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国国君向晋国发来求救信。信中称,潞国人到鲁国国境挑衅生事。他们偷了鲁国农民的牛,被发现后还将人打伤。他们企图逃离时,被赶来的村民合围擒获。村民把这些人捆绑起来,送到官府。官府将他们投入大牢,准备量刑处置。
潞国却以此为由,声称鲁国扣压其平民,不顾潞国的强烈反对,非要强加罪行。他们派军士抵达鲁国边境,扬言要进攻鲁国。他们已经毁坏了鲁国的部分城墙。
潞氏本是北狄的一支部落。这些年,权臣把持朝政,着手内部整顿,统一了周边的几个族群,最后组建国家。这几年,风调雨顺,水草富足,牛羊茁壮,国力增强,野心渐大。所以选鲁国下手,期望借机侵占土地,扩大影响。
鲁国与齐国交界,本应求助近邻才是。不想齐国内斗频仍,国力衰弱,无力外援。“城濮之战”时,晋国打嬴楚国,一跃成为中原霸主。“践土会盟”时,齐国也与其它诸侯国一道,拥立晋国为盟主。
从此,鲁国渐渐与地域相隔较远的晋国关系越来越密切。遇有大事,就会第一时间向盟主求救。
晋国的众多盟友里,鲁国可说是最为忠心殷勤的。鲁文公曾亲自到过绛都,拜会晋襄公。他还,表示要听从晋国召唤,与晋国共进退。晋国对鲁国国君一行也给予了高规格的接待。
自庄公之后,鲁国国政由“三桓”(注:鲁桓公的四个儿子,嫡长子庄公继位国君,其余三子的后人:孟孙氏、叔孙氏、季孙氏,后世称为“三桓”。)轮流把持。内部互相倾扎,得势者忙着聚敛财富,架空君主,国势渐弱。当年不放在眼里的小小潞国,如今竟然能威胁鲁国。不得不让人感叹——弱肉强食,真乃不变的真理。
接到鲁国国君的信,赵盾把狐射姑召来,共同商议对策。自从立太子之事不欢而散过后,两人没再坐在一起议事。公子乐被杀,彼此心照不宣,两人关系更是降到冰点。能不碰面尽量不碰面,能回避的更是尽全力回避。
可是眼下,阳处父遭人杀害,外事一块,暂时空缺。事发突然,又未能及时补缺。新君还未回到,赵盾必须亲自坐镇主持大局。鲁国所说事宜,必须迅速回应。既然已威胁到鲁国安全,晋国必须派一个足够份量的强势人物过去,才能展现晋国的盟主威望,将此事平息。狐射姑任职中军佐,军中排名第二的人物,自然非他莫属。
二人碰头,也不费话,赵盾率先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鲁国被潞国攻击,城墙已有损毁,形势危急,向我国求救。”
“有这等事?”狐射姑不紧不慢说道。国内这出戏还没唱完,外部就有事让赵盾烦心,狐射姑不知多高兴。当然,表面仍不露声色。
“晋国乃中原盟主,本当维护盟友利益,共患难同进退。鲁国是我国的忠实盟友,此次是潞国寻衅滋事在先,我们更不能置之不理。”眼前的狐射姑,一副事不关己、轻描淡写的神情。赵盾心想,背着我私下迎立公子乐,看看如今什么下场?强装镇定也洗脱不了你失败者的宿命。这么一想,对狐射姑又生出几分不以为然。
“赵将军的意思是?”狐射姑当然清楚,赵盾招他来所为何事。只是他导演的大戏还没唱完,他不想就这么离开国境。所以故意不说破,想着能避则避。
“现今的形势,狐将军是清楚的。我身为执政,必须监国。要平息鲁国与潞国的纷争,必须派得力之人前去。”赵盾看向狐射姑,说道:“狐将军身居高位,才干过人,自是最佳人选。”其实赵盾一点不担忧,小小潞国,还不至于不给晋国面子。这件事情出现的时机还挺好,可趁机支开狐射姑。眼不见心不烦,理由都不用找。
“赵将军希望我怎么做?”眼见赵盾的安排已经呼之欲出,狐射姑只得被动接过话茬。
“狐将军只需去到潞国,面见其君主,并与相国酆舒照面。劝他速速将人从鲁国边境撤离。同时警告他们:鲁国是晋国盟友,出战退敌皆为一体,这是已经立过的誓言。如果潞国一意孤行,晋国定会出兵支援。到时,潞国便无路可走。”
潞国君主年幼,相国酆舒摄政。酆舒其人贪鄙刚愎,简傲自大。大权在握,国内无人敢违抗,故此才助长了他的野心,为所欲为。此次对鲁国动手,不用想,肯定是他的主意。
“谨遵将军命令,狐某一定不辱使命。”赵盾说得如此明了,出使的任务就由不得狐射姑想与不想,去与不去了。
狐射姑离开后,赵盾回信给鲁国国君,说是将派使者到潞国,请他务必宽心,晋国定会将此事处理妥当。
这一边,鲁国与潞国的纷争尽在掌控。另一边,晋国的宫室却不太平。
侍卫来报,穆嬴在宫中日夜号哭,三日不饮不食,还将公子夷皋挟持。公子饥渴难耐,刚开始还哭得满地打滚,现在已经没力气哭喊。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宫人想救公子,可是穆嬴把公子死死困在自己怀抱,日夜不离身。谁要靠近,便拿刀作自刎状。吓得上下不敢出声。
众人屏息以待,以为等她疲惫困倦,或可将公子救下。谁曾想,今日穆嬴出了内宫去到花园,还爬上高台。说是要与公子同归于尽,了却一生。宫人吓得魂都没了,这才赶紧来通知赵盾。
赵盾正要赶往宫去探个究竟,管家来报,几位朝中大臣说是有要事求见执政大人。赵盾只得打消出门的念头。命令侍卫赶紧将高台围住,对穆嬴好言相劝。交要他们设法将公子救出,随时禀报进展。
来访五人一一向赵盾行礼,坐定之后一看,分别是箕郑父、士榖、梁益耳、先都、荀林父。
“宫中上下一片混乱,这该如何是好?”先都一坐下就迫不及待。穆嬴闹的第一出,街头巷尾均知。这第二出,可谓是朝中上下皆知。
“具体情形如何,赵某还不知晓。各位想必已经知悉,不如说说你们的想法。”赵盾一收到来报,他们就相携出现,想必不是凑巧。既然如此,不如把问题抛给他们。
“赵将军,”先都引了个头,足智多谋的梁益耳随后跟上,“穆嬴所为,无非是想公子夷皋继承大位。之前无理取闹不成,现在又另起炉灶,誓要与公子同死。眼下情势危急,一定要想个长久之计才好啊。”
狐射姑被派往潞国。先克年少,不足为虑。此时正是“老臣派”大显身手的机会,他们怎会轻易错过?不过太热情倒像是有备而来,所以梁益耳又把问题抛回给赵盾。
“事实摆在眼前。公子夷皋年幼,母亲又这般无理失智。我堂堂晋国的国政交给这样的孩童,各位以为这是良策?”赵盾问道。
凭借穆嬴在赵府门前的精彩演出,天下人都知,赵盾违背先君遗愿,自行更改君主人选。既然如此,他也没必要狡辩,直接把牌摊开。他倒是要看看,这五人今天所来,到底想要怎样。
“赵将军所言及是。公子夷皋,三尺孩童,的确难担大任。”箕郑父位列六卿,与赵盾接触时间长后,渐渐了解,这位大人不可轻易忤逆。遂想,不如先赞同,让他放松警惕,之后或有回旋余地。
“哦,看来箕大人也是赞成赵某易君的?”赵盾有点意外。五人明明是想来搅局的,偏偏还冒出个叛徒不成?
“赵将军乃是以大局着重。一心为国,忠贞不二,在下万分敬佩。”箕郑父再接再厉,要让赵盾刮目相看。
“既如此,如今穆嬴闹得鸡犬不宁,箕大人以为如何是好?”既然主动靠拢,赵盾倒想知道,箕郑父打算给自己出个什么计策。
“穆嬴性格刚烈,不同一般女子。如果听凭放任,恐怕闹出人命。一旦出事,赵将军难免会落个逼死孤儿寡母的罪名。不仅赵将军本人受累,将来新君继位,恐怕也要落人口实。”箕郑父不紧不慢的说道。将危害从赵盾引到新君,不怕赵盾不顾念。毕竟,扶立新君可是当下赵盾最上心的事。
“赵将军升任元帅,未及带领众臣,辅助君主做一番事业。反倒要受孤儿寡母牵累,实在可惜。”赵盾的位置原本是士榖的。人生巅峰触手可及,奈何功亏一篑。如今他在箕郑父手下任一参将,故此站出来附和自己的上司。
“眼看大事已定,忽然又起波澜,请赵将军务必三思而后行。如若处理不当,恐怕晋国上下朝野离心,难以收拾。历经三代混乱,才得十多年太平日子,安定来之不易啊。”荀林父十分感慨。
在晋国的政治变乱中,荀氏家族几经沉浮。身在这样的政治世家,荀林父可谓感受深重。立储之事,本是宫廷内政。一旦被歹人利用,便会愈演愈烈。甚至还会引入外部势力,将本国弄得战火纷飞,民不聊生。
先蔑出行前,荀林父便料到,事情绝不会如赵盾设想的如此简单。果真,狐射姑私自派人去迎公子乐,最后无疾而终。明面上无人提及,但是,真相如何,大家都心知肚明。赵盾手段凌厉,令人侧目。
客观的说,赵盾出手果断也是逼不得已。秦国国丧,再加新君继位行礼,众多事项繁杂拖沓,一时半会新君还回不来。如果赵盾不出手,公子乐回到绛都,大麻烦就来了。到那时,狐射姑必会联合各派,煽动起哄,因立新君引发的腥风血雨,恐怕是一触即发。赵盾的手段虽狠毒,却是生生阻止了一场大风暴。
这波刚平,不料穆嬴又连连发难。争夺“六卿”之位,“老臣派”已然处了下风。荀林父是既得利益者,此番“老臣派”想逼赵盾就范,他自然是不得不站出来说话。但是他不希望将此事扩大,尤其是与赵盾针锋相对。
赵盾扶立公子雍的用心,荀林父深以为然。公子雍背后是秦国的势力,对晋国而言,争取秦国的友谊不是坏事。可是形势不由人,赵盾可能不得不放弃他的主张。
此次“老臣派”发难,能够逼赵盾改变心意最好。如果不能,待公子雍继位之后,他们再来发难,拿着公子夷皋作挡箭牌,晋国势必重回“骊姬之乱”的老路。这是荀林父不愿意到的。所以荀林父由衷的希望赵盾妥协。这样,他对自己也算有个交待。
“老臣派”的梁益耳和先都,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小人。荀林父对他们的某些做法是不屑一顾的。可是他又不能公开与他们叫板,他害怕落下‘叛徒’的骂名。毕竟他们家族来往密切,相互依存,他暂时又不能离开他们。所以,想要左右逢源的荀林父,今天是抱着调和矛盾的目的来的。
正说话间,侍卫来报,穆嬴气弱,晕倒在地。侍卫抢得她手中的公子,正命大夫给二人诊治。
众人一听,心头大石落地。
“此次虽然过关,只是这样几次三番,终非良久之策。”梁益耳打的算盘是,此次务必要让赵盾退让。他想借此逼赵盾正视“老臣派”的存在。六卿之事他们不会就此罢休,他们是晋国政治舞台不容忽视的一股势力。
“公子夷皋毕竟是先君指定的继承人,朝野民间皆知。今日弄得母子俩都晕倒需要救治,这事传出去,不知者以为晋国大臣不义,要将君主逼到绝路啊。”几位盟友已经旁敲侧击在先,没必要再重复。先都想,单刀直入主题的苦差事他就义不容辞了。
五人你一言我一语,有赞成的,有反对的,有含沙射影意有所指的。表面看来各抒己见,实际都是要逼赵盾妥协。秦国那边是箭已离弦,新君眼看就要到了,偏偏穆嬴一次比一次闹出的动静大。上次就算了,总算平息,这次竟然惊动五人联手要胁起他来。
当初说君主年幼,要去秦国迎公子雍,士蔑、荀林父均是知情人,也没说有异议。现在好了,萧墙有祸,便要众人推墙。口口声声说的是,要以大局为重。大局,难道不包括晋国要有位才干过人、德行超群的君子来执掌吗?难道非要这撒泼耍赖的母亲所生的小小孩童当国君?
赵盾非常恼火,可是又无处可发。
另一方面,他也不得不承认,在另立国君这件事上,实在太草率了。
一言不合,他和狐射姑就各自为政,从未想过再行商量达成共识;以为小小孩童构不成威胁,没有认真善后。不想女子使起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伎俩,会造成如此大的破坏力;以为“老臣派”在六卿争夺中已经败下阵来,不足为虑。
思来想去,都是自己的疏忽大意,给对手制造了机会。本来母子俩无依无靠,闹一闹也就算了。现在五人站出来,分明就是要为她们撑腰,顺势逼迫他让步。
放眼目下,流言四传,朝野议论纷纷。平民百姓,士子庶人,人人将他视作奸诈小人,欲要除他而后快。如果今日的事情传扬出去,母子二人有什么闪失,他就是乱臣贼子,遗臭万年。
赵盾久久不说话。荀林父猜,他应该有所动摇,于是说道:“恐怕穆嬴不会就此打住。如果还有下次,不知能否和此次一样圆满解决?不如……”
荀林父没有继续往下说,可是在座的都明白,赵盾已是骑虎难下。
一方面,秦国已经答应要将公子雍护送回晋国,不可更改;另一方面,穆嬴母子两次将事情闹大,全国上下都知,公子夷皋是合法继承人。如果继续坚持要将他换掉,赵盾面临朝野的质疑不算,新任的君主要怎么立于群臣之前?
新任君主的合法性都无法服众,又怎么统领君臣继续霸业?诸侯各国会作何想法?堂堂晋国,君臣合谋欺负先君遗留的孤儿寡母,有何威信立于诸侯之列?又如何联合诸侯共尊王室,以为表率?
“如果恢复公子夷皋的国君继位人身份,既可平息穆嬴的情绪,又可堵天下攸攸之口。”梁益耳说道。赵盾面色不豫,却并未发作,想来现在的情况,已经超出他的预料。
“君主年幼并非全然是劣势。赵将军才能见识盖世,再加狐将军,二人鼎力扶持,共决大事,有何不可?遇有要事难决,还有我等共同商议。只要广纳良言,任用贤才,假以时日,晋国定会比从前更繁荣强大。”在座各位畅所欲言,士榖也不甘落后。
赵盾看向五人。他曾经不屑搭理他们,可是不得不说,他们此番侃侃而谈,却颇有道理,也经得起推敲。他想,当时执意要去秦国迎公子雍的时候,怎么就没有考虑到这些?是哪一步的遗漏,导致今日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一切看起来顺顺当当,马上就要迎回主政决策的君主。就这在当口,一介女流却发起一轮绝地大反击。她手无寸铁,也无三头六臂,没有千军万马,更无一兵一卒作后援。可是,她却凭一己之力,将手握重兵,站在云端的堂堂中军元帅,打得眼冒金星,手足无措。
赵盾他没有流血,并未中箭受伤,只是收到四面八方的指责。他的人品受到质疑,他被定义成大奸大恶欲要逼死先君骨肉的奸臣。他背信弃义,为所欲为。滥用权力,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企图一手遮天。
在座的,去年此时,还是他的手下败将。他是不折不扣的赢家,发号施令的人是他。此时,他们要推翻他的决定,说是为了让他将来站得更稳,更高。他仍辅佐新君,不受影响。
可他清楚的知道,他们今日苦苦相劝,不过是为了在朝堂之上多一点话语权而已。他们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共同见证:赵盾,终于沦为众人的笑话。并非无所不能,随心所欲。在现实面前,同样要低头。
这个认知,令赵盾十分挫败。他没能保护好心爱的人,彼此惺惺相惜,他却让她带着误解遗憾早早离去;他没有全盘考虑所处的形势,低估了穆嬴母子,甚至没有设想过,会不会有人利用她们打击他。
他一心一意要选出合适人选并将他扶上君主之位,祈盼君臣二人合作无间,共同施展抱负。他的出发点如此单纯率直,事实却证明:他是多么青涩可悲,幼稚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