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盾从未如此惬意满足。那天黄昏和父亲的倾心交谈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身上的全部枷锁。快乐源源不断朝他汹涌而至,一点小事就可以让他大笑不已,意犹未尽。
某天晌午过后,赵夫人吩咐佣人找到赵盾,说是有要事相商。
“搬回阳府后,芳菲似乎就没来过咱们家啊?”自从上次去阳府赴宴之后就没见过芳菲,赵姬十分挂念。
“是的。”赵盾点头,“如果娘想见芳菲,不如我吩咐下人去阳府把接她过来?”自从亲生母亲叔隗过世之后,赵盾就改口叫赵姬为娘。
“好啊。”赵姬看着赵盾,似笑非笑的,“芳菲在咱们赵府也住了好长一段日子,你跟她接触最是频密,就没有一点挂念?”赵姬跟赵盾年纪相仿,只是当家主母的身份在前,才把他当成晚辈。只要不是提到严肃的话题,偶尔还会调侃几句。
“是有点不习惯。”赵盾没跟家人这样说过话,有点不自在,“芳菲在时,家里多少热闹些。”
“还是如此忸怩。”赵夫人无奈摇头。明明很重感情,却不轻易开口,心事都藏着,她看着都着急。
“不知母亲所指——”赵姬很少单独面见赵盾,赵盾有点摸不着头脑。
“娘知道,你心仪芳菲,芳菲心里也有你。”上次郊外踏青时,赵姬就已确定芳菲的心意。赵盾的心思,她多少能察觉,好事是否玉成,就要看赵盾的态度了。
“芳菲的心意,娘是怎么知道的?”赵盾既没肯定也没否定自己的心意。至于芳菲的心意,他却未有十足把握,为何娘却如此肯定?
“娘是过来人。”赵盾面色微微发红,赵姬不觉好笑,“女子最知女子心事,而且——”
“而且什么?”赵盾非常急切,渴望听到进一步确认的信息。
“而且啊,”略做停顿,赵姬决定把话挑明,“我还侧面打听过,芳菲的态度早已说明一切。”
“哦。”以为会听到正面回答,哪知是侧面打听,赵盾有点失落,又有点不知所措。
“其实啊,你们两人都有心,芳菲又是个讨人喜爱的丫头,”怕赵盾有什么犹豫,赵姬赶紧表明自己的立场,“我和你爹都赞成把芳菲娶回家。”
“可我还是担心——”赵盾二十二岁那年,父母做主帮他选了位知书达礼的官家小姐成婚。两人虽非如漆似胶,却也夫妻和谐,相敬如宾。如今,两人已育有三个女儿,却未有儿子。赵盾担心,如果现在纳新妇,恐怕夫人会有想法。“我怕百合会胡思乱想,我不忍心伤害她。”
许多事情想得越久顾虑就越多。冷静之后,赵盾又想,芳菲毕竟还小,再过两年也不迟。说不定到时他们有了儿子,百合会比较容易接受芳菲进门,这对他们三人都好。赵盾和百合结为夫妻十多年,她对他的情意之深,深到他不得不顾惜她的感受。
“娘明白。”看着气质与赵衰越发相像的赵盾,赵姬暗自点头。这个儿子跟赵衰一样情深义重,让人心疼。
想当年,赵姬听从父亲的建议,主动要求把赵盾母子接回来。回来后她又担心因为长子是叔隗所生,赵衰会因此冷落她。谁知赵衰对她愈发体贴珍爱,对三个儿子更是疼爱有加。她渐渐明白,赵衰才是父亲送给她最珍贵的宝物。“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尤其是这般知情识义的男子。
“眼看芳菲也到了婚配年纪,你既有心,自行斟酌便是。”赵盾既有安排,赵姬也不好十分催促。
“多谢爹娘将孩儿的事情放在心上。”如今,赵盾才知自己幸运。虽有贤淑妻子,爹却时刻记挂着他。至于他与芳菲之事,当家主母必是与父亲商量过后才与他商谈的。“芳菲的事情,待我考虑清楚,定会亲口对爹娘说明。”
“好,一切由你自行定夺。”赵姬说道:“芳菲父亲那边,你毋须担心。上次做客阳府,谈笑间,你爹曾试探问起此事,他乐意之至。”以今日赵衰在晋国的名声地位,还没有他们赵家攀不上的姻亲。阳处父是受赵家提拔平步青云的,应该求之不得才是。
“爹娘想得周到,孩儿就此谢过。”说完,赵盾朝赵姬弯身行礼,以示感谢。
阳处父对赵盾十分欣赏认同,赵盾从不担心他会反对。最难过的是自己心里的那道关——他喜欢芳菲不假,怕百合胡思乱想也是真。他曾经埋怨父亲,恨他辜负母亲的一番深情另寻别枝,他要再娶,跟父亲有何分别?
他们回到绛都,父亲虽极力弥补,不时嘘寒问暖,可他的感情更多的是倾注在赵姬和她的三个儿子身上。他也只有一个人,一颗心,如何做到一碗水端平?
当他跳出感情的甜蜜泡泡,现实的种种立马将他包围。对芳菲的喜爱与日俱增,理性的枷锁又将他狠狠捆缚。除了那日短暂的冲动之外,他借口事情繁多,将去找芳菲的事情一拖再拖。
阳府。
这几日,芳菲读书做事都提不起精神。上次在“鹤望亭”,赵盾似乎要说什么,后来被打断便再也没提起。她苦苦思索,女子的直觉告诉她一定是什么重要的话。她思前想后,决定去赵府问个究竟。
待她把衣裳一一试过,搭配首饰反复对比,终于满意的出门时,却迎面碰上了父亲。父亲匆匆忙忙,忧心忡忡,与平日里的从容自若判若两人。
见她明显刻意修饰过,阳处父问道:“芳菲,这是要去哪里啊?”
怕父亲阻挡,芳菲胡乱找了个借口,“爹,功课我已诵读,还有些不明白的,正要去请教赵盾哥呢。”
阳处父正好也要去赵府,于是父女俩一起前往。
坐在马车里等父亲,芳菲总觉得哪里不对。父亲为何如此惊慌不安?去赵家不过是找赵伯伯研商国家大事,难道最近又不太平?可她没听说啊。
还没想出个头绪,阳处父上车了。他看着芳菲,欲言又止。一会闭目养神,忽然又睁开眼,折腾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芳菲,你多久没去赵府了?”
“乔迁之后就再没去过。”芳菲怕她爹知道她的心事。毕竟是女儿家,万一爹不同意,又或者是流水无情,她会难为情。所以说话尽量短少,以免暴露心事。
“芳菲啊,你年纪也不小了。”女儿自小没娘,自己虽然娶了继室,芳菲与她却不亲。他又忙着出使出征,无暇顾及家中之事。转眼她就长成了大姑娘。
上次在阳府设宴,赵衰和夫人的暗示,阳处父听得很明白。说实话,抛开赵家的门弟不说,他打心眼的就喜欢赵盾。人说‘虎父无犬子’,赵将军仁义宽厚,谦让隐忍,赵盾也能和人。芳菲如果能嫁过去,日子必定是舒适的,赵家上下都是好相处的人。
这几年,他阅历增多,升迁几次,在晋国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对女婿的门第出身反而比从前看淡了不少。
这个女儿,最近相处得多才慢慢了解。她心思细腻,聪慧善良,有些小脾气,却不失为善解人意,人又生得娇憨可爱。自己就这么一个女儿,要让她嫁个自己喜爱的人才好。绝不能纯粹出于自己一厢情愿的为她好,或是为了事业前途轻率做出决定。
最近他才发现自己像个父亲了。据他看到听到的,门当户对的夫妻也未必恩爱厮守。他们家没有门第,他又何必拘泥于世俗成见?曾有几个朝中大臣想与他结亲,他以芳菲还小为由婉言推拒,就是想要找个知情重义的人才能放心将芳菲托付。
赵家是上上之选,但是他想知道芳菲的意思。“你看,自小与你一起长大的茉莉、牡丹和水仙都准备嫁人了。”
“可是我比她们都小呢。”芳菲怕父亲要安排她的亲事,赶紧采取拖延战术,“爹,你看我最近是不是读书用功又听话?你就这么想让我嫁出去?”
“她们大你不到一岁,你这丫头!”今日阳处父之所以发愁,是听说赵衰染上风疾,手脚有些不便。他非常担忧,所以要上门探望。赵将军已年过五十,忽然染病,并且还有旧伤在身,不知……最近朝中大员相继得病,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与赵家结亲之事,他是希望明确芳菲的心意,然后越快越好,以免夜长梦多。“爹知道你乖巧听话,只是男婚女嫁乃人之大伦,爹只是想趁着你豆蔻年华帮你寻个好人家,也好告慰你娘的在天之灵。”
“女儿现在只想一心陪爹,做个好女儿最要紧。”芳菲守口如瓶。
她一门心思沉浸在牵挂爱恋赵盾身上,倾情付出,无怨无悔。偶尔会有念头上心,万一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要如何是好?想到这,她就灰心丧气,干脆不理。
不久又会鼓起勇气告诉自己,据她的直觉和观察,赵盾对她应该也是有意。但是事实摆在面前,赵盾哥有妻子女儿,她的夫人能容得下她吗?如果不能,她将来的日子岂不是……一想到现实问题,又觉意兴阑珊。
爱,让人不由自主的卑微低下,尤其在自己深爱的人面前。所有的自信从容全部掉头逃窜,犹疑不安和徘徊不前趁机占据上风,恣意狂妄。为了逃避失望,回避现实的追问,一心躲在“我爱你,与你无关”的小宇宙中独酌沉醉,反而会满足舒畅。
芳菲是凭着一股突然而至的勇敢才想着要去刺破这层窗户纸的。这种勇敢无组织无预谋,不是精心策划,也非长期酝酿。是福至心灵的预感加上多日压抑的情绪发酵之后破土而出的毅然、决然、使然。
芳菲不知道,两家父母已经彼此探过口风,更不了解她爹的真实意图。她担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万一父亲要将她婚配别家,岂不是又增烦恼一桩?所以她只得假装害羞矜持,敷衍了事。
“芳菲啊,咱们父女好久不曾好好说话了。”阳处父看得出来,芳菲是不愿和他说实话。他有点焦急,急于向女儿表明自己的立场。“这么些年,爹也算仕途顺畅,见过不少世面。偶尔清闲下来,我就在想,人生富贵如过眼云烟,看着孩子平安喜乐才是大福。”
他看着芳菲,注视着这张酷似她娘的面孔,感慨颇多。“所以啊,如果有心仪的人,不妨告诉爹。咱们家不是什么世代贵族门第高深,不需要顾忌太多。”
第一次听到父亲剖析自己,芳菲觉得十分新鲜亲切。心想,今天如果问明了赵盾哥的心意,回来便跟爹说。既然两情相悦,何必计较太多?心结已开,嘴上就甜甜的说道:“谢谢爹,女儿还需要些时间验证自己的心意。一旦确定,一定俱实与告,不敢有半分隐瞒。”
阳处父听明白了。他大胆猜测,看来女儿今天如此精心妆扮是为了确定对方的心意而去啊。看来阳府很快就有喜事要操办了。他笑着摸摸芳菲的头,父女之间从未有过的温馨和谐让他满心感动。
说话间,马车已来到赵府门前。阳处父着急见赵衰,芳菲则是想快快见到赵盾,于是父女俩便各自办各自的事。约好事毕在门前马车上等,再一同回家。
赵府,芳菲可是熟门熟路。这个时候赵盾哥一定是在书房。要么在研习哪个人物,要么就是处理些未了的朝中政事。于是她直奔书房而去。
书房紧闭,正要抬手敲门,只听里面传来“嘤嘤”的哭泣声。芳菲只得收手,敛神屏气,不敢作声。
“我知道,你是嫌我生不出儿子为你赵家传宗接代……”说话的是名女子,一边说还不时抽泣。
“绝无此意。”这是芳菲熟悉的声音。“你我成亲多年,我何曾为此对你有过丝毫埋怨责备?”女子声音稍歇,赵盾接着道:“百合,你不要胡思乱想。孩子还小,你要保重身体才好。”他们的小女儿刚满周岁,正是牙牙学语可爱逗人的年纪。
“我听婆婆说要帮你娶二房。”女子情绪渐渐平息,“就是前阵子寄住在府上的小丫头,叫芳菲是不是?”说到后来,尤其是提到对方的名字,她加重了语气。
听到自己的名字,芳菲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怦怦’声在喉咙回响。她急切地想听赵盾亲口承认。一旦赵盾承认,那么这段感情就是两情相悦不算,而且还会马上开花结果。
“芳菲只是个小丫头。”百合不依不饶,赵盾不得不好言安抚。他放低声音道:“我只是把她当成妹妹看待——”一向温柔善解人意的百合,执意认定因为她生了三个女儿,赵盾才要另娶她人。
赵盾不想百合误会自己把她当成生儿子的工具,更不想芳菲认为自己只是个替补,所以才迟迟没有给赵姬确信。无奈流言已经传开。眼下只有暂时先把百合劝住,过两年再提此事。或者到时她会慢慢想通,所以赵盾撒了个善意的谎。
越墙而出的“妹妹”两个字击垮了芳菲。接下来书房里的两人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整个人被重重击倒,眼冒金星,四肢无力,脑袋一片空白。她没有必要,更没有勇气,再敲开这扇门。她瘫软在地上,连站起身来都异常吃力。全身上下唯一还能感受到的就是心痛,疼痛令她近乎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没了声音,四周也一片寂静。芳菲忽然回到现实,记起自己身在何处。“离开”、“逃得远远的”是她接收到的唯一指示。她挣扎着起身,起得如此仓促,差点跌倒。
待她站起身时,又像是溺水得救的人,忽然寻得新鲜空气,贪婪的大口喘息起来。
喘息刚定,她就拔腿向外狂奔。无意识的,箭一般的往外冲。似乎撞到一个人,她努力睁眼,竟看不清对方的面目。
她片刻不停的奔跑,等她终于累了,她停了下来。一阵风吹过,脖子凉凉的,一摸,湿湿的。手擦过脸颊,一看,全是水。
环顾四周,她已来到赵府北面尽头的一处空地。几块假山之外,空无一人。
她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这空旷之地似乎是专为她而设,成为她一个人的专属舞台。她无所顾忌歇斯底里的把这一路隐忍苦苦压抑的委屈、愤懑、难过心碎宣泄而出。
那些不经意的举手投足,那些满怀情意的言语,那些含情脉脉的凝视和情意绵长的拥抱,全部只是一个哥哥对妹妹的关心而已?难怪当她搬离赵府,赵盾只是劝她好好读书。难怪每次问到关键之处,赵盾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原来,一切的一切,如此清晰明确,偏偏自己要自欺欺人!
芳菲恨,恨自己一腔热情付诸流水,恨自己自作多情不知害臊。她捶打自己的脑袋,然后用力掐大腿。这一刻,她最恨的是自己。原来自己就是个笑话。原来这出戏,她倾力演出,却是场独角戏。
从头到尾,赵盾没有给过她任何承诺,是她毅然决然的要投入。今天这结局,全是她咎由自取。
哭过恨过骂过,芳菲一身疲惫。她缓缓起身,拍拍身上沾染的草屑灰尘。想起与爹的约定,慢慢往赵府门口走去。
她刻意避开书房,避过回廊,绕到厨房后方,一路无人,马上就要接近门口。
“芳菲!”赵盾叫住准备擦肩而过的芳菲。芳菲一向干净清爽,今天却不同。她头发蓬乱,裙子有几处污渍。通过侧面看到,她眼睛还有点肿,神情也不对。
人世间最悲哀的事情莫过如此。前一刻,你因某人痛哭流涕,下一刻,马上又要面对他,而你却要假装若无其事。
几次深呼吸过后,芳菲才能正常说话。“赵盾哥。”她不敢面向赵盾,害怕自己痛哭失声。勉强说完这三字已经耗尽她全部力气。她垮下肩膀,脑袋耷拉,迈开脚步,就要离开。多在赵盾面前呆一秒,她就要用十分力去克制自己,不能哭,不能歇斯底里,不能开口质问。
见到芳菲,赵盾显然十分高兴。他虽有诸多借口没有去找她,心底的思念早已泛滥成灾。见芳菲急着要走,他更不解了。平日里的芳菲,只要看到他,总是兴高采烈飞奔而来。这一次,她都没给他正脸,似乎恨不得马上消失,这太不寻常了。
“既然来了,为何不找我?咱们好久没见面了。”赵盾问道。女孩心,海底针,虽有侧面探听的答案,赵盾也不敢成竹在胸。在自己喜爱的人面前,他有和芳菲同样的怯懦。不敢直接挑明,只好仍是按部就班,依正常朋友见面聊天程式走。
“今日来得匆忙,不便打扰赵盾哥。”芳菲不得已看向赵盾,仍是客气疏离,惜言如金。
“发生了什么事?是谁欺负你?”芳菲眼睛红肿,面有戚色,显然刚刚哭过。愣是赵盾再木讷,也察觉到了不妥。他连声追问。
“没事,刚才被呛到而已。”欺负自己的人正在眼前,她要找谁去诉?难道要她放低自尊,大声呵斥对方为何对她无意?她做不到!芳菲揉揉眼睛,努力扯动嘴角,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今日有些乏了,我爹在门口等我,该走了。”说完,没有一丝留恋,转身就走。
赵盾正要开口挽留,似乎有什么拖住了他。百合的眼泪和他的信誓旦旦忽然闪现脑海。就这么一闪神,芳菲的身影已经不在。赵盾告诉自己,芳菲可能身体不适,可能确实有事,可能……
那一刻,如果他多一点点好奇心,跑上去拦住芳菲问个究竟,他就会看到,她扑簌而下的眼泪,和被牙齿咬到留下深深印痕的嘴唇。如果他执意刨根问底,或者一切就会不同。然而他什么也没做,只静静的任由芳菲离去。那个转身,终他一生,难以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