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纸鸢回来之后,赵盾和芳菲的关系变得相当微妙。
芳菲感受到了赵家夫人对她的暗示,一遇到赵盾就想到当日赵夫人的打趣,不由得忸怩起来。赵盾呢,因为芳菲的忸怩,也变得有点别扭。想把感情挑破,想想芳菲还小,再等两年可能才合适。可是又担心,万一自己说晚了,阳处父可能要给她说亲事,到时候后悔莫及。于是进退两难,不知所措。
这些就算了,现在最棘手的是:芳菲要搬家了。几经催促,阳家位于西郊的宅子终于顺利完工。叨扰赵家这么久,阳处父很是过意不去,所以乔迁之日还特意将赵家老小请到阳府小聚。
赵盾循例是要去的。三个弟弟爱凑热闹,仆人带他们去看假山流水。父亲母亲则由阳处父接待,此时在正堂坐着喝茶。
知道赵盾要来,芳菲特意精心装扮。身着荷叶边翠绿曳地长裙,佩戴银白珍珠耳坠,珍珠随步摇曳,衬得人玲珑娇俏。她站在回廊转角左顾右盼,眼角略微有愁,似乎是埋怨赵盾为何迟迟不到。待到终于见到时,愁绪荡去,又害羞的低下头。
这欲说还休的当下,两人默默对视,谁也不愿意打破此刻的宁静和谐。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
“盾哥哥,你来了。”芳菲毕竟年轻,四目胶着,有点害臊,忍不住率先打破沉默。“我带你四处看看。”
“好。”赵盾指了指前面的假山,“真是处处构思精巧啊。”引水而下,汇聚成小池塘,小小一处也不忘山水搭配,颇有创意。
“那当然,这可是本小姐亲自设计的呢。”好玩好看的,芳菲可是无师自通,这点不得不让人佩服。
“我看是你自己想玩吧。”赵盾含笑看着芳菲。回想当年在他家池塘摸鱼的样子,恍如还在昨日。“还像从前一样喜欢小鱼乌龟?”
“咦,盾哥哥还记得?”七八年前的事了,没想到赵盾哥还记得。
“家里突然来个偷鱼的,怎么能忘记?”说着,赵盾忍不住大笑。
“哎,我是有抓鱼,还是你提供的工具,算起来,偷鱼你也有份。”芳菲为自己的狡辩洋洋得意,“而且,后来我还是把鱼儿放回池塘去了的。”
“哦,还有这一出?”芳菲被仆人揪走后,赵盾也离开了花园,没有看到事情发展的后续。
“那是当然。本小姐虽然爱玩,可是不欺负小动物,绝不杀生的。”说着,芳菲还举手作发誓状。
不知不觉二人已经来到池塘右侧。只见一座飞檐翘角的亭子立在此处。站在亭子上往北眺望,视线越过围墙,可见一处开阔地树木葱茏。一处碧绿蜿蜒的溪流横亘其中,小巧精致,真是美不胜收。
“好一处清幽的胜地。”赵盾家虽也有亭子院子,但是占地不大,视野也没有如此开阔。
“嗯,有眼光!”芳菲好不得意,“论华丽精致,寒舍比不上贵府。可是呢,因为地处郊野,风光却是无限,足不出户也可倚山
临水。”
“既是如此,敢问这亭子所取何名?”没个好名,岂不辜负胜景?
“视野如此别致,可不能胡乱凑字,至今还定不下来。”阳处父草拟了几个,芳菲不满意。芳菲也凑趣说了几个,阳处父又觉得不好。所以现在还空着呢。“不如赵盾哥也帮忙想一想?”
“如此谨慎必是事关重大,在下不堪重任,实在不敢献丑。”赵盾摇头又摆手。芳菲这古灵精怪的性子,要求一定很高很特别。他这老实古板的性格说出来的名字,不被采纳就算了,恐怕今后还要沦为她的笑柄。
“你就说说嘛。”芳菲撅嘴皱眉,还抓住赵盾的胳膊左摇右晃,一定要他说。
“让我想想看。”见推辞不过,赵盾只好低头想。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合适,一会皱眉,一会叹气,一会念念有词,总是难以下定论。
“赵盾哥,你看你,都愁成老头儿了。”芳菲本想为赵盾的认真鼓掌,可又觉得他愁眉苦脸的模样好好笑。
“鹤望亭——”不理会芳菲的调侃,赵盾直接说出个名字。“意思是,这是仙鹤展翅眺望的地方。仙鹤降临意味着仙气凝聚,仙鹤驻足此地远眺则彰显此地格局幽远,意境绵长。”
“好名字,好名字。”芳菲用力拍拍手,十分捧场。“我就说赵盾哥最聪明,明天我就让他们把字装上。”
“又孩子气了。这是贵府新落成的宅子,起名字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要征得你爹的同意才行。”芳菲如此冲动,赵盾赶紧劝阻。
“怕什么?你是我师傅,你取的名字,难道我爹还反对不成?”芳菲住在赵家的这些时日,功课进步不小。父亲很安慰,父女关系也比从前融洽。只要不是什么大的事情,父亲都乐意由着她。
“好好好,你最大,都听你的。”赵盾无奈,想自己反正已经被拖下水,不如就随她去了。
名字已定,两人就到亭中坐了下来。坐定往下看,目光所及,池水在阳光照耀下闪亮微澜,几只蜻蜓飞过,仿佛触手可及。惬意透过生物,传递到端坐的人儿身上,宁静恬淡。
“赵盾哥,今后你还会教我功课吗?”这个疑问一直像铅块压在芳菲胸口,今天终于可以说问。
“这个……要看你爹的意思。”赵盾也十分不舍。只是芳菲既然已经有了稳定的住处,一切只能听他爹的安排了。
“万一我爹要给我另外请个先生,那——”芳菲的心里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如果这样,她今后就没理由去见赵盾哥了。
“先不要急着推拒,你爹毕竟是为了你好。”赵盾赶紧安抚,“有先生在家授课,还可因材施教,对你的学业毕竟是好事。”
“我又不能入朝为官,建功立业又没我的份,读这么好做什么?”芳菲嘟嘟囔囔。
“是谁一直自诩是才女的?”芳菲心不甘情不愿的,赵盾忍不住打趣她,“你想想,读书至少可以让你有事可做,对吧?整天玩耍是不是也有腻烦的时候?再者,读书还可让你孤苦无依时心灵有个寄托,精神有个共鸣,这是旁人给不了你的。”
“听起来好似有几分道理。”赵盾的说法,芳菲似懂非懂,“赵盾哥好像很有感触?”
“是啊。”赵盾点头,“我曾经历过一段非常消沉的日子,后来,是读书让我重新振作起来。我才发现,读书是自己要去求知,而不是为达成某种目的刻意去读。”
赵盾说得真情流露,芳菲颇受感动。顿时觉得自己也应该往好处想,和赵盾哥站在一条线上,才不辜负他的一片好意。“嗯,明白的,我一定认真做功课。到时候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定要和你这位严师比试比试。”乌云来得快散得更痛快,转眼又风和日丽。
对住眼前热烈绽放的笑容,赵盾迷惘了。长大的芳菲,依然怀揣一颗纯净率真的心。她的愁来得快走得急,她的乐停留许久不肯走,一点点阳光就可以让她灿烂许久。反观自己,陷入情绪许久无法自拔,容易钻牛角尖,久久不能释怀,偏执阴暗,消极软弱。
赵盾忽然有所感悟,芳菲于他,如同一树一树的花开。她是热烈的爱,是温馨的暖,是他的人间四月天。她带来的暖意流入心窝,在他的胸口激荡。感受到后,他企图冲破重重阻力,禁不住脱口而出:“芳菲,我——”
有个女仆匆匆赶来,“小姐,赵家少爷,晚膳时间到了。”天色暗下来,两人只得起身离去。
****的表白被迫中断。时机一过,又因各种无法预料的事件被搁置——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这一年,曹国国君共公到晋国朝觐,表示愿意与晋国共同进退,唯晋国马首是瞻。
说起曹国,当年晋文公流亡经过时,曹共公对其十分无礼。大夫僖负羁出面劝阻,不被采纳。僖负羁私下给文公送去食物,并以玉璧置底相赠。文公接受食物却退回了玉璧。但是,对曹共公的怨恨和对僖负羁的感恩却一直深埋在文公的心。
文公执掌晋国之后,发兵攻打曹国,指责曹公共重用小人给予高官厚禄,却舍弃僖负羁这样的贤良之士不重用。晋国攻下曹国后,曹公共被晋国拘禁,很快又被释放。曹公共返国后重用贤明,上下和顺。此次特意赶来,一是感谢晋国对其不杀之恩,二来表示愿意纳贡以表对晋国的忠心不二。
晋国的中原霸业因曹国的加入,又多了一份有力的支持,可算是晋国的喜事一桩。朝臣除了在朝堂上向君主道贺之外,还私下聚会讨论庆祝。
赵府位处各家中心,主人赵衰又和善好客,所以众人都选择此地相聚。胥臣、先且居、狐射姑和阳处父都来了,赵盾也出来迎客就坐。
宾主安顿好之后,主人赵衰举起酒杯说道:“今日各位好友莅临寒舍,赵某在此多谢各位大驾。如有招待不周,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主人发话,各位来宾也举起酒杯回应。几杯酒下肚,寒暄客套之后,话题便一一展开。
“今日我晋国得各诸侯来朝,真是来之不易啊。”胥臣曾经担任襄公的太傅,亲眼目睹稚嫩的君主一路走来,感慨最多。
“是啊。这几年大小战事不断,数得上来的大战就有五次。五战五胜,想来是天佑我邦,再加君主文治武功,二者合力才有国运昌盛如此啊。”阳处父接替胥臣成为襄公的太傅不久,文公就溘然病逝。他曾一度担心新君无法承担重任,幸好一路平稳,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狐偃过世后,狐射姑继承父志投身戎马,现已是下军佐。这些年大小战事取得的胜利,几乎全部亲自经历。“幸得君主英明才有国家长治久安。除此之外,三军将士齐心协力,尤其是统帅得力,也是功不可没。”说着,他看向先且居。说起建功立业,先家自是居功甚伟。
见众人眼神聚集己身,一向沉默少语的先且居不得不开口,“多得上下一心,全赖一切稳定,将士们才能全力以赴无后顾之忧。”
正说得热烈,忽然家仆来报,又有一位将军驾到。
话音刚落,便走出一人——来人身形颀长瘦削,衣着打扮颇为精干,面相和善,眼神炯炯。他来到人群中,先朝主人赵衰拱手,再面向众人环视一眼,说道:“赵将军,各位同僚,臾某来晚了,向各位赔罪。”说着,主动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众人拍手叫好,纷纷说太客气,同时对他的豪爽满是赞赏。赵衰笑了笑,对来人说道:“臾将军,太客气了。”来人正是臾骈,现为赵衰麾下一员大将。此人作战勇敢,胆大心细,赵衰极为推崇。几次大战他都有幸参与,并且立下大功。
臾骈入席后,阳处父问道:“臾将军,不是听说栾将军也要来?”在座的,除了赵衰父子,与臾骈最熟的莫过于阳处父。毕竟二人同属赵衰部下,碰面机会最多。
“是啊,栾将军本来答应要来的。怎知今早起床,家人发现他晕倒在地,也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我去栾府接人时,正赶上大夫赶往府上,几名家丁来去匆匆。我也只知大概,详情不便多问,只好自己先来。”臾骈与栾枝顺路,本来约着一起过来,不想发生这样的事。
臾骈一说,大厅里原本热闹的气氛忽然冷了下来。听情况似乎很严重,是不是需要马上过去栾府探望,或是等到确切消息再去?大家你看我,我望你,一时拿不定主意。
还是赵衰沉稳,他说道:“栾将军突然病倒,家人定然十分忧心,我等贸然前去探望反而不好。不如我明天一早派人去栾府打听,相信那时大夫也有了定论。有了确信之后,派人告知在座各位,到时再商量对策。”众人想,这个办法恐怕最稳妥,心才稍安。
“栾将军身为国家重臣,为人忠贞宽和,相信吉人自有天相。”胥臣与栾枝一向走得很近,战场上也是配合无间。听说栾枝病倒,他最是焦心,难免要自我宽慰一番。
“正是。想当年,在下与栾将军并肩作战,将军风采至今难忘。”回忆作战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臾骈说道:“那时我还是个毛头小子,初上战场就遇到劲敌楚国,正是心慌意乱忐忑不安。两军遇于城濮,我军还得退后九十里,如何能胜?众军士都有点怯场。”
想起当时的彷徨恐惧,仿佛又临其境,臾骈不禁有些激动。“栾将军吩咐我,带一支人马前去,并在马尾绑缚树枝若干。如遇楚军,只管拼命逃跑。不想楚军穷追不舍,还派出重兵前来。结果,正中我军调虎离山之计,被歼灭大部。”
凯旋之后,臾骈为此还专门向栾枝请教,“后来我请教栾将军用树枝扬尘的深意,栾将军说‘兵无常形,以诡诈为道’。树枝拖动,所到之处烟尘扬起,楚军误以为我大军已到,这才重兵出营。用兵虽本于仁义,但是取胜必须用诡计欺诈才可。在下听后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场奠定晋国霸业的战役距今已有十年。烟尘已散,物是人非。狐偃去了,先轸走了,如今栾枝又病倒了。赵衰的回忆被勾起,他沉默不语。众人皆面有戚色,个个低头喝闷酒。
眼见气氛又要归于沉重,阳处父扬声道:“众位将军,今日咱们相聚是为庆贺国势昌盛而来。胥将军也说了,栾将军功勋卓著,自当有天佑,我们又何必一味往坏处想?”说着,他率先举起酒杯。
众人见状,纷纷举杯共饮,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酒杯放下后,阳处父还特意面向赵衰说道:“赵将军,今日除了庆贺晋国霸业绵长之外,属下还有一事相贺——”他故意留个尾巴,吸引众人注意后却不继续。
赵衰不解,他看向阳处父。众人也一并望向阳处父。他才缓缓道来:“赵公子进步神速,处理政事日渐娴熟,特别是盟国大会的种种意见和作法均颇有见地。属下恭贺赵将军后继有人。”
还以为喜从何来?原来说的是赵盾。赵衰含笑摇头,看向赵盾。赵盾忙起身,向阳处父弯腰致意道:“阳叔叔谬赞,小辈受之有愧。”
众人都看着赵盾,接着不约而同的点头。赵盾的进步,先且居可说是亲眼目睹。他说道:“赵弟日渐稳重沉着,他日晋国霸业还需你来添一把力啊。”
狐射姑与赵盾虽只偶有见面,但是赵盾近来的表现也是耳闻目睹,自当勉励这位弟弟。“赵弟乃谦谦君子,与人为善,宽厚仁智,他日必是国之栋梁。”
这个从翟国接回来的赵家长子,勤王之役时就向众人展示了一位二十岁青年难得的沉稳。自那之后,战场上已少见他的踪影。核算财**库账目、订制礼仪、筹措诸侯会盟等事宜时,倒是常常能看到他。他热衷忙碌,深思后会提出几点建议,视角颇为独到。他谦逊有礼,更难得的是低调不张扬,足称得上是可造之材。
目光突然集中到赵盾身上,显然偏离了今日主题,赵衰赶忙岔开话题。“今日只叙晋国得诸侯来朝的盛事,怎么说起了小辈?年轻识浅行事稚嫩,还望各位前辈多提点才是。万不可太多赞誉,免伤了虚心之志。”众人纷纷附和,于是又回归主题。
不再成为众人的焦点,赵盾也松了口气。转念一想,阳叔叔对自己既然是肯定的,那么,是不是假以时日,他提出要和芳菲……应该不成问题?想想那日,本来就要说出口的话,偏偏被人打断,实在郁闷。他决定抽空就去找芳菲,早点让她明白自己的心意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