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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朝堂空矣

四月,几经病痛折磨,栾枝驾鹤归西。

噩耗传来,赵衰再次病倒。

上次阳处父过府探望赵衰时,他不过是偶染风疾,服用几剂药后已恢复如常。栾枝的死对赵衰的打击很大。

栾枝是赵衰一力推荐给文公的贤人。他忠正多能,慎于言又敏于行。正直壮年就这样匆忙离世,勾起赵衰的许多回忆。

追忆往昔不禁悲从中来。伤感易至难去,郁结于心。又值多雨时节,潮湿阴冷,旧患发作。几重压力之下,赵衰终于顶不住。

跟以往不同,这一次,他病的不只是身体,而是整个人都消沉下来。他变得意兴阑珊,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打不起精神。

赵家上下为此焦虑不安。赵夫人更是命人遍访良医,四处找药。身为赵家长子的赵盾更是衣带不解随侍在旁。每日除了看护父亲,还要招呼接待前来探望赵衰的朝中大臣。迎来送往,络绎不绝,赵盾也消瘦了几分。

除了朝中好友门生前来问候,赵衰的病甚至还惊动了襄公到访。

赵衰既是先君旧部元勋,又兼执政大臣,还是襄公的妹夫。于亲于理襄公都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狐偃和先轸先后去世,栾枝刚走,朝中威望最高资历最深的当属赵衰。如今,这位功勋卓著的老臣又病倒了。一时之间,朝野震动,人心起伏。

襄公决定亲自探望,一来是稳定人心,二来也是聊表君主对老臣的诚挚慰问。

襄公要造访赵府,赵府上下深感荣幸之余,不免要张罗一番。内外打扫装饰一新,约束上下,教授礼仪。命仆人小厮注意衣着仪容,大小事务均要合礼合规,不容有失。

说是巳时莅临,辰牌时分,赵家大小已排列在门口。上到夫人老爷下到仆役小厮,无一不衣着簇新,仪容整洁。他们立在门口,个个神情肃穆,不苟言笑,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赵衰也立在门口。因为仍在病中,既然君主未到,他站久困乏就先坐下。千呼万唤,人困马乏之时,襄公终于到来。一番寒暄,终于宾主坐定。

襄公说道:“寡人听闻赵将军卧病在床,不知现今身体如何?”

赵衰朝襄公下拜,恭敬的回道:“承蒙君主关爱,臣赵衰感激不尽。听闻君主莅临寒舍,恩泽及身,臣已好转许多。”

襄公示意赵衰坐下,“赵将军不必拘礼。不知是染何疾病,可有良医诊治?”

“回君主,”赵衰又道:“前段不慎染上风疾,近来湿气重,旧疾又发作,这才卧病在床。现已觅得良医开药医治。劳烦君主费心,臣不胜惶恐。”

“赵将军请坐。”襄公请赵衰坐下,“这旧疾,可是当年为先君挡一箭落下的病根?”父亲临终在病榻前特意吩咐过他,要他终生铭记这一箭之恩,务必善待赵氏。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赵衰不愿多谈。陈年旧事而已,拿出来便有炫耀之嫌,他不屑为之。

“赵将军太谦。”赵衰谦让,襄公早已知晓。只是性命攸关的事情竟被他说得轻描淡写,襄公不禁对这位将军的器量胸襟再次致上十二万分的敬佩。“当年若不是赵将军以命相拼,先君定难全身而退。赵将军因此卧床,寡人自当义不容辞。”说罢,便叫上随行的几位宫中大夫为赵衰把脉。

赵衰正要推辞,襄公心意已决,也不好推托,只得顺应。于是宫中大夫一一上前替他把脉。几人商议,得出定论,开出终极药方。又吩咐赵家依药方抓药,定时服下,这才算数。

不知是君主恩义浩荡,还是宫中大夫均是治病圣手,总之,赵衰的旧疾缓解,精神也渐渐好转,全家上下总算可以松口气。

心才刚放下,却传出先且居病重的消息。

上次先且居肠胃不适很快就复原。蹊跷的是,自此之后小病不断,身体越来越虚弱,甚至严重到了难以食不下咽的程度。

父亲病倒之前,赵盾还与这位兄长碰过面。彼时他仍健步如飞,一切如常。怎么父亲刚刚好转,他又被病魔纠缠。这才多久?竟已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

这一年是怎么回事?还未过半,重臣纷纷病倒。会不会有人从中作梗?赵盾心中曾有的万般疑团又涌上心头。本想与父亲商量,转念一想,他身体刚刚恢复没多久,不敢轻扰。左右没个商量的人,他只得把疑问暂时放下,去先府探望兄长要紧。

一进先府,就发现气氛不对。仆人三个五个聚在一起议论纷纷,个个神色惊惧,似乎非常担忧。见到赵盾,他们立马退立一旁,转为低低细语。

进到屋内,先看到站立一旁的先家老夫人、先夫人,又见到个面孔稚嫩的少年。家人已经来报。先且居知道是赵盾,听到脚步声,他正努力起身。

先且居起身似乎有困难,赵盾连忙伸手去扶。手及处,一片瘦骨嶙峋。他的心猛的一惊,抬头与先且居四目相对,未语泪先流。

先且居面色白中带青,两个脸颊深陷,形容枯槁,眼神黯淡。曾经的意气风发一去不复返,只剩下苍白软弱无力。高大健硕的身形被病痛折磨得只剩萎缩床榻的一角。身披铠甲威风凛凛一骑绝尘的元帅,如今连起身坐正都需要人从旁协助,料谁见了都不得不扼腕痛惜悲从中来泪洒当场!

赵盾一哭,站立的三人仿佛遇到知音盟友般,齐齐放声大哭。少年仿佛隐忍多时,终得机会放飞自我。他是男子汉,从小听爷爷父亲教诲,男儿有泪不轻弹。就算知道父亲病重,仍然不敢在他面前掉泪。可如今连赵叔叔都泪流满面,他这个做儿子的怎么忍得住?

爷爷走了,父亲又成这样,自己还未成年,这该如何是好?奶奶年迈,母亲柔弱,家中只剩他一名男丁。自己瘦弱的肩膀如何撑起这偌大的将军府?想到未来种种,更觉彷徨无助绝望无依,悲痛万分。于是声泪俱下,到最后竟声嘶力竭。

一屋子的泪人,哭泣声此起彼伏。先且居没有制止家人的失态。他只轻轻闭上眼,清清嗓子,对着赵盾缓缓开口:“盾弟,你坐。”

赵盾坐下后,他牵起赵盾的手,勉强挤出个笑容,“谢谢你还记挂着兄长。”赵盾含泪点点头,他又轻拍赵盾的手背,继续道:“你来的正好,有些事情还想请你帮忙。”

“先兄请说。”赵盾费了好大劲才把眼泪止住。此时就是要他上刀山下火海,只要能把兄长的病治好,他都毫不迟疑。“兄长病重,小弟此时才来,实在是万分惭愧。”说着说着,眼泪又要掉下来,只得调转目光往窗外看去,硬生生的把眼泪逼回眼眶。

“你爹生病,你自是要费心照料。这是为人子的孝道,不必对兄长愧疚。”赵衰前次染疾,先且居已经身体不适,只是最近愈加沉重,“今日大家都在场,”他看向三位家人,又调转视线看着赵盾,“我有几句话,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说着,他一阵咳嗽,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停下来。

“趁我现在神智清醒,就把话一次说清楚吧。”咳嗽过后,他用力提上一口气,“娘,夫人,克儿,今天盾弟也在,我这病,恐怕是治不好了。”

这口气,这结语,像是要抓紧时间在诀别之前留下遗言。

最先受不了的是老夫人。看着自己怀胎十月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样,还要亲口跟自己告别,这不是凌迟她的心吗?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出人间悲剧,为何偏偏要她来承受?顾不得什么将军夫人的面子仪容,她放声恸哭。

先夫人忙着给老夫人擦拭眼泪。自己强忍住哭泣声,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沿着脸庞滚滚而落。她用衣袖不断拂拭,决堤的泪水冲破眼眶喷涌而出,止也止不住。

先克则低下头,把脸深埋在双掌中。他拼命告诉自己,必须坚强勇敢。他是堂堂男子汉,这次绝对不能再哭。然而,此情此景,理性如何战胜父子死别的哀恸?他哭得断断续续,抽抽噎噎。

赵盾死命咬住嘴唇,仰头向上。不能哭,不能哭,他告诉自己。兄长说有事请他帮忙,他一定要振作。屋里已经有了三个无助可怜的人,他是年过而立的男子汉,一定要坚强镇定。

可是,如果可以,他宁愿此刻是在做梦。梦醒后发现,一切都不是真的。这个长他几岁的兄长,不久前还神采奕奕的跟他说起行军打仗的趣事,转眼怎么就要离他而去?而他,竟要在此听他告知遗言?

一切都荒谬得不像真的。此刻,只有滑落面庞的泪水才是真的,流到嘴里的苦涩让人无法忽视。

众人哭成这样,先且居表情痛苦。这个铮铮铁骨久战沙场的七尺男儿也忍不住摇头落泪。

天色阴沉,云朵悲戚。因为迟迟无法转化为雨,它们身体沉重,心情灰暗。屋子里的五人,被浓得化不开的悲情笼罩。他们情难自抑,久久难以平息。

过了好一会儿,先且居第一个停了下来,其余四人也哭势渐缓。他看向母亲、夫人和儿子,努力扯动一个微笑。“生死有命,何惧之有?你们是我先且居的挚爱血亲,有你们在,我什么都不怕。你们也不要怕。咱们将军府的人,从来都是勇敢无畏的。”

就算是病了,元帅的气势也不能输——这是父亲先轸留下的话。先且居到死也不敢忘记。他转过头看向赵盾,“先赵两家,自父辈以来便来往密切。我与盾弟又情同手足。按说先家受赵家照顾提携之恩还未报答,不应该再得寸进尺——”

“不,兄长言重。”听到后面四个字,赵盾马上出言阻止,“没有兄长,赵盾如何走出阴影,活成如今这般模样?先家不欠赵家的,我们两家是相互扶持,我们兄弟俩是志同道合。”想到自己孤立无助时,这位兄长及时伸出援手,可是如今兄长如此,自己却只能袖手旁观,赵盾好恨自己的无能。

“有赵弟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先且居的笑意更浓了,是真的放开胸怀的释然。“我这一生足够幸运。有耿直忠正的父亲,慈爱勤劳的母亲,温婉体贴的夫人,还有善良贴心的儿子。我此生无憾,唯一放心不下的也是他们,”说着说着,先且居眼睛湿润了。

他吸吸鼻子,用力攥紧赵盾的手,直视赵盾,说道:“兄长身体不争气,不能给母亲送终,无法看着儿子长大,也不能和夫人相守白头,希望赵弟帮忙照顾……”

语未尽,意绵长,泪相伴,人断肠。

“兄长放心,我一定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亲人好生照看。”赵盾急急回应,许下承诺:“今生今世,只要我赵盾还活着,一定竭尽所能全力照顾好他们。如违此言——”

先且居用力挥挥手,打断赵盾的话,“赵弟,我相信你。不用重誓,你的心意哥哥领了。”说完,便要就着床榻朝赵盾下拜。赵盾赶忙将他托住,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

“不,一定要。”先且居看向赵盾,眼神坚定,执意要行完礼。身体所困,不能全部完成,他仍竭尽所能,把背弓到最低。“赵弟对先家的照拂之恩,先且居在此谢过!今生短促,只能来世再报。”

赵盾把先且居扶好坐直。四目交接,泪眼相对。他忽然双手用力一带,把先且居的头按在自己胸口。双臂合围,将先且居紧紧拥在怀中,“哇”的一声哭出来……

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化解死亡的狰狞可怖,唯有心意相通的拥抱才能暂时慰藉冰冷的人心。

病榻前的一番对话以及与之相伴的情绪摧折,对病重的先且居已是重负。待到赵盾放开他时,他已经气喘吁吁,接着咳嗽不断。

十里相送,终须一别。兄长如此难受,赵盾只得告辞,以免加重兄长病情。他用力展开笑容,朝先且居点点头,“先兄,你好好歇息,保重身体,我改日再来。”临行一刻,他又一次紧握住先且居的手,久久不舍得放开。那双曾给过他自信和力量的手,如今枯瘦如柴,握着越发让人心疼。

先且居点点头,赵盾转过身不敢回头。尽管如此,他仍能感受来自身后的那道灼热目光。千万个不舍紧紧跟随,诉说着依依惜别的深情。目送赵盾离去后,先且居慢慢合上眼,沉沉睡去。

离开先府,空气虽比屋里缓和许多,赵盾的胸口却似压着块大石般沉重难行。他扬鞭骑马狂奔,河堤从他面前掠过,柳树从他面前飘扬,他视线模糊,整个世界都是朦胧的。他想逃离现实,逃得远远的。他不能想任何事情,刚才的种种都是噩梦。

总有个声音萦绕在他耳边,反复提醒他——‘先且居就要死了’。“死”这个字眼,深深刺痛了他。待他环顾四周,认真一想,原来一切不是梦,竟是真的。他的心迅速有了回应——由隐隐作痛到慢慢撕裂,疼痛难忍。痛将他击中,他再也无力扬鞭,只能任马儿慢慢向前,放任不管。待他努力把泪拭干,定睛一看,竟到了“青青谷”。

那时候的他,内心荆棘密布,对人爱搭不理。是先且居率先对他敞开心怀,把自己的辛酸摊开在他面前。他嘲笑白眼,横眉冷对讥讽。誓要越过山川,迎面风雨,做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何等豪气干云?

可是,这样一位血性男子,为何轻易就被疾病击倒?命运为何要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将一个英雄逼到如此绝境?如果可以,先兄一定想跟他爹一样——战死沙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点点被消磨,慢慢被瓦解,形销骨立,坐以待毙。

赵盾猛然跳下马,双手成拳,对着树干猛锤。一拳一拳,一下比一下用力。就在这棵树下,先且居侃侃而谈,他用心聆听。先且居说的每句话,如同甘甜泉水涌入他的心河。这些年来,水源源不绝,给他鼓励给他勇气。

如今,这棵受浇灌的小树刚刚开枝散叶,这汪泉水就要干涸。他还有高堂贤妻,孩子正要长大成年。这是一棵参天大树的最好年华,为何要如此仓促的掐断他的根?

老天爷,你为何总要这样残忍无情?赵盾恨,恨有多深,他捶打树干就有多用力。

那个雷电冰雹的夏日,他曾怀疑老天对他故意刁难。这个朗朗初夏,他怪命运为何对先且居如此凌虐,为何对他如此吝啬?先且居是他唯一的好兄弟,相交十三年情深义重的知己良朋。他时常感谢命运厚待,让他们相识相知。为何天妒英才,匆忙要将他从身边夺走?就不能让他好过一点,拥有长久些?

一滴滴的血从指缝间流出,被血染红的树干沉默不语。如果有心,它定能感受到流着血的心正饱受煎熬,肝肠欲断。

七月,年仅三十八岁的先且居,耗尽最后一点生命的光彩,与世长辞。

九月,襄公曾经的太傅,那个博闻多才,深谙教育的胥臣,在自家院子摔倒,伤后不治,匆匆谢世。

死亡,像传染病似的,在晋国朝堂肆虐。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有的说是有人设局下药,专挑位高权重者下手;有的怀疑是敌国派奸细深入我国,对重臣动手,要颠覆晋国政权。各种猜测甚嚣尘上,人心惶惶。襄公不得已还派了人暗中调查,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作为先君旧部元老中仅存不多的硕果,赵衰对流言蜚语嗤之以鼻。他曾有过怀疑,不过一闪而逝。赵盾跟他提起时,他总说这些是无稽之谈,不足为信,要赵盾不要以讹传讹。经受住各种噩耗的侵袭,经过几月调养,伤风和旧疾得到控制,他精神矍铄,饮食作息正常,健康如常人。

只有细心的赵姬察觉到,赵衰的笑容很少。他常常端坐一旁若有所思,一坐就是一下午。从前,只要清闲,他总是把最小最调皮的赵婴叫过来,和他观鱼下棋。看到几个孩子打闹,他总笑意盈盈。他曾对赵姬说过,他这般年纪,最大的幸福就是看着孩子长大。家里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最近,他对这些好像也不上心了。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对外界淡漠以对。

赵衰的世界,由他走过的路,读过的书,见过的人和打过的仗一一构建。他在一点点的拾取零部件,慢慢拼凑,还原一生。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先且居,那是逃亡前的一个午后。先轸牵着个娃娃走到他面前,小脸圆鼓鼓的,骨碌的大眼睛。见到赵衰,他奶声奶气的叫他“伯伯”。赵衰拍拍他脑袋,问他喜欢什么。他不假思索,说长大后要跟爹一样,说着还比划着。两个大人哈哈笑。

先轸陪同文公离开绛都,这孩子和母亲被寄养在外公家。听说也吃了不少苦。再见面时,他已是一身武艺身子硬朗的铮铮男子汉。再后来,父子齐上阵杀敌立功,一时传为晋国佳话。

抛开与先轸的关系不说,赵衰是真心真意的喜欢先且居。他拥抱阳光,身处迷雾不会听之任之,他会努力拨开阴霾寻找光明。他身上有股不服输的倔强。正是这股倔强,成就了他的赫赫战功。正是他的阳光热情,把赵盾从仇恨的泥淖一把拽了出来。赵衰由衷的感激先且居。是他,让他等到了善良宽厚的儿子。

赵衰将先且居当成亲生子侄般栽培。当年文公命他推荐人才,他推荐先且居任职司马。狐偃过世之后,先且居更是一跃成为中军佐,位在赵衰之上。

这势头正猛灼灼燃烧的生命,怎么突然就黯淡熄灭了?对赵衰而言,先且居的死,犹如晚年痛失爱子,他心如刀割。先氏父子,间隔五年,相继去世。一想到先轸,赵衰又被触动。失去这位知音至交之后,他比从前更孤独,内心更清冷。

父子俩先后离开,最哀恸刻骨的一定是先老夫人。这位坚强伟大的女性,亲眼目睹夫君和儿子相继离开,需要多少勇敢孤绝才让她支撑不倒?人生的痛何其多,她却要承受痛上加痛,上苍何其残忍?

那天黄昏,赵盾骑马回来。他双眼红肿,精神恍惚,手指鲜血直流。他没有问缘由,只吩咐仆人给他上药。赵盾一直低头不语,神情哀戚。上完药后,父子俩的目光不经意间交汇。他的儿子,这个三十几岁已经成家立室,早已为人父的赵盾,突然一头扎进他的怀里。他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双臂紧紧将他拥住,放声大哭。

赵盾回到绛都已有十多年,这是他第一次抱着赵衰哭。哭的是儿子,痛的是父亲。失去结交十多年的知己益友,他必定心痛万分。难过沮丧令他手足无措,才会像孩子般对父亲哭诉,想从此处获取温暖慰藉。

先且居是赵家的朋友、亲人,是赵衰的半个儿子,赵盾的再生之交。他的离世,如同在赵氏父子心上剜了块肉,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赵盾稍微从失去先且居的难过中缓解时,他也发现,父亲精神游离,沉默寡言。这样的父亲和初回绛都的自己一样,沉迷自我,对外不理不睬。原来,他们父子竟如此相似——这个认知让赵盾感动又忧心。他已经失去了挚友,不能再留遗憾。他打定主意,率先走出悲伤,再陪伴父亲一道渡过难关。

赵盾向父亲提议,在家里院子闲谈小酌,或是去附近的酒肆茶楼坐坐。赵衰却说,他想去郊外骑马,说是久困家中,要活动筋骨。赵盾担心父亲身体经不起颠簸,试图阻止。赵衰不以为然,无奈,赵盾只得顺从父命。

一路驰骋,父子俩比试骑术,你追我赶。很快,两人都累极了,决心寻个安静的去处,坐下来好好休息。

远远看到一条大道,银杏伫立两旁,鲜澄金黄,明艳亮丽。走近一看,片片银杏叶像张开的扇子迎风飞舞。叶面润泽,风韵雅致,真正让人赏心悦目。

更可喜的是大道中间斜出一条小径,有户人家搭个棚子设座卖茶鬻酒。走近一看,陈设十分简单,却也整洁安静。解渴休整之外,还可留连风景,两人选择在此歇脚。

吩咐店家送上一壶茶,父子俩便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开来。

“盾儿,你太小瞧爹了。”赵衰可是拼上老命据理力争才被允许骑马出门的。赵盾反对。赵姬也来凑热闹,死磨烂缠的不同意。赵衰做了十个保证赵姬才放心。“想当年,爹像你这般年纪,谁想要在我手上讨个便宜,也要吃上我几剑,挡不挡得住还不定。”他捋捋胡须,仿佛那个赵衰就在眼前。

“爹——”看来父亲心情不错,还忆起了当年的意气风发。赵盾也高兴起来,打趣道:“都说了是当年。现在你年事已高,又大病初愈,奔波劳顿还是少些为好。”

“好吧,老了就要服老。”赵衰无奈说道。最近接二连三的死讯,或者就是老天明示,这个国家需要汰旧换新了。“老天爷都迫不急待的要咱们这些老朽让贤了。”

“爹才不老。今日骑马比试还险些将我比了下去,您是宝刀未老。”父亲似乎正在联想最近发生的事情,赵盾赶忙转移话题。“爹不要胡思乱想,我是担心太过操劳影响您的康复而已。”怕父亲将话题再次引到这一年的重臣离世,赵盾又补充道:“今日咱们父子出来是散心的,不谈时政国事,闲话家常就好。”

“看把你急的,说话都颠三倒四的。一会说我老,一会又说我不老。”赵衰摇摇头不以为意,“好,爹听你的,咱们今天不谈国政军务,只叙其它。”他停下来,沉吟半晌,问道:“你可知道,为何五十称作“知天命”吗?”

“知道天命难违,所以对结果不再强求?”赵盾曾听过这种说法,但是对这三个字的具体含义却知之不深。因为模棱两可,所以语气犹疑。

“说对了一部分,”赵衰说道:“除了天命难违,不去强求,还要顺从天命,致虚守静,方为知天命。”

“何谓‘致虚守静’?”赵盾的兴趣被勾起。

“天意难违,却可寻其踪迹。寻得踪迹,默默追随。不动妄念,不刻意扭曲。如此,方寸之地自会空无一物。若是空无一物,它便无边无涯,包罗天地。遥遥千古,茫茫四海,一扫净光。”

最近,赵衰想了许多。当他把他的人生串联起来时,他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太过执著。他用力排斥纷争,纷争却从未因此停止;他报怨老天无情,却阻挡不了先且居这颗熠熠之星的陨落;他责怪自己的优柔和急功近利,却抵挡不了落在赵盾母子身上梦魇般的际遇。

万事万物自有其规律,生长、壮大、消亡,生生不息,循环往复。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安排。既然无法改变,不如全部接纳,一力承受。

“看来爹最近想明白了许多事情。”赵盾一字一句的默念。这些话,他在书本上似曾见过,却没有父亲陈述得这般连贯周密。“字字真言,孩儿一定记取在心。”

“经历的多,自然想得多。”赵衰喝下一口茶,清新爽口,“你还年轻,今后做人做事,务必谨慎持重,不可轻举妄动。要顾念恩情,知恩图报,绝不可做刻薄寡恩的负义之人。”赵盾点头,他接着说道:“谦退居后,事留一线,不露锋芒,方可保全;如若被逼出剑,务必一剑制胜,不可滥用刀锋。”

“孩儿谨遵父亲教诲。”父亲的字字珠玑,赵盾默念铭记在心。对父亲的敬佩油然而生,同时又感念及时领悟了这份重如山的父爱。

秋风本应萧萧,父子二人遥望金色仙子闲坐话谈,悠然隽永,自有暖意和风。

十二月,赵衰在睡梦中辞世。银杏为证,他与赵盾的茶棚一叙成为他留给赵盾的最后一笔财富。从此,赵盾接过赵家的重担成为赵府新主人。

公元前622年,晋国先后损失四位重臣:中军将:先且居;中军佐:赵衰;上军将:栾枝;上军佐:胥臣。

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们是被歹人奸计所害,或是有人暗中下蛊。他们就这样,你追我赶的着急离去。晋文公留给儿子晋襄公的护国栋梁,几乎全部崩塌。

旧势力乘机摩拳擦掌,准备卷土重来。新势力身孤势单,岌岌可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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