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立公子雍的队伍,一路快马加鞭,很快就赶到秦国国都雍城。然而,令人始料不及的事情发生了——秦穆公薨逝!
这位执政秦国三十九年的国君,一生励精图治,野心勃勃。对内大胆任用“五羖大夫”百里奚、蹇叔、由余等人,对外称霸西戎。兼国十二,开地千里。可说是现今为止,秦国最有作为的国君。这位传奇国君,终于结束他辉煌灿烂的一生,灯灭人去。
秦国上下为国丧忙得人仰马翻。朝廷内外往来络绎不绝,到处挤得水泄不通,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晋国使者还未及言明自己的出使任务,拿出正式文书,便要先代表晋国凭吊秦国国君。百忙之中,秦国官员终于补齐繁文缛节,正式接待了晋国使臣一行,还热情的为他们接风洗尘。眼看文书已呈递,任务马上可以达成。可是,先君故去,新君还未继位,晋国的要求只能暂时搁置。
除了晋国,秦国还要迎接周王室、各大小诸侯国来使的吊唁。就算这些都完成了,接下来还有重头戏——筹备新君继位。立新君是头等大事。晋国来使就算着急复命,也万万不敢催促秦国。事有轻重缓急,护送公子雍回国只能暂缓。
不得已,先蔑、士会一行只能被动滞留秦国,等待秦国新君继位之后再谈此事。
秦穆公薨逝的消息传到晋国,赵盾也懵了。使团写来的信,他反复好了几遍,仍是难以置信。他正在计算士会等人的行程。想他们应该已经到达秦国,向对方说明意图,短暂逗留之后,不日即可返程。谁想到,就在此时,偏偏就在此时,传来这样的消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一想到此,赵盾就忍不住扼腕叹息,这是老天爷故意考验他啊!
他执掌晋国军政不满两月,君主就病逝。经过反复挣扎,决定废太子,另立新君。几番争执之后,终于下定决心,坚持要扶立公子雍。为这事,还跟狐射姑闹得十分不愉快,可说是付出了相当代价。
本以为速战速决、先发制人先将自己中意的人选迎回来,便可一劳永逸。就在这节骨眼上,秦国国丧。接下来,一番盛大繁复的礼仪,需要耗费数月时间。当初急急派人出行,就是怕夜长梦多。谁知怕什么来什么。而且还来个如此重大不可违抗的事件,也不知何时才是归期。想到这,赵盾苦恼不已,头疼欲裂。
坏消息接踵而至:狐射姑私下派人去陈国迎公子乐,据说队伍已于昨日离开绛都,直往陈国宛丘而去。狐射姑胆大妄为一意孤行,赵盾并不感到意外。二人为立新君之事发生争执后,他对这位“兄弟”做了一番详详细细彻彻底底的调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这位“兄弟”的从政之路可说得上是战绩辉煌,令他大开眼界。
管理兵器车马时,私自降低标准,以低价购入器械。对上官报的却是高出数倍的价格,中间差价全部中饱私囊;巡视祭祀贡品时,见到一批文绣织品精绝美奂,竟拿去私用;行为不检被人发觉,引起争执,竟还威胁对方,言之凿凿自己祖上有大功于社稷……如此等等,不胜枚举。
赵盾百思不得其解。身为权贵子弟,以他爹狐偃的地位再加聚敛成性,狐家的珠宝玉帛可说是应有尽有。不用亲眼见证,一定比赵府、先府,甚至同是文公重臣的所有人的府上,加起来的宝贝还多。这些芝麻绿豆的小财还要贪?这些事例只说明一件事:他不是缺少用度,是肆无忌惮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
狐射姑绕开赵盾——中军将兼执政首席,擅自去迎立新君,显然并未把赵盾放在眼里。这些,赵盾都能忍。因为他想,只要把公子雍接回来,坐上国君大位,纵然狐射姑万般不愿意也只能接受。毕竟已成事实,再胡闹就是大逆不道。
现在不同了。情势发生重大改变,突发事件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无法催促,不能人为加快进程,除了等待,别无他法。如果只是空等,等到狐射姑把公子乐迎回晋国,有储君在手,陷入被动的就是赵盾。他不可能当着众臣的面不承认公子乐。毕竟公子乐也是文公的亲生儿子。到时候,他可能不得不与狐射姑一道拥立公子乐为国君。
公子乐成为国君,这不是赵盾的初衷。想到这样的结果,他就万分不乐意,甚至鄙夷。将这样一个人立为国君,既不符合赵盾多年所习礼仪法度的用人标准,也不符合晋国官僚的利益,更不符合晋国的国家利益。
可是,这件令人痛苦难堪的事很快就会成为事实。为此,赵盾愁眉紧锁,坐立不安,焦头烂额。
站在狐射姑的立场,他的所作所为并非一时冲动。从与赵盾争执那天起,他便萌生了去接公子乐的念头。从襄公宣布“六卿”名单的那一刻起,他对赵盾的不屑一顾就到达巅峰。从此,它们就高高在上,难以降临。
他第一次见到赵盾,他还未满二十岁。面色苍白,眼神闪烁,瘦得像根干柴,活脱脱一个乡下来的孩子。没读过几年书,认不得几个字。面对来人,总是怯生生的,半天说不上来一句话。要不是看在先且居的面子上,狐射姑根本不想跟他打招呼,敷衍几句都觉得是累赘。
谁曾想,经过十几年的读书受礼、接人待物、生活历练和政事磨合,赵盾已脱胎换骨,令人刮目相看。
现在的赵盾,自信从容,深沉难测。看准目标,誓要坚持到底,否则绝不罢休。“新人派”之所以能成功狙击“老臣派”,赵盾居功甚伟。他使出后发制人、釜底抽薪的绝招,狐射姑也忍不住赞赏有加。
但是,一码归一码,中军将的大位属于赵盾而不是他,狐射姑始终难以释怀。赵盾的父亲赵衰与文公同娶翟国姐妹,结为连襟。后文公又将女儿嫁给赵衰,两人又为翁婿,可谓亲上加亲。这背后是文公对赵家的恩宠有加,自是不言而喻。
可是,父亲狐偃是文公的亲舅舅,自己则是文公的亲表弟,襄公的亲叔叔。这一层,任何姻亲都休想比得上。襄公如此安排,分明就是向外界表明,他狐氏虽为国戚,却不如外姓赵氏。每每想到这,他就恨恨不已。
他的不服气,反映在立新君一事上就是:他要坚持他的看法,并且要化为行动坚持到底,直到把公子乐接回为止。本来狐射姑是想,就算公子雍已到绛都,他还是要把公子乐接回。即便国君之位已定,他也要给新来的国君制造难堪。算是间接报复赵盾,为自己屈居其下出口怨气。
就在刚刚,狐射姑接到消息,秦国国君薨逝。赵盾派出的使团只能滞留秦国,等待新君继位之后,秦国才会腾出手来,安排人员护送公子雍到晋国。这样一来,迎接公子雍的一行人,绝对要数月才能回到绛都。闻此喜讯,狐射姑简直要跪谢老天。真是天赐良机,天助我也!
命运的天平突然向他倾斜,狐射姑喜不自胜,甚至有点不知所措。本来只是想来个恶作剧,没想到……最后,很可能是他中意的人选立为国君。不知道结果揭晓之时,赵盾会作何感想?
一想到这,他笑了,手舞足蹈,得意洋洋。他命仆从给他端上一壶酒,不准任何人打扰。一个人坐在寂静院子,独自品酩胜利的前奏。展望胜利,隐密悠远,意味绵长。初秋的夜已略有寒意,他却浑然不觉。
风声萧萧,雁群掠过天边。草木萧瑟,摇落而衰。夕阳的余晖笼罩着山峦,薄暮冥冥。牧人赶着牛羊入圈,猎人提着猎物驱马归家。一行人在狭小的道路上急急而行。
为首之人身形矫健,生得高大健壮。紧随其后的是一名气质儒雅、蓄着胡须、作文人打扮的中年男子。与他紧挨着的是一名衣着质地精美的年轻男子。殿后的是一名个头不高却两眼精光的男子,他身形不如为首的男子强壮,但是举手投足却是异常灵活轻盈,看样子是个练家子。
他们显然非常疲惫。秋天早晚清凉,此刻已是日落时分,清风送爽,他们却满头大汗。尤其是中间那名穿着讲究的年轻男子,要为首的男子搀扶才能勉强站立。没走上几步,又放缓了步子。此刻已经步伐混乱,跌跌撞撞了。
“我不行了,走不动了。”年轻男子满脸的不耐烦,已处爆发边缘。他们本是驾车出行,无奈在前一村落下起大雨,山高坡陡,马车摔下山去,只得徒步而行。已经走了整整一天,他累得几乎要瘫倒,再也坚持不住。
“公子宁耐片刻。越过前面的山坡就有官道,到时我们买上车马,就不用再走了。”文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开口轻声安抚。其实他也累得不行。他没有学武健身的功底,天没亮就起床赶路,到现在都没像样的休息过,身体意志都已接近崩溃。只是身为下人,不便发火使性子而已。
“眼看天就要黑了,今天能赶到官道吗?”年轻男子抬头看天,太阳渐渐西沉,马上就要隐没山谷,哪里能赶得上?
“大家原地休息,我去前方打听打听。”殿后的男子一直在密切的观察周边。他事先查看过地形图,这个村落应该在黄昏之前就能走完。眼见就要日落还没个头,一定出了什么问题。于是他提议让大家休息,他去打听消息。
听到原地休息,年轻男子就近一坐,瞬间瘫软在地。四仰八叉的躺着,两条腿终于找了回来。四下挪移,被恣意的草地抚摩,一身疲惫终于渐渐缓解。他舒服得眯上了眼。
缓缓一开眼,竟有满天彩霞。几只大雁忽而排成“人”字,忽而排成“一”字,在艳红明丽的彩云衬托下,像是剪影掠过天空。
除了打听消息的男子之外,剩余两人均围绕着年轻男子。他们背对背坐下,眼睛却警惕的望向四周,充满戒备。
不一会,殿后的男子回来了。他问过牧童、年长的庄稼汉和骑马打猎归来的壮汉。三人都跟他说,官道距离此处,步行至少还需一日,他们今晚是绝不可能走出这村庄的。他们最好就近找个人家借宿一晚,明早再赶路。
“既然如此,只好借宿一晚了。”中年男子无奈的摇摇头。
“到哪里借宿才好?”为首的男子抬眼一望,印入眼帘的是几间矮小简陋的茅屋。再往远处看,靠近山边,似乎有几处高大的屋子。
殿后的男子刚才问路时也注意到了,“还是去远处的人家吧,咱们人多。”他指了指一处白墙黛瓦,样子颇为精致的宅子。
于是一行四人直奔黛瓦人家而去。
黛瓦人家是猎户。家中青壮年都出外打猎,只剩下老头老太和一个大约八九岁的孙子在家。房屋宽敞,收拾得很干净。一行人一看一听,乐开了怀。说明来意之后,拿出银子给到老者。老者很客气,几次推托才将银子收下。接着,又安排一行人洗漱休息。
日落西山,一轮圆月爬上山头。银辉笼罩整个大地,静谧的山庄,处处泛着银光。站在村口,走在路上,无一处不是闪闪发光。
夜已深,整个村庄都在安静沉睡。两名男子步履轻快的走在乡村小道上。他们四处观望,不时指指点点,终于来到白墙黛瓦人家大门前。他们没有敲门,只伏身墙外,努力聆听屋中声响。
显然,跋涉一天的异乡人累了,他们一倒头便呼呼睡去。爷孙三人也已香甜入梦。夜,静得针掉落都能听得到。只有一轮银盘悬挂天边,注视一切,寂静无语。
晨曦微露,殿后的男子最先醒来,他很快叫醒了其余三人。不打算向主人告辞,便要上路。
“天刚亮就急着赶路啊?”他们刚推开门,身后传来老太太的声音。她的身体微微发抖,嗓子仿佛被人捏住似的,说话有些阴阳怪气。
“是啊,不打扰两位了。”殿后男子客气的回答。两位老者实在是大好人。如果不是他们好意收留,昨晚一行人还不知道在哪呆着呢?村庄远离城郭,晚上随时有狼出没。如果不幸遇到,必定十分危险。
“壮士客气。家中屋大人少,你们又是外乡人,我们不过行个方便而已。”老头也醒了。
说完,老头转身向后招手。众人一看,原来是老者的孙子。他的眼睛红通通的,像被人从床上强拉起来似的。一边走,还一边揉搓眼睛。
“哟,小弟弟这么早也醒了?是不是被我们吵到了?”男孩的脸红扑扑的,这会眼神迷离,更是娇憨可爱。年轻男子忍不住打趣道。
小男孩也不理会,直奔厨房,捧出一碗山楂片。色泽鲜艳,芳香四溢。他拿起一片,自己先尝了一口,满足的闭上眼。“昨日跟奶奶要了些山楂,用蜂蜜和洋槐花泡了一夜。晚上偷吃了一颗,被爷爷打。说是吃糖坏牙,老鼠知道了,会到我嘴里安家。”口气无限委屈,众人忍不住哈哈大笑。
众人停下来,小男孩继续说道:“以往蜂蜜放的不够,总是酸不溜几,爷爷奶奶总要倒掉。这次又要扔掉我的,我不服气。请各位叔叔哥哥帮我试一试,到底是甜是酸?”说着,便将碗放在众人面前。
孩童的要求,实在难以拒绝。虽说对甜的不感兴趣,众人还是一人拿起一粒放入嘴里。果真甜丝丝,口有余香。人人赞不绝口,都说甜腻美味。小男孩得意的大笑,捧着碗回厨房。
众人终于要出门,老头跟在后面,大声嘱咐道:“各位壮士,如果要去官道,有条小路,比大路少一半路程。”众人一听,齐刷刷的回头看向老头。
老头继续道:“你们一路走,一路留意岔路口。有个路口有颗大柳树,往大柳树方向的斜坡往上走,看到‘别有洞天’四字。沿着字一直往前走,有个下坡,走到头便是官道了。”众人谢过,大步流星而去。
不一会,果然见到颗大柳树。往前走不远,又看到‘别有洞天’四字。可视线所及却与这四字相去甚远——两片巨石交错,中间仅容一人通行,抬头只得一缕光线投射。日头在上时,勉强还可看清脚下之路。此时天刚敞亮,显然光亮不足。
环顾四周,树木成林,绿意森森。因为阳光根本无法惠及,靠近两块岩石往前一看,只见水雾蒙蒙,前路迷茫。学武者的本能告诉殿后男子,此地太过险峭,不宜穿行。可是转念又一想,昨夜平安度过,老者一家应该不是坏人。他所指的路,料也不会有甚埋伏。暗笑自己闯荡江湖,胆子却越闯越小,不禁失笑。
于是吩咐三人通行,自己押后。众人排列,依次走进巨石间隙。眼看为首那人一只腿已迈出,押后之人正要踏入……
突然,莫名的一阵风扑面而来,几名黑衣人从天而降。殿后男子刚要退后,正好与一名黑衣人相撞。他的反应已是相当迅速,无奈剑一出鞘,对方的剑已抵胸口。前面三人也全数被擒。刚要挣扎,只觉浑身无力,头隐隐作痛,四肢发软,瘫倒在地。
黑衣人剑指殿后者的喉咙,轻声问了一个问题。殿后者摇头。剑只轻轻一挥,殿后者脖子留下一道血痕,便直挺挺的躺倒不动了。黑衣人抬起剑,往眼前一凑,剑上竟无一丝血迹,他满意的点点头。
剩下三人见这阵势,哭爹喊娘起来。中年男子更是吓得尿裤子。黑衣人走向他,问了同样的问题。他侧身转头,指了指已经晕过去的年轻男子。黑衣人走向年轻男子,亮出手中的剑,一把刺向他。
阳光普照,宁静的村庄渐渐热闹起来。起早忙活的村民看到黛瓦人家大门敞开,以为是老汉出门忘记上锁,走了进去。只见老头倒在里屋,老太太横卧在床,他们活泼可爱的小孙子则趴在心爱的木马上。孩子的脚旁,散落着片片山楂,苍蝇围绕,上下起落,嗡嗡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