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已昭然若揭,赵盾反而不急着表态了。
作为首席执政兼此役主帅,晋国的失利,赵盾责无旁贷。失败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亲属的恣意妄为。偏偏此人,还是出征前最后一刻,由他亲自下令才被列入名单,他更是难辞其咎。
为了挽回颓势,他必须立刻解决的问题摆在面前——理顺与秦国的关系。能和最好,不能和则战必赢。否则,他的能力会再次被质疑。
他无暇顾及长远。就好像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一样,政客的政治生命也同样有限。他只能把眼前的难关先对付过去,才是当务之急。
生命既不长也不远,何况是今日不知明日事的政治生态,何来长远之说?在历史的长河面前,我们都是一粒微尘,只能着眼眼前五十步范围的事情而已。就算位高权重,也不过是手执权柄的肉体凡胎,骨子里都是凡人。
赵盾也不例外。
每天,他都在处理棘手的问题,解决某个现实困境,下达某个紧急命令。这些当下,串联起了他的执政生涯。
在理性和感性的较量中,他终于找到平衡。既要处罚赵穿,又不能太重。想要支持轻罚,必须承认是秦国太狡猾,利用了赵穿。而秦国之所以能成功利用赵穿,乃是由于士会的推波助澜。
所以,迎回士会,既可转移矛头,又能减轻此次失利对他造成的压力。这样一箭双雕的机会,他岂会轻易放过?
“既然赞成迎回士将军的居多,其余事项就暂且抛开。”赵盾说道。
以众人意见为先,然后顺水推舟得出结论——如今的赵盾,处理事情比以往圆润了不少。他已处不惑之年,执政的第七个年头。在鲜血阴谋的洗礼下,愈发成熟理性。
“只是——如何迎回士将军,倒是件棘手之事。”赵盾又道。
在座各位,对士会的离去缘由都非常清楚,相信这也是众人的疑问。
“目下两国刚结束战事,士将军为秦国立功,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劝他回国,谈何容易?”既然赵盾已亲口下令要先迎回士会,荀林父也没必要再坚持自己的主张。只是,要迎回士会,他却不乐观。
“士将军羁旅多年,如果有人诚意将他迎回晋国,相信一定求之不得。”以栾盾对士会的了解,他的父母妻子都在晋国,如果能够回到晋国,一定不会排拒。
“眼下情势非同寻常。”臾骈试着厘清目前面临的困境,“假定士会将军仍有心回国,秦国方面未必会放人,这是其一;”这个众人都能明白,也都纷纷点头。
“其二,士会将军离开晋国已久,如果要迎他回来,势必要给他相当的许诺。当是安抚他多年奔波在外的辛劳也好,或是让他能安心回国也罢,承诺是必须给的。”说完,臾骈看向赵盾。很明显,最后一句话,是说给赵盾听的。
“既然我们将士将军作为首选,自然是将他迎回来委以重任。回到故国,更能发挥他的才干。”赵盾说道。
这句话绝对是发自肺腑的。扪心自问,对士会,赵盾心存内疚。立新君之后,他面临一系列的质疑。后来,先克又被杀,对他打击太过深重。之后,又忙着整顿地方吏治。他没时间也没精力专门去想这件事,以至于一直拖延。现在,既然问题就在眼前,必须解决,就当是个契机,顺便把心病给治了。
“有大将军这句话,士将军回国已经成功了大半。”听到赵盾如此有力的保证,郤缺很欣慰。“剩下就是派什么人,以何种方式,去到秦国将此意传递给士会,将他迎回来了。”
“郤将军这话说得轻松——”荀林父颇不以为然,“派个人去,秦国就会大大方方的将士将军送出境?”
“秦国自然不会主动送士将军走,我们的人也不可能大摇大摆的去秦国要人。一切都要从长计划。”面对荀林父的质问,郤缺从容不迫。
“这么说来,郤将军是早有计划成竹在胸了?”荀林父咄咄逼人。
“就是因为知道此事不易,这才摊开来商议。想要集众人智慧,听大家献计献策,再做定夺。”郤缺就事论事,坦然承认自己也没有成形的计谋。
“此事一定要布局周全,考虑周详。在没有想到万全之策之前,绝不可轻举妄动。”臾骈提醒道。
“正是。”郤缺也用力点头,“谁能担此大任?以什么理由进入秦国?如何取信于秦国君主?这是摆在面前最迫切的三个问题。”
“说得好!”赵盾看向众人,“现在就围绕这三个问题商议。务必要尽快制定计策,速速达成此事。”秦晋之间的问题由来已久,要防止秦国趁胜追击,解决士会回国的问题,实在急切。毕竟,秦国借此役之胜利,风头正盛,不得不防。
“第一关就是人选。”臾骈眯缝着眼,苦苦思索。“所选之人,必定要忠诚可靠,同时还能处事灵活机变才可。”
“此人最好与士将军没有交情。能说会道,擅长以理服人。”栾盾发言也越来越殷勤。
“如果此人与士将军认识或者有交情的话,很容易引起秦国的怀疑。”郤缺赞同栾盾的看法,而且还强调道:“为人亦正亦邪才是上上人选。”
“郤将军的意思是,此人不可太过刚直,必须要有点邪气才行?”臾骈问道。
“嗯。”郤缺看着臾骈,又望向众人,“‘水至清无鱼’。太过正直,派去秦国的目的太明显,恐怕难以取得秦君信任。再者——”对此事的定性,郤缺认为,有必要展开讨论。“此事如行军打仗,所谓‘兵者,诡道也’。为达目的,应该不择手段。巧诈阴阳谋略,均可施展。迂回曲折比单刀直入,虽远却更易接近目标。”
“郤将军一番话,把我们要找的人的轮廓,描绘得越来越清晰了。”赵盾点头表示满意。
“人选是谁我不清楚。但是,对后两个问题我倒是有点想法。”荀林父再度发声,“假定人选已定,此人以什么理由进入秦国,如何取信于秦国君主,其实不是两件事,而是同一件事。”
见有人表情似是不解,荀林父解释道:“此人以何种理由进入秦国,如果这个理由够有说服力,那么他就能以这个理由得到秦国国君的信任。与士将军会面,表面来意,就顺理成章。完成任务也指日可待。”
郤缺向他看过来,两人目光交汇,似乎颇有共识。荀林父继续道:“换句话说,假如此人去秦国的理由,不足以令秦国君主信任他,秦国国君怀疑他另有所图,那么他就很难完成任务。”
“所以说,我们一定要让此人有令人信服的理由投奔秦国。这样一来,秦国疏于防范,才有机会将士将军带出来。”郤缺补充道。
“投奔秦国,而非派个人以正式的理由进入秦国,是这个意思吧?”臾骈望向郤缺。
郤缺朝臾骈点点头,“目前两国敌对,就算我国派出使者聘问秦国,也只能互道寒暄而已,不会有什么重大的成果。而且,对方还会对我们的人十分戒备。别说把士将军带回来,就是和士将军见面,恐怕都是难上加难。”
“这么说来,派去的人不仅要机智百变,而且派他去的理由,也要仔细谋划才行。”将前后问题联系在一起,臾骈猛然醒悟到,找人难是一回事,找到合适的理由去往秦国,更非易事。
“是啊,”荀林父挑了挑眉,“此事一旦启动,环环相扣。必须计划周密,滴水不漏才可。一旦有疏漏,必定功败垂成。”
“还必须一击即中,没有第二次机会。”赵盾也渐渐明白此事的复杂程度,感慨道:“看来,今日是既没有办法将人选确定,更无法将整个计策定下。”看窗外山山皆余晖,已近晚饭时分。这么分析下来,今日之内要将此事定下来,确实是有点为难了。
“估计要下来慢慢研商,才能决定。今日恐怕要让大将军失望了。”臾骈看向其余几位,作为代表发了言。
“也罢。今日天色已晚,就暂时议到此处。”赵盾想了想,似乎还遗忘了什么,“对赵穿和胥甲的处罚,未有定议之前,先暂停二人现有职务。”说着,赵盾还有意无意的看了一眼胥甲。后者本就低着头,此时头埋得更深了。“责令其闭门思过,无事不得外出。待商议出了结果,再实施责罚。”
众人纷纷点头,接着一一离开。
对赵盾而言,本次会议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会前,他担心,如何处置赵穿会非常棘手。可是,现在他才认识到,赵穿之事,已经不难。只是欠缺一个契机,让责罚更有意义而已。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要迎士会回国,竟是件紧迫却又复杂的精细活,遭遇的困难不容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