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盾你个小人,背信弃义,弑君杀臣。清除异己,企图篡位,狼子野心。晋国国君昏庸,竟将军政大权交之与你。依我看,堂堂中原霸主,算是做到头了。”秦军一名副将,奉命将写好的说辞烂熟于心之后,开始大骂。语调激昂,语气嘲讽。说到关键处,还做痛心疾首状,可谓声情并茂。
“两国本有‘秦晋之盟’,和谐交好,却被你破坏殆尽。为一已私利,恩将仇报。以干戈回报我国君主之善意,天下人皆耻之。”一名小兵跟在副将之后,背出下一段。
赵盾是背弃了秦康公护送公子雍的恩情不假,可是,说他破坏“秦晋之好”,就有点牵强了。
文公尸骨未寒,秦穆公就要发兵攻打郑国。虽伐郑未遂,却直接引发了“崤之战”。严格来说,秦国才是破坏“秦晋之好”的罪魁祸首。
之后,秦穆公还几次三番的挑衅。想要突破晋国的防线,争夺中原的话语权。之后爆发的几次战役,更是加重了秦晋两国的裂痕。这些,可都是铁证如山的“破坏”,由不得秦国抵赖。
只是,这是战争。所谓“兵者,诡道也”,仁、义、礼、智、信与战场绝缘。行奸使诈,偷奸耍滑,阴谋诡计,不择手段,但凡能赢,无所不用其极才是战争。秦军志在激怒赵盾,不用考据事件真假。只要不明真相者信以为真,赵盾面子上过不去,他们便算是达到了目的。
“为登高位,不惜请人出头,篡改名单。事发后又恼羞成怒,借追究凶手之大义,不顾昔日兄弟情谊,逼退竞争者流亡他国。真是不仁不义,令人齿冷。”之前是晓以两国友谊大义,这回则是赤果果(谐音防吞字)的人身攻击了。
阳处父出于报恩改的名单,是获得襄公首肯的,并非‘篡改’,更非赵盾授意。赵盾与狐射姑均为功臣之后不假,两人却从未称兄道弟。狐射姑没有直接动手,却是杀死阳处父的幕后主使。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阳处父为襄公老师,职位太傅,爵位大夫,无辜被害,将真凶处死不为过。更何况,狐射姑是被迫流亡,并不算处罚过重。后来,赵盾还派臾骈将他家眷送还,可谓仁至义尽。
但是,流言蜚语就是这样。知情者,抽丝拨茧,细细推敲,便知其中破绽明显,漏洞百出。一知半解者,就会半信半疑。说多了,就是“三人成虎”,有模有样。经过传播,信者会越来越多。一旦形成舆论,声势浩大,当事人被压得无法喘息,只得投降。
更何况,秦军提及之事,真正知情者,除了赵盾本人,没有几个。毕竟,涉及到晋国宫室的秘密,实在不足为外人知也。
“扬革新内政、体恤百姓、整治吏治之大旗,趁机清洗政敌。一日杀五大夫,手段不可谓不残忍,心机不可谓不深沉。如此狠戾之人,竟掌晋国兵权,号令三军。由此可见,晋国国君的地位,真是岌岌可危。”一波未平,一波再起,人身攻击之后接着挑拨离间。
秦军的辱骂,可说是全方位、滴水不漏的把赵盾上台之后晋国发生的大事逐一涵盖。从侧面说明,秦国对晋国发动战争蓄谋已久,筹划周密。除了他们失去地利,要抬头仰视晋军之外,他们所做的对晋国主将赵盾的信息的收集,可谓是将“知己知彼”贯彻到底了。
这一件件,一桩桩,全与赵盾有关。说出来是振振有辞,事件结果也是众人皆知。原因或过程却被他们有意歪曲,或是将次要部分浓墨重彩,喧宾夺主,混淆视听。最后还挑拨君臣关系,可说是用心险恶。如果晋国国君在此,恐怕也要跳起来,将赵盾抓起来问个究竟。
古人有云:“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舌头虽软,一旦裹挟是非,故意抹黑,以偏概全,杀伤力绝不亚于千军万马、坚兵利器。秦军派出骂战的军士,声音洪亮,情绪高亢。数落的内容,一字不落的传到晋国军营。
从普通军士到将军副将,心里都“咯噔”一下。许多事情,他们都不知晓。想不到,秦军了解得一清二楚。而且说的头头是道,有鼻子有眼。还一副义正辞严,义军讨伐叛军似的大义凛然。难道大将军真是这样的人?怀疑、困惑、不安,弥漫在晋军军营的上方。
骂战持续了两个时辰。秦军一共换了三批人,采用车轮战,把骂词翻来覆去嚼烂来说。中间还伴有动作,推波助澜,务求将赵盾的奸臣形象诠释得淋漓尽致才算罢休。
本以为,如此卖力表演,一定会把赵盾给炸出来。谁知,从头到尾,赵盾也没露个脸。无奈,秦军只得暂时回营休息。本来喧嚣的四周,重新安静下来。
赵盾独自一人坐在营房,一动不动。帐外的所有声响动静,全数灌入他的耳朵。他面无表情,心底却波涛起伏。
秦军军士的一番谩骂,像是一把针劈头盖脸的向他掷来。先到的针,密密麻麻的扎在他的身上。每一根给肌肤带来的痛楚,都让他痛得倒吸一口气。后至的针又像是盐,纷纷而落,一根一根落在他的伤口。那些不忍触碰的伤,置身众目睽睽之下。被翻转暴晒,投盐烤炙,疼痛蔓延。
忽然之间,竟有身体被撕裂的错觉。只觉周遭温度升高,浑身滚烫。忽而,又冷到颤抖,一摸额头,竟已大汗涔涔。原来,愤怒已经领先,在理性抵达之前,将身体操控。
他用层层粗布包裹,埋在土里,铺上沙子,压上石块,镇上花樽,饰以娇艳鲜花的过往——突然被彻底掀翻。花瓶破裂,尘土飞扬,只剩下破败的布片和触目惊心的血淋淋。
回到那个深夜,他抱着芳菲冰冷的身体,摇晃拍打。他不敢相信,在他拥有了炙手可热的权力的同时,赵府新的继承人已经诞生之际,爱情突然以天人永隔的方式,绝决而去。
昔日亦师亦友的阳处父突然罹难。偌大的阳府,只有柔弱无助失去依靠的母子两,在夜风中飘摇颤抖。当他得知真相,捶胸顿足,追悔莫及。他没有意愿,更没有提出要求,请阳处父为他出头,向君主推荐他作为中军元帅。他连这个念头都没有!
他召唤阳处父回来,仅仅因为他当时孤立无援,想多一个人站在身边,抱团取暖或是出谋划策而已。天知道,毫无政治经验的他,在接连失去父亲和兄弟之后,早已心灰意冷。
为了挽救先克的眼泪,他才重新打起精神。只求奋力一搏,为己为人放手一试。命运眷顾了他,襄公的一念之差和阳处父的鲜血成就了他。
可是,他却失去了芳菲。他还没来得及说出爱的箴言,便失去了诉说的对象。如果时光倒流,他宁可做第二,也不愿意祭出阳氏父女,做第一。
当他独自一人静坐思考时,他问过自己,两位储君的结局,除了死亡,是否还有第二种可能?二十岁的赵盾在心里说,可以。已经身为中军元帅和执政大夫的赵盾却说——没有。
如果他只是第二,很可能就顺从了第一的选择。那么,接下来事情的演变,顺其发展就好。可是,他已经是第一,不容侵犯不容置疑的第一。于是,他做出了他仅有的政治智慧所做的选择。他有满腔的理想要实现,他要亲手规划,描绘晋国的蓝图。
所以,他要挑选德行合一的君主,他要与圣明君主并肩作战。将父亲在时,那个欣欣向荣的晋国带向更辉煌灿烂的未来。
当他坐在第一的位置上,他想要的太多,太多……
清除异己?没错,他清除的确实是异己。可是,先克的死,为何无人提及?一门两元帅的将门之后,地位尊贵的中军佐,就因为一块田地,被人诱杀。这些人,用先克祭旗。矫君主之令,擅自调动军队。撞破他这个堂堂中军元帅的大门,要杀他全家。
在这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中,如果他不反击,死的就是他。如果他死了,如今他们又要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