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有人进来,又出去了。他没留意,也不在意。直到有人轻唤“大将军,大将军”,他才抬起头来。
“天都黑了,”臾骈点上灯,“大将军都枯坐一整日了,属下给您倒杯水。”说着,他端来一杯水。
赵盾不作声,也没拿起水。他盯着水杯,呆呆望着水杯晃动产生的水波。无意识的看着透明平淡的水。心想,人生如此多好——没有一丝杂质,没有心事,纯净无瑕。
赵盾沉默,臾骈也不敢出声,只静静站在赵盾面前。赵盾盯着杯中水,他则低垂着头看向地面。
好一会,赵盾终于意识到,有个人在他附近,却一直没有发出声音。他努力晃晃脑袋,深深吸口气,指着前方的座位,招呼道:“坐下吧。”
“谢大将军。”臾骈这才坐下。帐篷低小,空间有限,两人距离很近。
“今日无人出战吧?”赵盾问道。
“没有大将军的命令,无人敢出战。”臾骈说道。
其实,今日有不少军士很是激动。听到对方侮辱自己的元帅,气得破口大骂。可是碍于命令,也只是过了过嘴瘾而已。
身为半个赵府人,秦军骂战军士所说事情的来龙去脉,臾骈知道得最清楚。对其间夹杂的许多歪曲抹黑,更是义愤填膺。他的愤怒丝毫不输不明真相的普通军士。
但是,身为高级将领,他更清楚,如果此时动怒,正中对方下怀。激怒晋军,进而引晋军出战,正是秦军的目的所在。
“那就好。”赵盾努力咧开嘴,勉强一笑,“任他们如何挑衅,我自岿然不动,看他们能奈我何?”
“属下其实是……”臾骈进来之前目的很明确。大将军在营中闷不作声那么久,应该是什么都听到了。他一定有许多想法,却无人诉说。所以,他想宽慰他几句。偏偏赵盾不主动开口,如果他先提出又像是揭人疮疤似的,于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欲言又止。
“你是担心,我一怒之下,命令将士出击?”赵盾瞪大眼睛问臾骈。
“我……”臾骈没有立马否认。
身为主帅,在三军将士面前,受到这样无端的指责诬陷和挑衅,就算贸然下令出战,也是情有可原。可是,他知道,赵盾不会。他不是逞一时冲动自毁棋局的肤浅短视之流,这一点,他不需担忧。
他担心的是,这个既是他上官,同时亦是他朋友的赵盾,会为流言所伤,却又无处诉说。他不能否认他的担忧,但是他的担忧跟外界的担忧又不同,他难以说清,一时语塞。
“我明白。”赵盾深深的看向臾骈。
两人相识将近二十年。最初,臾骈称他“少爷”。后来,一起共事,称他“大将军”。最后,渐渐熟稔,不时还相互调侃。臾骈是赵盾为数不多的好友,他们有点类似兄弟手足的亲切。
赵盾将臾骈当成自家人,对他是绝对的信任倚重。所以,他也明白,臾骈是把他当成朋友在担心他,关心他。
“难不成臾将军是怕我火气上头,把帐篷给点着了?”说完,他为自己突然而至的诙谐弄笑,还是真正牵动肌肉的大笑。
“扑哧”一声,臾骈也笑了。原本低沉凝重的空气,忽然被劈开撕裂,连碎片粉末都一扫而光。
“正是。就怕到时将士们手忙脚乱的灭火,秦军趁机冲了上来。”想象那场面,臾骈又笑开了。一笑就停不下来,笑完又摇摇头。
“我方占据有利地势,他们胆敢冲上来,就是自投罗网。”赵盾搅尽脑汁的补充画面,“如果这样,他们就是引火烧身。因为,这把火是他们亲手点燃的。”想象让他很满足,“我也因此立了大功。不费吹灰之力,只需静坐就可引诱敌人前来。我这粒诱饵做的是轻轻松松,功劳是手到擒来。”
“还是不要点的好。想到大将军头上生烟,属下恐怕会笑得连兵器都拿不稳。”臾骈笑得合不拢嘴。
“不瞒臾将军,这把火已经焖得我满身大汗。”赵盾收敛笑容,正色道:“如果再不天黑,这火怕是忍不住要破头而出了。”
“感谢老天爷,一天也就十二个时辰,否则后果难以想象。”说着,臾骈抬起头望向他处,似乎在回想着什么。“想想当年的阅兵仪式。众目睽睽,狐将军的几句话,像一把火,烧得我一脸灼热,点得我浑身爆裂。”回想当时的情形,虽已久远,却历历在目。
“你当时是如何把火压下去的?”这是臾骈第一次和赵盾正面谈及此事,赵盾很好奇。
“大庭广众,君主在前,众军士在侧,我能如何?”臾骈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细节,“我呆愣在原地,脑子空白,身体僵硬,迈不动步子。所有人都看着我,看我如何反应。我的舌头竟无法伸直,有一瞬间,想开口却不能成言。后来,不知是谁,手肘撞到我,我才反应过来。看看四周,大队人马已经往前,我就匆忙跟了上去。”
“众目睽睽,你无法反应,这个能理解。”赵盾想想又问:“如果当时只是你与他两人,你又如何处置?”
“如果是那样,最多把话摊开,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他能理解就好,不理解我也只能转身走开。”臾骈语气平淡,“只求问心无愧,何惧蜚短流长?”
“说得好。”赵盾点头,对臾骈竖起大拇指。“跟臾将军比起来,赵某甘拜下风。”
想想自己,闷坐一日,气得七窍生烟的,何等狭隘?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何必还纠结于当初的恩怨曲折?仅凭某个不知名的路人的三寸不烂之舌,就可将他的功过是非评判清楚?如果他在意,那就是太看得起这些人了。
这些人意图扰乱他的心志,无非想要借此激怒他。逼他出错,以便促成他们的胜利。他们有什么资格对他下定论?想到这,他豁然开朗。
“我的不过是小事而已,何足挂碍?”赵盾的眼睛大放异彩,显然已经想明白,臾骈很是欣慰。“平生心事有谁知?既无知音携相伴,但有眼前对花枝。”
“臾将军真像个文人墨客。我怕是应该将你留在绛城,做个监督书生课业的学官,才是正事啊。”赵盾不觉调侃起臾骈。
“大将军说的是。”臾骈敛容正色道:“此役过后,属下会认真考虑大将军的提议。做个学官,教习读书行礼。归田之后还可在家授徒,传经授道,桃李满天下。”
“光学文还不行。可惜了臾将军多年征战沙场的丰富经验,还应开授武艺课。课堂上不仅之乎者也遍布,还有刀光剑影横行。这个模式,定是绛城第一家,包你门生挤破门槛。”赵盾一边说,一边想象臾骈脱下铠甲,摇头晃脑教学生的样子,不觉莞尔。
“如果真有那一天,还得多谢大将军今日的提点。”臾骈说道:“臾骈定不负大将军厚望,文武双班齐开。为晋国培养栋梁之材,万死不辞。”
“大敌当前,我们竟在谈习字学武,实在是大大的罪过。”想到秦军还在不远处虎视眈眈,赵盾摇摇头。
“越是大敌当前,越要冷静沉着。军士们看到主将轻松从容,才会士气饱满,不惧对手。岂不一举两得?”臾骈说道。
其实,他是想提醒赵盾,今天,他一直呆坐在营房,未曾外出,外面已经议论纷纷。大家都很不安,生怕大将军冲动之后会轻易应战,失去己方已经掌握在手的优势。
“看来,我要召集将军们,重申不可轻易出战的既定对策。”赵盾明白臾骈的意思,他是主帅,他心神慌乱,自然影响士气。
当晚,赵盾召集五将开会。看到大将军神色如常,人人松了口气。心想,幸好大将军定力十足,没有受到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