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府。
宾客盈门,高朋满座。与半年前宴客时的愁云惨雾不同,这一次是喜气洋洋,兴高采烈。父亲赵衰过世不久,赵盾不想如此大张旗鼓,可是赵姬相当坚持。
对赵家而言,这是天大的喜事,摆上十天流水宴都不过分。赵家,要代表“新人派”狠狠嘲笑“老臣派”的失败;赵家,要向朝廷众臣宣告,谁才是引领“六卿”的大帅;赵家,要向列祖列宗报喜。当年,赵夙为赵衰卜的那一卦,最大的福报落在了他儿子赵盾身上。
赵盾——晋国六卿之首、中军元帅、同时继承父亲赵衰之职担任晋国执政首席,手握晋国军政大权。
历史将铭记赵盾的名字。因为——他是春秋以来,晋国第一位集军权和政权于一身的正卿。他是晋国第一位权臣。他权力煊赫,如日中天。
“新人派”的主要人物——狐射姑、先克、栾盾、胥甲,早早便来到赵府。赵家的好朋友——阳处父和臾骈也一早坐定。他们意不在酒宴,而是趁此机会再次回味围猎的痛快,放松他们一直绷紧的神经,享受得来不易的权力盛宴。
晋国军队改制的终极名单:
中军将:赵盾
中军佐:狐射姑
上军将:先克
上军佐:箕郑父
下军将:先蔑
下军佐:荀林父
前三席由“新人派”全数包揽。至于后三席,不过是打赏“老臣派”的残羹冷炙而已。
“大将军,赵执政,小的有礼了。”那个因为害怕失去权力惊慌失措的少年一去不复返。事情比他料想的还顺利。他们赢了。更让人意外的是,他年纪轻轻就排行第三,比祖父和父亲进阶更快。他的笑容比以往更多,他的调皮本性重新释放开来。
“你这孩子——”赵盾略带宠溺又有点无奈的看着先克,“叫得我汗毛直竖,以后私下还是叫我赵叔叔吧。”
“恭喜大元帅。”阳处父不敢再叫少主,赵盾已今非昔比。
阳处父十分欣慰,甚至有些自得。终极名单是顺从他的意愿最终定案的。亲身参与如此重大的决策,可不是一般人能享受到的,这是无上的光荣。尽管如此,他却只能隐忍不说。一旦说出去,狐射姑的反应可想而知。到时,他们的阵营必会分裂。如果“老臣派”借机生事,更是大大的坏事。所以,他只能深藏功与名。
但是,他不在乎赵盾知晓与否。他深受赵氏之恩,既感且愧。此次未能及时赶回的遗憾总算得到弥补。他回报给赵家的超级大礼包,足以回馈赵衰对他的赏识任用。从此,他可以名正言顺分享赵家的荣耀。
“恭喜大将军。”臾骈也改口了,语气尤为恭敬。
臾骈向来忠于职守,对政治纷争不太敏感。“老臣派”闹起来后,他才惊醒。这是个选边站的紧要关头,他不能只做埋头打仗的将领,他还必须有政治立场。他的想法直接简单,他的前途是赵衰给的,赵盾是哪一派,他就选择哪一边。可是说实话,赵盾问鼎首席,他还是有些吃惊。
狐射姑的才华人品虽然不敢恭维,但是他父亲狐偃工于心计,善使手段,暗中为狐射姑做了不少铺垫。而且他还是君主的叔叔,仅凭这层关系就超越赵盾许多。可是君主竟然把狐射姑排在赵盾之后。从今往后,对这位向来优柔寡断的君主,他可要另眼相看了。当然,这个意外是惊喜。他是赵家的亲信,赵盾排位第一是天大的好事。
“恭喜赵弟身兼中军元帅和执政首席。”狐射姑虽然有点不情不愿,却也不得不认清这铁一般的事实。他暗自嘀咕,执政首席之职非赵盾莫属,这个无可争议。可是中军元帅这个宝座,明明应该属于他才对啊。
父亲是先君舅舅,他本人是君主的叔叔。单凭这一点,他的排位就应该在赵盾之前。如要考据父辈的功名,当年辅佐周王室、决定与楚决战,都是他父亲独具慧眼据理力争才最终成行。这两次行动可说是抓住了扩千载难逢的机会,扩大了晋国在诸侯中的影响,直接把晋国推到了中原霸主的位置。
都说先家多厉害,两代元帅。没有他父亲狐偃定计在先,何来先氏的赫赫战功?在他眼里,先轸和先且居都不如他父亲,更别说那个凡事躲在背后的赵衰。整天不出声,只会唯唯诺诺而已。为何君主竟把他的儿子提拔到如此显赫地位?
阅兵仪式上,赵盾策划的那一幕,可说是相当精彩。“新人派”胜出已是不争的事实。可是他们内部,论出身论功绩论资历,他都应该绝对的稳坐第一把交椅。可是……他心中虽恨恨不已,面对即成事实,也只能无语问苍天了。
“各位不必如此拘谨。”都是朋友故旧,今日个个对他毕恭毕敬,实在太过客气疏远,赵盾有点不适应。“赵盾虽得君主错爱忝居高位,还是大家的朋友。今后治军执政还要倚赖各位的支持。恳请各位与在下并肩作战不遗余力,赵盾有想不周全、做不完善的地方,还请各位朋友不吝赐教。”
六人齐声应允,一同举杯。虽不胜酒力,赵盾仍是喝了好几杯。眼看勉强不得,众人正在兴头,仍不忍释杯。于是你来我往,推杯换盏,不醉不归。
这一年,赵盾三十四岁。
当他再次翻阅当年四处搜罗得来的齐相管仲的资料时,他注意到,管仲出任齐桓公相国时,年约三十四。他按捺不住的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他心心念念想要成为的人,他竟能在他相同的年纪开启人生巅峰,这是不是一种暗示?暗示三十四岁执掌军政的他,将来也会带领晋国走向更繁荣昌盛的未来?
管仲为齐国努力筹谋策划,所以他也可以为晋国勾画宏伟蓝图。不敢奢望自己能超越管仲,至少可以比肩吧?他为这样的联想雀跃不已,激动难安。
周成王桐叶封弟,将唐地作为封地赐给唐叔虞。叔虞之子燮继位后,迁居晋水旁,改国号为晋,晋国始立。晋国立国至今400年,作为第一位集军权和政权于一身的卿,赵盾的地位大大超越父亲。来到祖庙,对着列祖列宗牌位叩首之时,他在父亲面前逗留最久。
他曾以父亲为山,那时的他,热衷在草原追逐羊羔逮兔子;他曾对着苍天起誓,要怨恨父亲,恨父亲不辞而别,让他和娘在翟国受尽屈辱,痛不欲生;他曾半信半疑,质疑父亲的人品,怀疑父亲将他接回晋国的动机。
父亲陪伴他的童年,中途离开,后来又重逢。他的爱从未离开,他在爱与义之间努力平衡。父亲努力栽培他,让他成长壮大。他淡泊名利,举荐贤人,自己甘愿居后。如今围绕在赵盾身边的拥护者,哪一个不是深受父亲之恩,欲要投桃报李的?
父亲走之前帮他解开了多年心结,告诉他要努力往前看。父亲走后还一直庇护他。没有他生前结的善缘,行的善事,他赵盾何德何能坐上晋国卿族权力排名第一的位置?是父亲在冥冥之中保护他,成就他。
此刻,他渴望时光倒流,把他对父亲的爱和追忆置换曾经的仇恨、怀疑和冷漠。那些一厢情愿自以为是的敌视,每每想起都让他懊悔不已。来之不易的重逢日子里,他可曾用心珍惜与父亲的相处点滴?他可曾用心聆听父亲给过他的真诚告诫?他被情绪蒙蔽,无法自拔。他甚至没有跟母亲好好相处,她便匆匆离世。
回望他的人生,过去的三十四年里,他爱过,恨过,痛过,乐过,受过苦,挨过打,读过书,受了礼。他有情如手足的兄弟,离开了;他有忍辱负重的母亲,远去了;他有情深义重的父亲,逝去了。在他失去如此多的时候,他走到了今天。老天爷给了他一次次刻骨铭心的痛之后,突然扔下一个大红包。他欢呼雀跃,欣喜若狂。
然而,如果他从巨大狂喜中抬起头稍事停留,就会发现,站在权力的制高点上,他要经受的考验比他从前经历过的更复杂更棘手。他更要承受许多他以前从未遭遇过的。他将要失去的,远远比他今天得到的多得多。
公元前621年8月,晋襄公病逝。史书上没有记载这位君主去世时的具体年龄。如果依照文公十九岁流亡翟国来算,假设文公那时已经成婚,那么,襄公很可能生于公元前656年左右。这样一算,他走时年仅35岁。
他甚至还没有他流离失所十九年的父亲活的时间长,在位也仅仅7年。晋国似乎受了诅咒。先是在前一年失去四位重臣,这一年,他们刚刚改革完军制不到两月,预备要干一番盛大事业的君主,溘然长逝。
襄公的死,瞬间将赵盾推到风口浪尖。这位大权集于一身的正卿首先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便是:立新君。
襄公病重之时,作为托孤大臣,赵盾和狐射姑在病榻前聆听了襄公的遗言:公子夷皋继位国君。由于年纪尚幼,请两位大臣鼎力扶持。两位顾命大臣同时应命,并许下承诺——定会倾力辅佐新君,保晋国国祚绵长。
然而,襄公薨逝,综合考量深思熟虑之后,两位托孤大臣均认定,太子夷皋不满四岁,实在无法胜任晋国国君。追溯各国历史,国君年幼往往会被近侍内宠左右,祸乱朝政,动摇国本。于是两人做出决定——另立新君。
夷皋已是襄公年纪最长的儿子。要寻觅成熟稳健的人选,只能从襄公的兄弟一辈入手。
几经筛选,最后纳入视野范围的有两位:一位是公子雍,文公夫人杜祁所生,目前在秦国担任亚卿;一位是公子乐,文公夫人辰嬴所生,居住在陈国。
二选一,按理应该很快能定下来。偏偏两位托孤大臣一人支持一位,且各说各有理,谁都说服不了谁。
“公子雍年长沉稳,乐于行善,文公生前就很看重他。且他在秦国任职多年,熟悉秦国上下。秦晋本为邻国,未来国君如能借重这层渊源,加强两国联系,边境祥和不足为虑,晋国稳定安宁无虞。”赵盾说道。
襄公继位以来,晋秦龃龉不断。如果公子雍出任国君,便可借机改善两国关系,乃是好事一桩。
“不如公子乐。公子乐母亲辰嬴,受到两位国君宠爱。立她的儿子为君,百姓必然安定。”狐射姑说道。
辰嬴是秦穆公女儿的丫鬟。晋怀公还是太子时,作为人质扣押在秦国。秦穆公将她许配给晋怀公。晋惠公去世后,晋怀公私自逃回晋国继位。秦穆公大怒,决定扶立晋文公回晋国执掌国政,又把辰嬴嫁给了文公。所以,狐射姑说,辰嬴得到两位君主宠爱,要立她的儿子为国君。
“辰嬴本为秦国侍女,出身低贱,位列九位妃妾之下。其子有何威信?所谓受两位国君宠爱,不过是因为她嫁给侄子又嫁给叔叔。此为淫乱,与宠爱何干?”赵盾简直嗤之以鼻。
“公子乐身为先君公子,不能投靠大国,却屈居偏远僻小的陈国。表明他无处立足,孤立无援,只得在小国藏身。陈国国力微弱,既不能与晋国成为平等互助的同盟,危难之时更是无法提供任何救援。母亲淫乱,其子势孤,立他为国君,于晋国何益?”狐射姑选择公子乐的理由被赵盾一一驳斥。
不仅如此,赵盾还为拥立公子雍找到更多佐证。“公子雍为文公夫人杜祁所生。杜祁原本排位第二,在先君的母亲逼姞之上。因为先君的缘故,她选择自动让位。又由于翟人之故,甘居季隗之下。最终,在文公的众夫人中排位仅第四。公子雍的母亲识大体知进退,远胜辰嬴。”
狐射姑无言以对,赵盾继续道:“我听闻,立善良的人则国家稳固;侍奉年长的人则国家和顺;拥戴先君喜欢的人即是孝顺;结交旧日的友邦就会安定;具备这四项德行的人,祸难必定可以缓和。”
“公子雍为人宽和,年长稳重,文公生前十分喜爱。母亲又谦和善良,深受爱戴。他本人又在秦国任亚卿。秦国实力强大,且与晋国互为近邻,晋国有事必能提供支援。这样的人出任国君,必能服众臣,威临百姓,不正是合适人选吗?”
狐射姑对赵盾所说不屑一顾,“秦国与我国虽为邻国,却趁我国新丧偷袭盟国,实属不义之国。反复无常,不结交也罢。何来援助一说?”此时的秦国仍是秦穆公执政。是他派人送文公回国执政,要结秦晋之好。也是他,在晋文公薨世不久就出兵攻打郑国。秦国的确没有履行当初的承诺,怪不得狐射姑对拥立一个倾向秦国的公子不以为然。
“国与国之间,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实属常态。”如何看待与秦国的关系,赵盾与狐射姑的看法大相径庭。“过去几年,秦国与我国相争,并未讨到半分便宜。秦君已步入暮年,必定想要重新谋划两国关系。恰逢新君即位,正是修复两国关系的绝佳时机。”赵盾说道。
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就算不能提供援助,起码不能关键时刻来添乱。本着以和为贵的宗旨,赵盾想与秦国和解,就是想要一个和平安宁的外部环境,以便将来专注治理内政。
“大将军似乎对秦国寄予厚望啊。”狐射姑认定,赵盾是一厢情愿。“依我看,与其对不确定的事情充满信心,不如对成竹在胸的事情多留意关注才是。”
关于迎立公子乐,狐射姑也提出了自己的佐证,“陈国实力虽不如秦国,却是我国中原霸权必争之国。欲要中原诸侯臣服,郑、宋、陈三国至关重要。稳住郑再加上陈,宋国也不得不臣服。有了三国支持,何愁霸业不成?”
狐射姑对秦国的背信弃义一直耿耿于怀,认定为了霸业还不如拉拢小国来得实惠。
“可公子乐……”公子乐年纪虽比公子夷皋大不少,可是也不到二十岁,将他迎回来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还不一样是个懵懂无知的少年而已?抛开他的出身和寄居的国度,赵盾也绝不同意将他立为国君。
“公子雍身上有如此深重的秦国烙印,我是万万不同意将他立为国君的。”狐射姑的态度也很坚决,没等赵盾把话说完,他就一下子打断了他。
两人各执其辞,最后只得不欢而散。
“新人派”战胜“老臣派”后,两位权力排名一二的大人物,本为同一阵营,却因立新君一事产生裂痕。这一裂痕,不仅对二人的政治生涯,甚至对晋国的政治格局都产生了深远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