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盾还没来得及去找芳菲,他的好兄弟先且居却病了,而且一病卧床不起。
聚会那日突然晕倒的栾枝,经大夫诊治已无大碍,只需日常调理即可。幸好发现及时,并没有在地上躺多久,否则地上寒凉,湿气侵入体内,后果难以想象。
栾将军毕竟年近五十,先兄可是正值壮年啊。去先府的路上,赵盾的心七上八下,栾将军和先兄先后病倒,时间如此巧合,是不是有人故意陷害?如果有,会是谁能对堂堂中军元帅动手?目的何在?越往坏的方向想,越觉得可疑,越可疑就越心焦,所谓关心则乱,就是现在的赵盾。
来到先府,赵盾迅速下马,脚一着地立马冲了进去,一路上打招呼的仆人他都没有回应。他心急如焚,大步流星直奔先且居的寝居。
先且居坐在床上,身披外衣,正喝着夫人煲好的汤药。他的脸色略显苍白,精神还算饱满。先夫人服侍一旁,待先且居喝完药,她便先行离开,把空间让给兄弟二人。
“兄长为何突然病倒?”先夫人一离开,赵盾就迫不及待的追问。
“新进的疱人做了道藕蒸猪蹄,我见可口,便多吃了几块。不想当夜就开始肚痛,腹泻呕吐,连续三日无法入食,不得已只好卧床休息。”赵盾还站着,先且居连忙叫他坐下。
“吓死我了。”坐下后,赵盾长长舒了口气,“栾将军才好没几日,你又病倒,我都怀疑会不会——”他很谨慎,没有继续说。
“我明白你的想法。”兄弟连心,先且居马上领会,“只是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没有阴谋。”新君继位之后,朝堂多了许多不同的声音。大意是说,先君旧臣权势太重,有功高震主之嫌。如能削弱部分老臣的势力,扶植献公、惠公朝的旧勋后裔,则能达到两方平衡,方可确保国君的权威万无一失。对此,先且居早有耳闻,却不以为然。
“就怕有人趁机兴风作浪。”赵盾没有先且居那么自信,“我想,要不要跟我爹商量商量?”
“大可不必。”先且居摆摆手,赵盾对他的关心他理解,但是他认为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如果惊动赵叔叔,军政两方都会动起来。况且没有任何证据显示栾将军是被他们设计的,贸然行事反倒显得我们小人之心了。”
“一想到你有事,我就心乱如麻。”是先兄把自己带离仇恨,远离惶恐无助。挣脱心灵的枷锁从而呼吸到自由,慢慢走出困境。先兄是赵盾来到绛都后结交的第一位兄弟知己,他害怕听到一丝一毫关于他的坏消息。
“赵弟有心,哥哥感激不尽。”赵盾脱胎换骨之后,一直淡定从容。今日因他卧床就吓得手足无措,先且居过意不去,赶忙开口宽慰,“小小病痛,休息几日就好,让赵弟如此惊慌,兄长有愧。”说着还对赵盾拱手。
“先兄还有心情说笑。”先且居如此轻描淡写,赵盾有点无奈。
“小事一桩,不必放在心上,凡事要往好处想。将来你会接触越来越多的国政大事,遭遇的困境要棘手得多,可不能像现在这般毛躁。”从前先且居只会领兵打仗,沉迷排兵布阵。自从接替父亲的位置之后,他成长了许多。
他日渐明白,位置越高,需要处理的事情越复杂多变。尽管他只当自己是名武将,可是身在中军元帅的位置,面临的政治变幻比打仗难缠险恶得多。父亲离开之后,他才知道父亲肩膀上曾经背负的担子有多重。那个父亲身边的小兵,不得不适应变化努力扛起责任。
“先兄教诲的是。”经先且居提醒,赵盾也意识到自己很浮躁,最近尤其强烈。虽是立定主意要向芳菲表白心迹,临去之前又有许多怯懦跳出来,应该如何措辞?什么时机最合适?他被这些细枝末节折磨得辗转反侧,好容易酝酿好情绪,准备找时间会面,偏偏先兄又病倒,他一下失去冷静。
“对了,”左右无事,先且居忽然想聊个轻松点的话题,“你那位女弟子怎样了?”
“才说你没事,马上就有余力调侃我了?”先兄也真是,得了点便宜就要卖乖。
“我是说正经的。”先且居板起面孔,果真一本正经起来。“你用心教授,她进步神速,她父亲没说要怎么感谢你?”先且居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就差没问‘是不是要她以身相许?’,兄弟间还是要留点余地,他也不想赵盾真的恼起来。
“没有没有。”赵盾真是服了这位兄长,“她家有了新宅子,已经搬过去了。”
“可惜啊,”先且居的语气充满惋惜,“那你们现在是形同陌路了?”既然得闲,气氛轻松,干脆打破沙锅问到底。
“什么形同陌路?”赵盾忽然又激动起来,“她不懂的功课还可以来问我嘛。”
“哟,看来赵弟真是才气纵横啊。”先且居听说,阳处父给自己女儿找了位闻名全晋国的大师来授课。“大师都不能讲明,惟有赵弟可以点透,依我看啊,下一任储君太傅非你莫属了。”
“既然先兄无恙,那就多多歇息,小弟就不打扰了。祝你早日养好贵体,小弟告辞。”实在受不了先兄这样打趣他,赵盾决定先走为上。
得知先且居无事,再加兄弟二人一番闲谈,赵盾心情大好,打算在外悠游闲逛一番。不想家中仆人匆匆赶来,说是老爷有请,要少爷马上回府。无奈,赵盾只得匆匆打道回府。
赵盾出门后不久,赵衰收到栾府家丁来报,说是栾枝病情加重。听说赵盾去探望先且居,赵衰特意交待家丁去先府守候赵盾,请他从先府离开之后径直回家,他要知道先且居的情况再作区处。
赵盾把先且居的情况告知赵衰,赵衰这才放心。看情形,他似乎也有和赵盾一样的担忧,只是他并未说出口。
无论如何,栾枝的病情加重大大出乎意料。毕竟前不久才得知他已经缓过来了。突然加重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父子二人急忙乘马车赶往栾府。
见到栾枝的时候,赵衰被吓了一大跳。就在半月前,他们在朝堂上曾有过一次会面。那日的栾枝,面色红润,精气神饱满。毕竟武将出身,长年习武,自有一股武将虎虎之风。今日的栾枝,仿佛一下老了十岁,脸色蜡黄,精神委顿。一问才知,病情加重后就难以咽食,吃不了睡不着,一下就成了这般模样。
这样下去如何了得?赵衰一听,马上请家丁去请自己常用的大夫帮忙救治。栾枝只是摆手,不让赵衰前去。“君主已经派了宫中大夫替我诊治。我这病,一发作便浑身疼痛难忍,近来更是频繁。看来是疾病末期,恐怕……”说到这,栾枝长叹一口气,又摇了摇头。
“栾将军休要胡说!既有大功在前,如今又当报效晋国之时,怎能说这不吉利的话?吉人自有天相,栾将军不会有事的。”赵衰打断栾枝。
栾枝苦笑,他何尝愿意如此?只是这命运之事,岂凭人意?摊上了,只得坦然接受。“多谢赵将军、赵公子百忙之中来见我这病榻之人,一番情意,栾某感激不尽。”
栾枝也是当初赵衰引见给文公之后被委以重任的。对赵衰,他心怀感激也十分敬重。得知他病重,他又是第一个来看望他的朝中大臣。病中人软弱,愈见多情,见到父子俩,他差点就泪洒当场。
赵衰赶紧扶栾枝躺下。他和赵盾坐在一旁,说了好些宽慰的话,还约定等栾枝病愈之后再与同僚去赵家一叙。栾枝连连点头。不敢打扰病人太久,很快,赵氏父子告辞离去。
走出栾府,已是黄昏。赵衰吩咐家人赶马车在后,他要沿路步行。赵盾亦步亦趋跟随在后。赵衰愁容满面,一脸疲惫,一句话也不说。父亲不语,赵盾也不便开口,父子俩沉默的缓步行进。
正是杨柳飘絮的时节。忽然一阵风吹来,白絮在空中纷飞,洒落在行人的头上、肩上、背上。本是春色迷人,却抵不过笼罩在赵氏父子心头的乌云。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赵衰的身上,落后他半身的赵盾,看着父亲的背影,胸口心酸。如此近的距离,看到父亲鬓角的白霜胜过从前许多,忽然惊觉,父亲比他初到绛都时苍老不少。
这些年,父亲深居简出。他向君主推荐的贤人,各个年轻有为,独挡一面,成绩斐然。这些被他慧眼识珠得以重用的人,经常过府拜访。发自内心对他敬重的有,只是溜须拍马的也有,他都不在意。但得一技之才,父亲总是不遗余力为其引荐。
赵盾想,他还是不太了解父亲。有时看他悠然自得,有时仿佛又有点失落,到底为何,他却捉摸不透。
他对父亲有敬有畏,还有丝丝若有若无的疏离。似乎分别的八年成了横亘在父子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与仇恨误解无关,而是那八年,都是他们生命中最不堪回眸的八年。那八年,烙印在他们各自浅薄的生命里,厚重了历练,影响一生,却又不忍触碰。
来到一处供旅人休憩的亭子,赵衰走进去。很少步行那么久,他有点累,坐了下来。他回头看看赵盾,向他招招手,拍拍自己身旁的位置,示意赵盾坐下。
“难得清闲,咱们父子可以好好叙谈。”刚才气氛太低沉,赵衰想缓一缓。看着眼前日益沉稳内敛的儿子,无论眉眼或神情都跟自己十分相似,这让赵衰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他需要自信又骄傲的那个自己分担今日的难过无助。
“爹请说。”坐在父亲身边,看着眼角沟壑纵横的父亲,赵盾的语气不觉又软和了几分。
“不必如此拘谨。”赵衰拍拍儿子的肩膀,肌肉纠结,肩头厚实,年轻真好。“这几年大有长进啊。”唯一的一次上战场之后,赵盾再也没有展示武艺的机会,赵衰其实有点内疚。
“左右无事,练一练当是强身健体了。”尽管展示机会不多,赵盾却乐在其中。
“盾儿啊,你是不是觉得爹是个很自私的人?”这些年,赵盾在朝中露脸的机会其实不多。如果赵衰所料不错的话,这个儿子应该有颗想要急切建功立业的心,他绝不会甘心一直如此。
“爹何出此言?”坦白说,曾经赵盾是有过几分埋怨。可是当他一路成长跨越之后发现,怀抱感恩之心才是心静源泉,如今的处境比从前好太多,他不应该还不知足。
“三个弟弟还年幼,所以这些年我没再让你出征杀敌立功。我是想,赵家的平稳安定至关重要。毕竟,将来还要依靠你扶助弟弟长大成人。”赵衰知道,这样的安排一定程度上是牺牲了赵盾的前途。尤其他与先且居是好朋友,眼见自己的朋友一番事业风生水起,难免自伤。“为了赵家却要委屈你,其实爹很愧疚。”
“爹言重了。”赵盾糊涂了,从他被接回来那天起,他的使命不是已经注定,为何今天又要质疑?“我能回到赵家,变成知书识礼的模样,已经很满足。”赵盾说的是实话,跟从前日复一日没有希望的日子相比,现在是宛若仙境。
赵盾的话,赵衰听后更难过。这个儿子毕竟是自己亲生,他不是被弃置路旁捡回来的孤儿,不应该只是完成作为赵家使命的工具而存在,他是有血有肉的人。
“你是爹的亲生儿子,不只是赵家的继承人而已。”赵衰忽然急迫的想对儿子表明自己的心意,“之所以将你作为继承人,是因为你已成年,所以才有此一说。”他正色强调,“当初的确是想一家团聚才把你和你母亲接回来的。”起码赵衰的内心是真心真意的想要一家团圆。毕竟,与他们母子相处的十一年也是他人生美好纯净的黄金岁月。
这是第一次,父亲亲口提到当初从翟国将他们母子接回来的原因。这个认知令赵盾欣喜若狂。事发突然,他头脑竟一片空白,不知作何反应。等他反应过来时,他的第一句话竟是:“娘知道吗?”
那些年的忍辱负重,因为有爱才能苦苦支撑下来。回到绛都,娘反复跟他提过的只是感恩,但是他心里清楚,娘要的一直是爱,而不是这份恩赐的收留之情。只是为了他,娘才将自己的心事收藏,强颜欢笑。
“你娘走之前几天,我跟她说过。”赵衰对叔隗一直怀有深深的愧疚。他不能辜负赵姬,赵姬对他是全身心的爱和崇拜。君主的恩情他同样不能背弃。就算是要迎接他们母子,他也无法主动开口。有时候他也恨自己的软弱,但是背负的情义令他身不由己。
“难怪娘走得如此安详。”赵盾由衷的替母亲高兴。终于,她得到了她一心想要的答案,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所以她心满意足的去了。而他,迟了十年才明白这份隐藏深处的父爱。可是,为何今天父亲要揭开这谜底呢?他不解,一脸问号望向父亲。
“离开绛都逃亡之前,爹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赵衰的视线投向远方,仿佛那个少年就在彼岸。“只想立一番事业,辅佐少主,功成名就。”少年消逝,他看向近前一棵不胜微风的柳树,“后来,遇到你娘,停泊休憩之后有了你。本想人生如此也算平稳,不想命运之手不由人左右。几经周折,最后总算不负理想,位极人臣。”
他摇了摇头,“我却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少年。多少鲜血人命,多少家破人亡,这些年我看过多少悲欢离合,浮沉起落,我累了倦了,一心想要隐退,却又有割舍不了的恩义要回报。所以我躲在幕后,将有贤有力之人推上位,自己却甘于恬淡。”
他转头看看身边的赵盾,“所以,我拼命阻止,不想让你再次现身沙场,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不希望你卷入名利争斗,我只想你这一生平平安安。扶助弟弟们长大成人,一家和睦,这是我最想看到的场景。”
眼前的父亲,熟悉又陌生。时间经历造成的隔阂曾经稳如泰山。他曾经绝望的以为,翟国时的父子亲密依恋已经一去不复返,他和父亲永远客气礼貌却不再亲近。今天这番对话,成功的将他推到与父亲平视之处。在这里,萦绕他心口多年的疑团终于解开,他再次感受到父亲对儿子的爱惜庇护,不禁大受感动。
“多谢爹对我的坦诚相告。”赵盾紧握住父亲双手,这温暖厚实的手掌,许久不曾触碰。“我承认,初来绛都,我对您有许多怨恨。当我了解真相之后,尤其是娘走了之后,我才发现,其实过往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父子现在还能聚在一起。如果我还能为这个家分忧,那就是我最大的荣耀了。”
赵盾握着父亲的手,加大了力道,“无论文武,皆是为国效力,方式不同而已。请父亲大人放心,孩儿是心甘情愿遵循您的安排的。”曾经的疏离正被彼此的爱填满,八年的鸿沟,因为此番推心置腹,渐渐模糊。
远处,夕阳渐沉。被水淹没之前,它火红耀目,如同它跃起之时一样光芒万丈。
赵氏父子的青葱岁月,一个出走,一个回归。一路的风雨飘摇没有浇熄他们心中的爱,对家的渴望、依恋和庇护,让他们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