天下,找个同样是做生意的人应该不难。再说了,这人先是来到县城,再去收款,然后上酒楼住店吃喝。就算他是一人外出,总有路人、店小二、伙计见过吧。”
“能找到付钱的人最好。如果找不到,其余但凡有关系的,多找一个算一个。人多了,信息自然便能拼凑起来。信息齐全,找人就容易了。”
“官府耳目众多,恐怕不好查啊。”于掌柜面有难色。
“既然请于掌柜帮忙,自然是想借助于掌柜普通生意人的身份。暗中查访,慢慢了解,细细试探。而非大张旗鼓,惹人注目。”为打消于掌柜的顾念,贺文进一步游说道:“此事所需要花销,一概由贺某负担。”
“另外,请于掌柜帮忙找到付款之人,或是找到酒楼的伙计或客人作证见过此人。只要有这两方的信息,就当是完成任务。贺某必定重重酬谢。”
“其余的事情,我们会自行处理。绝不透露于掌柜的名字,绝不拖累“玲珑”。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到一定做到。”最后几句话,贺文加重了语气。目的是要让于掌柜不要有顾虑,能够真心帮忙。
“贺老板小看于某了。”被贺文一激,于掌柜顿时正义感上身。“钱的问题,无非就是跑腿,吃喝而已。就当是咱们交朋友的花销,于某自掏腰包就是。说到连累,这些年,跟官家打交道,受了多少窝囊气,花了多少冤枉钱,简直一言难尽。”
说到这,于掌柜也有一肚子苦水要吐,“‘鱼肉百姓’四个字已经不足以描述县令大人的嘴脸了。‘敲骨吸髓’勉强贴切。一个外地人,吃饭被敲竹杠,争执几句,也是人之常情。打也打了,放人家走便是了。何苦闹出人命?我也有恻隐之心,也想打抱不平,可是……”
一整日下来,听钱老板、田掌柜和于掌柜说起县衙,个个痛心疾首,甚至咬牙切齿。钱老板先别过不提,田、于两位都是生意做得非常不错的大老板。他们尚且如此感慨,平头百姓的日子可想而知。听到“敲骨吸髓”四个字,贺文被震撼了,久久说不出话来。
短暂的沉默之后,贺文又打开了话闸:“贺某看出来了,于掌柜也是个性情中人。正因血性还在,才会替死者不值。寻常百姓,只想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安分的过日子。世道不好,这点要求竟成了奢望。这个客死他乡的人更是可怜。一顿要命的饭菜,一入便是地狱的衙门。”
“寻常百姓,不过求个苟活,却……”,于掌柜欲言又止。过去种种辛酸忽然浮上眼前,他差点要落泪。想想场合不对,如果继续这样说下去就是没完没了。只得拼命忍住,转回正题。“于某一定尽力去查。这些年做的虽是小小生意,倒了结交了不少血性朋友。查探些事情,应该还难不倒我。”
“有于掌柜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贺文抱拳感谢道:“还是那句话,在下保证一定不牵累于掌柜。也请于掌柜不要透露,是我等要查此事。”
“贺老板放心,在下知道轻重。”于掌柜不傻,他明白游戏规则。这些人现在是拜托你,这叫先礼。如果胆敢说出去,后就是兵。对于有能量的人而言,杀死个平民百姓像捏死只蚂蚁。毫不费力,简单从容。
他们要替冤死鬼翻案,说明他们不是坏人。既想做好事,又自信能做到的,必定是手握重权之人。或者说,他们的幕后之人非常之厉害。他不会也不敢招惹这样的人。进一步说,如果能替这些人做事,不定将来还能以他们为靠山。对生意人而言,为他们做些打探,花些小钱,绝对是笔稳赚不赔的生意。
“贺某先谢过于掌柜。我们一直住在‘朋来如云’,有事可以在那里碰头。既然说好了,在下静候你的佳音。”说完,贺文与于掌柜击掌为约。
待二人走出仓库,钱老板已将五位年轻人的需求汇总。他们众口一词只要佩刀,样式还要一模一样。只是要求镂刻的图案不同——分别是虎、豹、狼、鹰、犬。一想到能拥有相同的佩刀,五人高兴得合不拢嘴,说个不停。
“想来于掌柜一定让贺叔见识了不少宝贝,”先克看着贺文,“否则贺叔怎会高兴成这样?”先克大约能猜到,贺文与于掌柜谈了什么。但是必须有人来圆这个话题,否则两人进去的时间就长得令人怀疑了。在座都是自己人,钱老板也没问题。只是周围还有许多伙计和闲杂人等,这些人必须要提防。
“那是。”贺文开心的笑,“于掌柜见我没拿起桌子上的小刀小剑,所以特地带我去看了更精美别致的。那些更合我的眼,也更符合我们上家的要求。我想啊,将来落单时,就依那个磨子来做吧。”
“好的。”于掌柜满口答应,“这些江湖气息太重,贺老板不太中意。说是和他们客人的身份不太相符。我们刚才商量了好一会,最后才选了个大概。”
“既然如此,此事就算定下了。过两日有了样品,请于掌柜派人送过来。”贺文说得一本正经,“只要样品满意,我们就落单定制。”
“好的,各位慢走,欢迎下次光临。”众人起身要走,于掌柜将众人送到路口才掉头回去。
从头到尾,钱老板冷眼旁观,不置一词。今日带六位贵客走了两个地方,贺文与两位掌柜总有聊不完的话,跟这位于掌柜尤甚。六位的镖局人士身份早已被推翻,他们的真实身份仍然扑朔迷离。他们身份尊贵,却难得的低调。不爱显摆刁难,也不飞扬跋扈。如此隐秘,肯定怀着特定目的而来。他们秘而不宣,更显重大。
他一介百姓,对他们没有什么可隐瞒的,除了他的伤口之外。他们对他,他看得出来,从开始的高度戒备,到现在,应该说已经慢慢将他当成了朋友。他不清楚,他们对他信任之后,是否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反正他也没有什么可失去了,何必胡乱揣测?这么一想,钱老板又静下心来。
离开“玲珑”,走出村口,钱老板问道:“各位贵客,今日已经走了两家兵器制作坊。再跑第三家,恐怕天黑之前赶不回客栈。不知各位是打算再去第三间呢?还是直接返回客栈?”
“第三间的话,留待明后两日吧。”先克看看天,已是黄昏时分。秋冬天黑早,他们看的两家,一大一小很有代表性。今日已经见识了不少,不必急在一日。“今日由中到东再到南,跑了几十里路,大家都累了,还是回客栈吧。”
“要回客栈,除了来路,还有另外一条——”钱老板指了指左手边,“往这边走,绕过一座牧场,可到大道,然后直奔客栈。稍微远些,但是一路平坦易行。”说完,他看向先克,等他的决定。
“既然决定回客栈了,时间充裕,不怕绕远。”先克望向贺叔,后者对他点点头,“走回头路,不如走新路,还可看到新的景象。我们异乡人什么都好奇,正好四处瞧瞧。”
钱老板带头往左拐,一路向西。一路平坦开阔。抬望眼,远处层峦叠障,迷蒙一片。如深浅不一,主次分明的山水画般,宁静幽远。
众人正安静的享受眼前美景。一阵风吹起,视线所及,竟有一大片羊群。雪白一地,纯洁无暇。羊群一会往左聚拢,一会往右散开。近了才知,原来是牧羊人骑马驱赶羊群。
“初冬时节,草已经收割。牧羊人还在放羊,这是为何?”刘进只知放羊吃草,可是,眼下草地光秃秃的,为什么还要放羊?他糊涂了。
“草是已经收割,做成草垛收藏起来了。”贺叔笑笑,看来刘进这孩子还是年纪太小,没在乡野生长过啊。“可是羊群总不能都关起来吧?他们要奔跑,要繁育,总得给他们些自由吧?”
“贺叔说的是,让大家看笑话了。”猛然意识到自己缺乏常识,刘进很不好意思。
“所以说,常出来走走,就能长见识了。”李全拍拍刘进的背,替他圆场。
“每次我觉得心里堵得慌,就一个人骑马来到这里。地方开阔,羊群成群结队,肆意驰骋。像片片白云,忽东忽西,煞是好看。”说着,钱老板指向羊群。
他所说的就在众人眼前上演——像是预先演练过似的,羊群统一进退。一会成个圆,一会成个心形。也不知是牧羊人故意为之,还是他们也想通过奔跑,排遣羊生的苦闷,享受难得的欢愉。
“钱老板这个办法好啊,将来我们也可借鉴借鉴。”贺文看向钱老板,问号叠起。虽是生意人,钱老板浑身上下却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浪漫情怀。有时,他开朗欢脱,有时,又多愁善感像名闺阁女子。他的身上一定隐藏着不足为外人言说的苦衷。贺文对这一切很好奇。不是想要偷窥私隐,增添茶余饭后的谈资,而是出自内心的关怀。
经过早上一同试练武艺,再加与他两位朋友的交谈,贺文已然将钱老板当成朋友。他想了解这位朋友的苦楚,看自己是否有能力解开。这样一名才华横溢,文武皆备的温厚男子,应该拥有更好、更宽阔的生活。而不是屈身在一间小客栈,苟且度日而已。
牧场很大,坐落在山脚下。洁白羊群似点点白云,点染了湛蓝天空。一阵清风拂过,众人静静地骑马缓缓而行。山晚望晴,风景如画。人烟寒了橘柚,秋色老了梧桐。风中的七名男子,沉浸在无边的清景中,不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