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已久的先克正进退不知如何是好,赵盾冲他招招手,示意他来到身边。赵盾拍拍先克的肩膀,问道:“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有心事?”
“赵叔叔,克儿惭愧。”今日是来商量要事的。两位将军在场,自己却给赵盾漏了气。想到这,先克更窘了。说的话本是发自肺腑没错,听了两位将军的发言,才惊觉自己的幼稚,羞得差点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偏偏自己还位居六卿,地位还在两位将军之上。
两位将军言谈举止沉稳,思虑周密,智慧通达。反观自己,只是个莽撞无知的黄毛小子,有何面目立在此处?越想越惭愧,又有些自责。怪自己太冲动,说话不得体。后来,听他们三人你来我往,他只顾陷入自己的情绪,再不敢多说一句。
“你还年轻,看问题简单,正说明你单纯无城府。这不正是少年本色?”赵盾猜到了。平时活泼开朗,直肠子的先克,说了开头几句之后,便不再言语。想必是为自己的发言懊恼万分。
“可是今日,明明谈的是重要的国事,我却……”先克还是无法释怀。一来是因为自己职位比别人高,说话却没别人有份量有见地。二来,深觉有愧赵盾的信任。
“不必自责。谁没年轻过?冲动鲁莽本就是成长必经之途。”赵盾笑着看向这位子侄。他低垂的脑袋左右摇摆,眉头紧蹙,看起来对自己非常不满意。“想想我二十岁的时候,在人前还不敢大声说话呢。”
“是吗?再怎么样,赵叔叔也应该比现在的克儿懂事。”先克对赵盾的过去知之不多。父亲在时,赵盾常去他们家。可那时的他只是个沉迷舞枪弄棍的少年,根本不关心这些。赵盾成长的苦涩,只有赵盾的至亲和先且居知道。先且居也不会与儿子提及,先克自然知之甚少。
“错了,我跟克儿比差远了。那时候的我,内向腼腆,整天躲在书房,不与人交流。直到你爹主动来结识我。”十多年前的事,回想起来,竟是历历在目。先兄仿佛还在眼前,从未离开。似乎就在昨天,他们还去了“青青谷”比赛骑马,可是……
看着眼前稚嫩的面孔,想起从前的自己,自闭又倔强。他对先克更多了一份长辈对晚辈的疼爱。是先且居一把将他拉出仇恨的泥淖。他渴望能像当年的他一样,把不自信、冲动、鲁莽的先克一步步推向成熟睿智。
“是吗?我爹主动结识你?”提到自己的父亲,先克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在先家,爷爷对自己是宠爱有加,时常夸赞。父亲则不同,父亲对他的要求十分严格。不准这样,那样也不行。父亲让他敬畏。听赵盾说起父亲,似乎亲切温和,先克便十分好奇。
“是啊,你爹跑来我家,跟我说他小时候……”回忆的闸门一经开启,往事就不请自来。
赵盾生命中最晦暗的日子,他曾经以为是在翟国的时候。回到绛都后,他依然沉湎在伤痛中,无力自拔。先且居如同一缕阳光将他照醒。他才发现,原来,失去阳光之后,对黑暗更是恐惧——先且居走后的日子就是如此。从此,他把心中最隐秘的一角阖上大门,再不开启。
今天,面对先克,他渴望将自己精心收藏的阳光分享给他。这样,他便觉得不负先且居的重托,不负那个身披七彩霞光为他抵挡阴暗的知音。先克如此年轻美好,他需要强有力的扶持,恰如当年那个孤独无助的自己。
“啊?原来我爹小时候就那么霸道?”听赵叔叔说起父亲寄居在外公家时,担心外公把母亲改嫁,偷学功夫威胁外公,先克忍不住为自己的父亲骄傲。父亲让他有距离感,太过威严,不够亲切。可是征战沙场,所向披靡的中军将先且居是他父亲。自己的身体流着这样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的血,每每思及此,都让他豪情万丈。
先克的骨子里,有力争上游,光宗耀祖的斗志。他如此年轻就坐到这万万人之上的位置。权力的光芒,如极光般炫亮,闪耀他的夜空。与之不适应的,是伴随着血气方刚特有的鲁莽无知。所以,他手足无措。
“不仅霸道,而且还颇有谋略。”说起这位兄长,赵盾一如既往的满心敬佩。他走了两年,去到另外的世界休憩。那里没有杀敌立功,却也平静祥和。与此同时,那个当年说要与先兄一文一武,共图晋国大业的自己,却屡开杀戒,伤势严重。说起谋略,现在的自己,和先且居相比,仍是相距甚远。“与你父亲相比,我是望尘莫及啊。”
“赵叔叔过谦,您的成就远在我父亲之上。”这位看似文弱书生的赵叔叔,拥有对国君的废立大权。要不是穆嬴闹得太大,公子夷皋不可能立为国君。就算如愿当上国君,四岁的孩童能有何作为?现今晋国上下到各诸侯盟国,谁人不知晋国的主事人是谁?
先氏一门,虽然连出两位中军元帅,也只是军中最高将领。而且当时国君强势,他们的权力也只限于军事。现在赵叔叔可是军政权力集于一身。主君年幼,赵叔叔的权力威望,在历代朝臣中都是空前的。自己家是万万难望其项背的。
“克儿有没有想过,参天大树也是从一粒种子发芽慢慢长成的。”赵盾耐心的娓娓道来,“你父亲二十来岁就和你爷爷上战场。之后大小战役无数,他屡立战功,渐渐赢得声望。历经八年,大小伤痛无数。有一次,背中一刀,差点把命丢了,终于做到中军元帅。”因为了解,赵盾对这位兄长的敬佩才渐渐深入,对自己的受过的苦才逐渐释怀。
“我爹从未对我提过这些。”赵盾说的,先克闻所未闻。只是某个潮湿梅雨天,见过母亲帮父亲热敷背后。只说是战时受的小伤,天气变化就会隐隐作痛。父亲说得轻描淡写,他也不曾留意。父亲很少在家,在时也只问他读书习字如何,可曾乖乖听话。
父子俩很少有今日赵盾与他这般会心的交流。现在想来,他错过了许多宝贵的父亲影像。“看来是一直太过顺遂,所以克儿才会对今日的小小失意如此在意。”想到父亲受的苦,自己为点点小事就垂头丧气,真是小题大作,太过矫情。
“小小失意,也不可不在意。”赵盾害怕先克从这个极端走入另一个极端。“你年纪轻轻,想问题单一不是错。但是,既然已坐到这个位置,便要具备相应的能力和判断。否则,类似的困窘还会发生。”
“你难以进步,便难孚众望,势必有人对你不满。现在还未有人公开表态,是因为你很少参与大事。一旦参与多了,又言语不当,考虑欠缺,行事不严谨,那就不是尴尬难堪而已了。”
赵盾重用先克,早已有人暗中非议。只是先君名单上,先克本是上军将。狐射姑一走,先克顺位而上,也是顺理成章,所以无人敢公开质疑。只是先克年纪太轻,总有眼睛盯着他。等着看他出纰漏,他们就能借此打击赵盾。
所以,赵盾非常小心。他没让先克处理太多政事,就是不想让对方有机可乘。但是,一味保护,他将无法成长。必须给机会让他学习实践。否则,年龄渐长,却没有增加经验阅历,他的中军佐之位就难以让人信服。长久来说,对他不利。
“赵叔叔教诲的是。”先克连忙点头,嘴里也赶快答应。父亲临终前,将他托付给赵叔叔。这位赵叔叔在成功荣登正卿之位后,没有忘记提携他。现在跟他提父亲的经历,既是鼓励他,也是鞭策他。赵盾的苦心,他能领会,并对此心存感激。
“祖父和父亲均是能征惯战的宿将。能够扬名于世,也是一点点累积而成。他们吃了不少苦,身上还留下不少战争的伤痛。正因为他们的付出,才有了先氏一门的荣耀尊显。目下克儿是才不配位,更应该虚心好学,迎头赶上。”先克毕恭毕敬的说道。
在赵盾面前,先克收起了他的任性。因为他是长辈,而且是令他敬畏得如同父亲般的长辈。出任上军将,他已是欣喜若狂。狐射姑出走,一把将他推至晋国军队排名第二的高位,这是他始料不及的。他忙着庆贺,为权力的炽热欢呼,却不知高处不胜寒。他必须具备让人信服的能力,才能稳稳的坐在此处,领略全景。
“说得好!你父亲泉下有知,必定会为你骄傲。”对别人或者可以冷漠不顾,甚至不留情面,面对先克,赵盾是绝对的宽容耐心。他相信,假如先兄还健在,必定会为克儿这番话喝彩。毕竟,他在世时的先克,还只是个爱玩耍的少年。
“可是,赵叔叔……”先克欲言又止。接收到赵盾鼓励的眼神,他才敢接着说。“如果说克儿需要成长,是不是也需要机会去做一些事情?比如这次,那么重大的安排,克儿是不是也可以帮得上忙?”臾骈和郤缺高高兴兴的领命而去,还迫不及待的要早早拟定名单。先克什么也不能做,觉得自己像是个没用的人。
“克儿主动要求上进,叔叔怎么可能不给机会?”赵盾很高兴,先克是聪明的,一点就会。他之所以不给他下指令,就是在等他认识到自己的问题,主动提出请求。
“请大将军下令。”先克退后两步,拱手向前,恭恭敬敬的向赵盾行礼。
“好,先将军听令——”赵盾也换上公事公办的口气,“现命你马上抵达赵府正堂,与赵盾共进晚膳。事不宜迟,请速速赶往。”刚才家仆来报,晚膳已经备好,所以赵盾这才有此一说。说完自己也笑起来。
“属下遵命。”没想到向来严肃的赵叔叔还会给自己开这样的玩笑,先克也笑开了。
赵盾扶着先克的肩膀,忍住笑说道:“听到你的心意,我已大感欣慰。至于命令之事,稍后讨论不迟。先用晚膳吧,我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轻松惬意了。”说着,赵盾率先走出去。先克见状,赶紧跟了上去。
另一边,先府也是异常热闹。此先府并非先克家,而是他的堂叔先都的府邸。
桌上菜肴丰盛,杯盘狼藉。侍立一旁的仆人,不停倒酒。每盘菜只是略有摄取,座位上的人已是东倒西歪。显然,他们是在庆贺什么。所谓“无酒不成宴”,尤其是庆功贺喜之事,酒更是不可或缺。
“今日我兄弟五人,不醉不归……”唯一还能背脊挺直坐立着的箕郑父,说完话,拿着酒杯向坐在对面的梁益耳敬酒。
此时的梁益耳,头往后靠向椅子,左手扶住膝盖,右手拿着酒杯。酒只剩一半。手不断抖动,又洒出不少。看样子,他已经喝得差不多了。他努力睁大眼睛,看人已经有些重影。他清了清嗓子,努力坐正,稳了稳手中的酒杯,朝箕郑父举杯。“不醉不归,嗯,我们不醉不归。今朝有酒今朝醉,醉到天亮……”说着,把杯里的酒全数倒入口中。
“梁兄好酒量,小弟佩服。”坐在斜对面的男子,朝梁益耳拱拱手。此人已是面红耳赤,双手撑着腮帮,胸口倚靠桌子,眼睛充血。他的酒杯已经端放在桌上,里面有仆人刚刚倒满的酒,看来他是喝够了。
坐在他身旁的是先府的主人先都。他是喝得最少的。毕竟,他是主人,理应照顾好客人。所以喝得比较节制,脑袋也最清醒。只是怕大家说他扫兴,才故意低下头,半趴在桌上,以退却众人劝酒。
此时,他抬起头,拍拍身旁的男子,“蒯得兄,你也算是好酒量了,小弟对你也是万分敬佩。”各位的表现,先都尽收眼底。算起来,蒯得才是酒国英雄。一杯接一杯,如今虽是酒上头,还能不摇不晃说话清楚,已是十分难得了。
蒯得是晋国公族的后代,封地为蒯邑,故姓蒯。先祖擅长酿酒。本为生计,后渐得志,成为晋国大夫。祖传酿酒配方幸得流传下来。今日到先府做客,蒯得把自家佳酿一并带来,喝得众友连声叫好。人逢喜事精神爽,不觉多喝了几口,以致酒上心头。要放在平时,他可是千杯不醉。一个宴席下来,喝倒全席的人都不在话下。
“蒯弟的酒量是咱们五雄之首,兄长作证。”说话的是士榖。他的半个身子已经躺在矮桌上。昏昏欲睡之时,众人七嘴八舌,又把他给吵醒了。
见众位兄弟都醒着,箕郑父又来了劲。转眼一看,再喝酒也不行啊,于是提议道:“今日不醉不归,眼见各位都醉了,却又不想归。是不是把酒醒醒,好生商量今后计策?”
先都第一个举起手,“我赞成。今日醉已足够,是该醒了。”说着,看向其它几位,没听到异议,于是招手叫过仆人,命他们把煮好的醒酒汤端上来。
于是众人重新聚拢,整理好衣冠,坐回原来的座位,端起醒酒汤。众人喝的当口,先都发话了:“前日赵盾在堂上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真是解气啊。”说着,他把碗里的汤喝个底朝天。
“是啊,一想到他收到各县的推托之辞后的愤怒无奈,便觉得出了口恶气。”箕郑父说道。想起当初,本以为稳操胜券,却在最后关头被赵盾杀了个措手不及,饮恨至今。总算又有机会搅局,顿觉胸中舒坦。
“赵盾以为有护身符在手,我们便奈何不了他。而今他是借主君之名,行一己私事。如果我们跟随,岂不是要遂他的愿?”赵盾那套为晋国革除旧制,考核官吏,国势蕃昌的豪言壮语,蒯得不感兴趣。
在他看来,而今是姓赵的把持朝政,代表的就是赵氏的利益。所作所为无非是行国事之名,为一己私利服务。赵氏一家有利,就会损害其它卿族的利益。尤其是像他们这样弱势的公族,利益折损更多。所以,他必会反对到底。
“赵盾心思深沉,行事神秘。经常出其不意,不可不防。” 梁益耳号称“智多星”,最是冷静客观。自夷地阅兵败给赵盾之后,“老臣派”士气低落。杀公子雍一事,又被赵盾裹胁而上,更是郁闷。但是也因此,他们对赵盾了解得更多。从此,梁益耳更是花费相当的精力研究赵盾。
据他多方打听刺探得来的情报,赵盾在翟国过得非常之艰辛。回到赵府后,很长一段时间,赵盾沉默少语。参与政事的机会更是寥寥可数。在他上位之前,关于他的信息少之又少。了解他的人也不多,除了先且居和狐射姑。可是这二人跟他们不是一派,来往很少。况且一个死,一个流亡,根本无从得知赵盾的过往详情。
只是基于背景分析,梁益耳得出结论——那时候的赵盾是内敛温文的。因为身负赵氏嫡长子的责任,他努力弥补从前错过的教育。一心钻研诵诗行文,伦常礼仪,德行国政。更因父亲的坚持,他没有机会做过多行政上的实践。
但是,经历一系列的命中注定和机缘巧合,他被推到风口浪尖。也就是从他与“老臣派”一争高下的那一刻起,他突然觉醒了。把他可能用的资源全部调动。他专心致志,后发制人。而且还一击即中,将他们一举打倒。
如果说这时候,他被逼应战,只是出于自保的本能的话,那么,杀死两位储备国君,则让梁益耳跌破眼镜。
外传狐射姑派人去接公子乐,结果公子乐病死在路上。但是,梁益耳从一位江湖友人打听到的消息则是——有人接到一笔买卖,行事地点、时间、人数,均与公子乐一行人吻合。由此,他判断,定是赵盾在背后指使,派人杀了公子乐。
公子雍更不用说。当初那个赵盾大力推崇,德行兼备的贤君上选,就这么死于乱军之中。成因赵盾,死也因赵盾。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便是此时的赵盾。为达到他执意求成的目的,他便要清除异己,果断坚决。
这一次,虽然是他们在背后作怪,但是,他敢肯定,赵盾决不会听之任之。他肯定会出招。只是目前,他们还不清楚他的对策而已。
“哎,益耳弟过虑了。”士榖对赵盾向来不以为然。一个几乎没有任何从政经验的人,天降惊喜坐到高位。本想立个贤人做国君,还被一个弱女子哭得乱了阵脚。最后不得不乖乖执行先君遗嘱。这样的人,何惧之有?当初败给他,不过是他们疏忽大意而已。
“咱们今天酒也喝了,庆祝令赵盾难堪一事,也不提了。”箕郑父是五人之中年纪最长的。梁益耳说的话,他十分赞同。“益耳弟说的对。咱们不可不防,要时刻保持警惕。马上写信给我们联系紧密的各地,让他们密切注意是否有赵盾派去的人查访。如有,速速上报。”
赵盾绝不会坐视自己要做的事情僵在半途。如果他要出手,必定会派人下到各地。他们只要提前预防,事先与各地打好招呼,主动权还在他们手上。
先都和蒯得也点头表示赞同。
梁益耳又陷入沉思。他在想,这一次,赵盾会出什么奇招?大部分的县地官吏都是他们的人,他必须派人深入才能了解实情。一旦他深入,必会暴露无遗。他们的人会提前准备,他又如何达到目的?
明月隐于高树,银河没于天际,东方已白。等待他们和赵盾的,是一场即将拉开序幕的战役。双方均跃跃欲试,摩拳擦掌。且看这一回合,鹿死谁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