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俱备。赵盾终于可以腾出手来,实施他一心一意想要进行的改革。
首先,制事典,正法罪。必须重视法度,法度是一切治国的根源。国无常强,无常弱。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齐桓公在位四十三年,二年灭谭,五年灭遂,并国三十,启地三千里,成为第一任中原霸主。之所以能成此霸业,就在于任用管仲为相。管仲上任后,修法度,严明赏罚,实行政治改革。齐国国力大增,威震诸侯。
反观晋国,晋文公朝,曾经修法用能。襄公时,对外战争频仍,法纪渐驰。如今更是不如从前。群臣废法而行私重,轻公法。
赵盾认为,当务之急是先制定办事章程,校正刑罚律令。补充和完善原有的法律条文,使赏罚量刑有明确的标准可循。于是下令司寇负责收集上至六卿、内史、田部,下至县所在职守的法律条令。汇集之后,再以职能、行业分门别类。呈上朝堂,由众臣商议减损增。如有必要,废除旧例,制订新法。
消息一出,朝廷上下,炸开了锅。
先君离世之初,新君未定之时,已经传出要修订法令。各级官吏只听雷声未见雨下,也就睁眼闭眼不当回事。毕竟先君在位时,战事频繁,无暇顾及内政法令的执行。许多官吏浑水摸鱼,趁机中饱私囊。如今既然要整肃法令,接着便是依法赏罚。这便是要先脱他们的衣衫,紧跟着就要扒皮了。他们当然不乐意。
内廷还好说,在赵盾的眼皮底下,敢怒不敢言。虽然也想拖延,几级问询,终于还是呈交上去。各县则是石沉大海,不见回应。每每催促,总是声称“诸事繁冗,需宽限数日,稍晚必有回报”,极尽推托之能事。距离提交法令的期限,已过数旬,仍然不见回报。
赵盾心中窝火,却无可奈何。此刻,只能对着桌面的竹帛,眼睛像喷火一般,想要烧穿眼前的来往文件,把背后阳奉阴违的官员熏出来。
侍从来报,几位将军求见。赵盾一听,眉头稍稍舒展开来。
来的是先克、臾骈、郤缺三人,他们都是接到赵盾指示而来的。
先克身为中军佐,地位仅次于赵盾。他是赵盾的副手,也是赵盾决策最有力的执行者。现在遇到瓶颈,他必定要来献计献策。
臾骈升任中军尉,地位仅次于六卿。他在军中颇有威望,辅助赵盾上位立下汗马功劳,又与赵家父子渊源颇深。此刻也是用他之时。
上次朝堂之上,郤缺劝说赵盾归还卫国土地。他的一番说辞,令赵盾刮目相看。他主张对诸侯恩威并济,有刚有柔,有理有据,赵盾深以为然。此时,赵盾也需要他的意见。
四人分别坐定。赵盾居上坐,先克、臾骈分别坐在他左右两侧,郤缺则坐在臾骈身旁。
“今天请各位来,想必都知道是什么事了。”赵盾一边说,一边用指指桌面上少得可怜的几份回复,无奈的摊摊手。“看来满朝文武都等着看执政大人的笑话啊。”前一阵子,赵盾下令召开议政会议商议此事。司寇当场宣布成果,说是已收到内廷各部的汇总,可是各县却迟迟不报。
赵盾看了看在场人的表情——少许人担忧,更多人则是冷漠淡然。有些人的幸灾乐祸已经不愿掩藏,溢于表情。他半晌不说话,静静的盯着呈上来的文书。久久的,议事大堂的空气近乎凝固,令他窒息。
“大将军不必妄自菲薄。”在座除了赵盾,先克地位最高,他率先发言,“想来郡县以下,一来确实公事繁杂,无暇顾及;二来也是时间仓促,倘若宽限几日,必有实情上达。”先克想,内廷各部都提交了,各县还敢违背堂堂国君命令不成?国君年幼,政令虽出自赵盾之手,却是代表国君意志而发。
另外三人不出声。赵盾心想,先克大约是出自好意宽慰他吧;臾骈想,先克毕竟年轻,想法太简单。各县岂止代表各县?凭他们的小小芝麻官敢违君命,难道背后无人撑腰?郤缺则是暗自摇头。但愿先克只是出于善意,想要安抚赵盾而已。
“先将军所言确有几分道理。”虽对先克的说法不以为然,体谅对方经验尚浅,又身居高位,还是要留几分面子。郤缺委婉的说出自己的看法。“只是各县所云公事繁忙,是否确切属实?国君政令都无暇反应,地方治理岂不是应接不暇?当地民生岂不堪忧?”
“郤将军所想,与臾某不谋而合。”沉默许久的臾骈,一直在酝酿,如何将话讲得圆融,才不至得罪年轻的中军佐。正巧郤缺与自己看法一致,赶紧附和。“此番修订法令,无非是想完善各级官员办事的规则和律令,实现行事有法令可依。以期官员依律令行事,改善民生,造福百姓。”
“实情不上达,则不知地方如何行事,依据何种条文对百姓治理量刑。是各行其是,宽严自定,或者随意恣事,都未可知。”臾骈入伍多年,未曾为军尉时,可是见识了众多阳奉阴违的长官的嘴脸。这还是在都城脚下。各县远离朝堂,一定肆无忌惮,变本加厉。当地民生可想而知。
“二位将军比先某想得长远,先某惭愧。”听到臾骈和郤缺的分析,先克才惊觉自己的鲁莽和稚嫩。
他虽出生显贵,耳濡目染爷爷、父亲与众位朝臣的言语行动,但是毕竟年轻,没有实践经验。人生顺遂,最大的困境又被赵盾化解,想问题单纯,也是在所难免。可是今日的场合,虽非议事朝堂,话题却严肃庄重。自己第一个发言,还说的不着边际,顿觉万分困窘。面色通红,耳朵也微微发烫。
“先将军所说,未必不是实情。”赵盾把先且居当成兄弟,先克如同他的子侄。见他处境尴尬,连忙出声帮他缓和。“各县地处环境不一,琐事繁杂,也是实情。法令涉及农田水利、钱粮府库、诉讼刑狱,内容参差。一时半会难以汇集完全,也是情理之中。”
赵盾相信先克是善意的,确实想要为他分忧。只是从政经验浅显,有心无力。假以时日,多加磨炼,必会成长,足以任事。
臾骈和郤缺也用眼神鼓励先克,表示无须在意,不必放在心上。
“臾将军和郤将军所言甚是。赵某也在想,各县的法令不上达,许多问题无法暴露。紧接着的官吏考核,为国选贤任能更是无从谈起,实在令人担忧。”赵盾忧心忡忡。
他有满腔的热忱要革故鼎新,可是第一步就停滞不前,后面的工作更是无从说起。他身在朝堂,要辅佐主君,又身兼军政要职。就算知道有人背后使绊子,也不能一一纠察扶正。更谈不上监督各县一一上报。
“不如派遣得力之人去往各县,体察民情,收集民意。一来,可汇集当地所用法令及实施详情;二来,可通过实地考察,掌握基层官员的具体施政,并依此作为考核的依据。可谓一举两得。”郤缺建议道。
未曾得志时,郤缺与妻子在村野耕田。时常与征收钱粮的官员接触,深有感触。这些人,仗着山高路远,鞭长莫及,政令难以落实到底,胡作非为。如果有能人去往实地勘察,肯定比在朝堂三令五申,连篇累牍有效得多。
“郤将军又说中臾某心事了。”臾骈捋了捋胡须,朝郤缺点点头,补充道:“得力之人,不仅要去,而且还要隐密潜伏着去。要让各县长官措手不及,毫无准备,才能发现实情。”说着,他看向赵盾,“如果大张旗鼓的去,沿途各地招待送礼,官员拿人手短,只想粉饰太平,下情依旧无法上达。不过是给某些人聚敛财富的机会而已。”
拿军队来说,不少士兵想谋个好差,都是通过给掌权官员送钱币财用而得。狐偃在时,更是纵容麾下部属公开买卖职位,聚敛无数。幸得赵衰慧眼识人,臾骈方得逃脱原先沆瀣一气的队伍。也因为那时候的见识,臾骈对贪腐贿赂深恶痛绝,誓要祛除此流弊。
“两位将军说得好。”赵盾十分兴奋,他站了起来。“赵盾一直为此焦虑不已。两位将军所言,可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赵盾不傻,这两年的历练没有白费。各县官员敢糊弄他,无非是朝中有后台。
坐到这个位置,多少人想看他出丑,将他扳倒,他两手都数不过来。尤其是穆嬴的卖力表演,让他在民间落了个“奸臣”的恶名不说,还因此得罪秦国。晋国国内反对派是时刻盼着秦国报复,以便大造对赵盾不利的舆论。
没等到秦国人来,先等到了赵盾大刀阔斧的革新。一系列革新的重头戏就是官吏考核——汰劣择优,重贤人,轻不肖。这一招,是赵盾整个计划最要命的地方。人员废黜升迁触动的是核心利益。一个不小心,利剑便要向他们挥去,他们自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大力阻挠。
今日,听到两位他引为心腹的将军说要探究实情,赵盾大受鼓舞。不仅如此,他们还给他谋划了应对之策,更是让赵盾壮志昂扬。毕竟,自他位列正卿以来,遭遇了不少挫折。表面风光,以赢家自居。追究起来,伤人一千,自损八百,实为惨胜。政局刚稳,正要摩拳擦掌,偏又遭遇层层障碍,心头着实郁闷。
此刻,他太需要像臾骈和郤缺这样方正果敢、胸中有浩然之志、想要有番作为的人,为他加油鼓劲,与他并肩协作。他苦苦思索,苦于如何打破僵局,苦于用何人。两位的话,缓解了他的焦急困扰,照亮了他的希望。
“依我看,得力之人,非二位将军莫属。”赵盾立马有了主意。首先这两人是他信任赏识的。再者,既然能提出建议,便是他们也认可他革除流弊,重新整治晋国吏治的想法。有了认同和相互信任,何愁事不成?
“谢大将军信任。”臾骈和郤缺一前一后,起身朝赵盾行礼。
“二位将军留在绛都总督此事。”赵盾指示二人坐下,开始谈细节。“去往地方的人选,还要劳烦二位。务必要择品行端正,能干贤良之人方可。”
“末将遵命。”臾骈连忙应道:“今夜末将就会拟好出行人员名单。秉性敦实,聪明圆润之人方为上上之选。”
臾骈处事公正,同情普通士兵,严格约束官员,受到广大士兵拥戴。任职司马时,他率先将军中贤才汇聚,作为各编队榜样。不时给予激励,以期以点带面,将军中风气改革一新。目前看来,收效颇丰。
这些得到重用的人,打心里感激臾骈。他们以身作则,事事一马当先。此番用人之际,如果能将他们推向更广阔的空间施展才华,让他们明白——他们所为,是晋国开创新局面必不可少之环节。他们必定尽其所能,在所不惜。
“属下也会速速定下名单,同时确保秘密进行。”郤缺说道。“扈地之盟”后,赵盾屡次召见郤缺。此次,又命他来此密商大事,对他的重视,可见一斑。此番,事情刚起了头,便决定委他以重任,实在出乎郤缺的意料之外。这是他梦寐以求的机会,他格外珍惜。
父亲的愚蠢决定,差点将他的仕途断送。他与妻子耕田纺织时,重归朝堂,施展抱负之心,始终不灭。终于盼到胥臣向文公推荐他,盼到他上战场生擒白狄国首领,终于要大展手脚。
不料,主君早亡,政权更迭。新君年幼,赵盾主事。前途仿佛一下又黯淡起来。十几年来的浮沉得失令他感慨不已,叹息连连。就算重新踏入仕途,时常有如履薄冰之感。生怕一个不小心,又要重蹈父亲覆辙。
前有臾骈的肯定,后有这段时间的密切接触,赵盾在郤缺脑海的轮廓渐渐清晰。
立新君之事,赵盾有一意孤行之过。处理护送太子雍的秦军,手段又太过刚烈。但是,赵盾的出发点却不是因为一己之私。他想稳定晋国大局,借重贤君,扩大晋国在中原的影响,光大霸业。当然,自己也可以顺带成就一番作为。仅凭这点,郤缺就愿意追随。
郤缺扪心自问,自己并非擅长谄媚,专注揣摩主子心意之人。在这一点上,赵盾与他不谋而合。有了这个前提,不必担心小人构陷,无事生非。未来的日子起码能平安无事。
更令他惊喜的是,赵盾对他的信任陡然升级。这个升级令他雀跃不已。此番决策,知情者仅限他们四人,可见赵盾已将他视为心腹。有了这个良好开端,将来他要一展拳脚施展才华,可谓空间无限。从此,父亲的阴霾远去。郤氏的春天,将由他来书写。
“二位将军先将名单拟好,我们下次会面再行商议。”赵盾说道:“直接到府上通报即可。”他看看窗外,暮色四合,树叶飞舞。“天色已晚,三位就留在府上,用过晚膳再走。”愁眉不展的事情被撕开一个口子,一缕阳光照临,赵盾心情大好。
“大将军客气了。”郤缺说道:“今日之事十分紧要。属下回府后要查阅记录,筛选合格之人,故此要先行一步。不敢叨扰大将军。”
臾骈也和郤缺一样,说是要赶回府,正事要紧,不敢打扰。
二人如此着急公事,赵盾倍觉安慰。不能勉强,只得劝勉一番。“既然如此,就不耽误两位将军勤劳公事了。此番变革事业,耗时长久,还请两位将军留心身体。未来,许多大事还需仰仗二位啊。”
二人一段谦虚说辞,连称不敢,之后拱手告辞,离开赵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