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赵盾慢慢适应绛都的生活,并为晋国取得的成就兴奋喜悦之时,母亲的身体却每况愈下。
在翟国的那些日子,日夜操持繁重的工作,再加上动不动就被责罚。天气阴冷,衣着单薄,长时间跪在冰冷的地上,叔隗的浑身上下都落下了病根。天气变化就浑身上下疼痛难忍,连手指都难以伸展。早上起身尤其明显,醒来十多分钟才能挣扎着下床。这一切,叔隗选择默默承受,并未让赵盾知晓。
近段气候变化不定。眼看已经暖和了几日,偏要上演乍暖还寒的戏码。叔隗不小心受了凉,起初她并不在意,渐渐的,咳嗽和打喷嚏接踵而至,整个人变得昏昏沉沉。赵衰请来大夫替她诊治。诊治之后才知,不经意间病毒已入侵到肌里,只能慢慢调养,无法根除。
得知母亲染疾,除了读书功课之外,赵盾都陪在母亲左右,扶她起身,喂她吃药,陪她闲谈。
这天的天气特别好,一早就有喜鹊在枝头唱歌。阳光洒进院子,处处透亮清澈。叔隗的精神不错,想去院子坐坐。最近她走路有点一瘸一拐,于是赵盾扶着她走出来。
“娘,最近你气色好了许多,看来是大夫开的药起了作用。”叔隗服药已经持续好长一段时间,却收效甚微。今天看到母亲精神好了许多,赵盾甚是安慰。
“是啊,今日觉得身体一下轻松许多,走起路来脚步也没那么沉了。”叔隗对自己的病心知肚明。大夫说得很委婉,但是她清楚,其实就是例行吃药,听天由命。她所求不多,但得一日好,珍惜就是。
“娘要多保重身体。我现在努力读书,将来定要做出一番事业孝顺您。”回到绛都这几年,娘的身体时好时坏。纵然没有在翟国时的操劳,可她总也闲不住,里外有个什么活,她都要过去帮忙。赵盾交待道:“以后娘就不要做那么多家事。你身体不好,要多休息,重活让他们去做。”
“娘会注意的。”叔隗看向赵盾。这几年,他变壮实了,不再是弱不禁风的少年。他还变得成熟懂事,学会体贴人了。叔隗很欣慰,说道:“听到你说这番话,娘真的很高兴。其实我知道,因为我们娘俩被留在翟国,你对你爹心有怨恨,一直难以释怀。”
“娘知道?”赵盾从未公开提过,包括自己的亲娘。一来觉得娘肯定不能谅解,二来,回来后,娘表现得心满意足,他也不想扫兴。
“知儿莫若母,孩子的心事,做母亲的怎么会不晓得?”叔隗笑笑,再一看,又觉得这身形高壮的男子还是个孩子。“回来见到你爹后,很长一段时间,你几乎没有主动和他说话,和我也是如此。从小,有什么事情,你总会对我说。这一次,竟然连我都不说,自然是心存芥蒂了。”说着,叔隗还拍拍赵盾,表示自己能理解。
“想想我们在翟国受尽屈辱,爹走之后竟杳无音讯。好容易回到晋国,马上新婚燕尔,我怎能不生气?”回想那时候的自己,所思所想仍然历历在目。被仇恨湮没的执著和无奈,终生难忘。
“你最近读书刻苦,还说要做一番事业,是已经原谅你爹喽?”这个儿子有时太过执著,叔隗担心不已。她宽慰自己,可能是因为太年轻,经历太少,容易被表象迷惑。在叔隗眼中,这个儿子善良热情,宽容大度,她相信他会自己走出来。所以,她选择冷眼旁观,不动声色。
“算是吧。”赵盾的嘴上还有点不情不愿,“当年爹匆忙离开翟国也是身不由己。离开翟国后,又在几个诸侯国漂泊,居无定所。回到晋国后,也是君主一番盛意,爹才有了新夫人。”放下心结,浑身轻松。
“你这孩子,原谅就原谅,还不情不愿的。”儿子能走出仇恨是件好事,见他还嘴硬,叔隗忍不住打趣他。
“我是替娘不值。如今不过是勉强接受事实而已。”赵盾是心疼自己的亲娘。守候八年,吃了那么多苦,明明嫁给爹在先,却只是个二夫人。
“孩子,不要替娘不值,娘现在很知足。”眼前一株桃花盛开,蝴蝶在翩翩起舞,叔隗的心和蝴蝶一般喜悦自得。“当年在翟国,你爹和我,我们对彼此付出的都是真心。”一想到这,叔隗仿佛回到十六岁的情窦初开,缱绻难舍的深情眼看就要润湿她的双眼。
“后来有了你,我们三人经常在草原追逐嬉戏。你还特别喜欢小白兔,一见就抱着不肯放,说是小白兔眼睛红是因为生病了,非要你爹给治好不可。”往事一幕幕,似乎还在眼前,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
“我们三人一起生活了十一年,而后分离将近八年,现在又在一起生活了四年多,算起来,是不是聚比离多?为什么要死死盯着短暂的离别,故意舍弃难得的相聚呢?”说完,叔隗看向赵盾。
“爹走后的日子,我还好,就是身体累些,勉强还能扛得住。可是你却受尽那个狠毒的‘梨夫人’的折磨,我是心疼你。”一想起那个丑恶嘴脸的女人,赵盾恨不得马上把她撕个粉碎。
“谁的生活不是饱受折磨?你当成是考验就会释然。”叔隗好久没跟儿子这样畅快的谈话,话也多了起来。“就说你爹,他出身富足家庭,少年便与君主出入同游,何等风光?因为宫廷风波,不得不四处漂泊,一走就将近二十年。中间还差点丢掉性命,回来已近不惑。半生都在出走,何尝不是煎熬?”
儿子陷入沉思,叔隗继续道:“想想咱们,七八年,不过做了些重活,受了几许刁难。有时觉得快忍不下去了,咬咬牙,还是挺了过来。你看,现在我们的环境多舒适?过上了好生活,还有什么不知足?”
“还是娘想得比我深远。”赵盾说道。先且居和狐射姑的父亲跟赵衰一样背井离乡,他们的孩子也不得不寄人篱下,受过冷眼。相比而言,自己起码还和父亲相处过十一年,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盾儿,咱们能回来,你要感激一个人。”叔隗坐得笔直,眼睛也从蝴蝶转移到赵盾身上。四目相对,她的语气更诚挚热切。“如果没有她,咱们不可能回来。而你,也不可能受到政事、语言、文学的专门指导,还能参与到国家事务当中。将来——”
说了太久的话,她稍做停顿,“将来,如果我有什么不测,你要像对我一样对待她,孝顺她,明白吗?”说到最后,她的语气是少有的严肃庄重。
赵盾被母亲的气势镇住了。他不想面对什么不测,娘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他想要辩驳,却被母亲用眼色制止,他只好用力点点头。“嗯,我一定听大娘的话。”想要缓和有点低沉的气氛,他继续道:“娘不要胡思乱想。你只是受了风寒,现在都好了不少,再过几日,一定能恢复到从前。你看,今天还有喜鹊来报呢。”
“好好好,娘一定不乱想,一心养病。”儿子在成长,他已经慢慢的想通了许多事情,正要奋翅高飞,迎接新生活。他对这个世界充满新奇和求知,没有多余的精力顾及太多。他的未来是光明的,所以他看一切都是明亮的。明天会越来越好,雨过总会天晴。母亲的病自然是来得快走得快,一切都是明媚的。
叔隗总觉得还有好多事情想提醒赵盾,“既然已经原谅了爹,知道了他的不易,今后对他可要再多几份恭敬才对。”
“明白的。现在爹吩咐的事,我都会认真去做。”赵盾的知与行慢慢在靠拢。
“家里的弟弟们慢慢会长大,你要多费心帮助他们。你是兄长,也是赵家的继承人,一切要以赵家的利益为重,不可任性使气。”赵姬的大儿子已经三岁多,去年又生下老二,赵盾下面已经有了两个弟弟。
“娘,我明白的。家里弟弟们还小,我要把家里的责任背起来,我一定会全力以赴。”被作为赵家的继承人培养,这份恩情,赵盾将终生铭记。他要尽快成长,成为与先且居、狐射姑一样独挡一面的男子,才能庇护赵家,提携弟弟。
“你这样想,我就真的放心了。”叔隗笑了。离别的日子,她咬牙坚持,因为儿子还未成年,她命令自己绝不能倒下。来到绛都,他一度心事重重,她焦急得不知所措。而今,他放下过往,轻装上阵。他知道他要做什么,也正努力的朝这个方向前进,有什么比这更能令一位母亲喜悦的?
叔隗笑得很开怀。这是赵衰匆忙告别翟国后,她笑得最开怀的一次。在梦里,她都彻底放心了。
两天后的清晨,伺候叔隗的仆人见她迟迟不起,以为像之前一样,疼痛让她难以下床。于是推开她的门,发现她躺在床上,表情平静,嘴角似乎还有笑。身体还有余温,人却已魂归故乡。
她像是长途跋涉的游人,费尽心力泅渡到心爱的人身边。她一度坚强生存,努力支撑,最后心愿渐了。于是,她舒展拳脚,沉沉睡去,了无牵挂。
整整一个月,赵盾没有迈出赵家的大门一步。他像平日一样读书习字,偶尔练武,绝口不提与母亲有关的一切。他举动若常,先生当面对赵衰夸赞他日进千里,将来必能成就大事。
但是赵衰清楚,这不是他儿子的本来面目。为了娘,儿子可以把他这个亲爹视为仇人,娘走了,他绝不会无动于衷。更让人意外的是,得知他娘死的那一刻,他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他是怎么了?
每天,赵盾都很忙碌。除了读书,家里有什么需要做的事情,他总要求亲自参与。他忙里忙外,从不停歇。如此,他就没空去思考,去追忆。他把时间全部填满,他便可以麻痹他的感情。他就没有时间去想,没了娘,他该怎么办?
白天还好,可以找许多事情做。夜深人静,孤身一人时,钻心的疼便会凌迟他的心。二十多年来与母亲相处的点滴,排山倒海扑面而来将他击倒,将他淹没,令他无法呼吸。只要喘口气,便有大颗眼泪喷涌而出,无法遏制。枕着湿透的衣衫,被往事苦苦纠缠,他筋疲力尽才能勉强合个眼。
赵盾的异常让赵衰非常担忧,他必须有所行动。
这日,家丁通知赵盾,说是父亲有请。于是,赵盾放下手上的杂事,赶往“望月亭”。
“爹。”赵盾恭敬的向赵衰作揖。
“坐。”亭子四周花香四溢,蜜蜂蝴蝶纷飞,池塘荷叶青青,正是好风光之时。赵衰特意吩咐在此摆放茶点,他要和儿子谈谈心。
“最近,你刻苦超过以往,先生都向我夸奖你。”赵衰犹疑着,不太敢直接说明来意。他始终觉得,这个儿子对自己虽然已没有初来时候的敌意,可是总有隔阂。
“这是应该的。爹用心栽培,孩儿自当尽力。”赵盾客气有礼,给父亲斟了大半杯茶,同时不忘给自己倒了小半杯。
“盾儿,这些年,委屈了你和你娘,我知道你对我颇有怨怼。”赵衰喝下儿子斟的茶,“如今,你娘已走,为父真的希望咱们父子能够坦诚以对,把话说开。”绕来绕去不是办法,干脆直接点明。
“爹,我对您并无埋怨。”和母亲谈话之前,赵盾已经彻底原谅父亲,对赵衰的误会早已冰释,可以说是放下了。
只是,他不愿面对叔隗的死。他十分后悔,因为恨爹,回到绛都之后,和娘的距离也远了。因为这个恨,他付出了相当代价,牺牲了母子感情。
他为此懊悔、自责、难过,还有部分迁怒于赵衰,因为恨是因他而起。但是娘的叮嘱犹在耳边,他又强令自己要放下。他进退维谷,只好再一次躲进他的专属巷子,把自己孤立起来。
“往后有什么事情,可以直接对我说,或者找夫人也行,她一定会尽心的。”儿子不再责怪他,赵衰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又怕儿子跟自己不好说,于是他提议可以找赵姬。毕竟,赵姬的为人,赵盾应该是信得过的。
“明白。爹,我知道你们对我好,我知道怎么做。”赵盾不想拒人千里之外,但是,此时他心里乱成一团麻,至今仍未理出头绪。什么时候走出来,他只能尽力而为。
“这些是今天新制的玫瑰花糕,你尝尝。”赵衰明白,不能逼的太紧。他们母子情深,共度了许多患难,刚刚过上好日子不久,叔隗就走了,赵盾肯定非常伤心。
他何尝不是?除了难过,更多的是愧疚。伊人已走,他能做的,只能是尽力补偿儿子。可是感情的创伤要修补并非一朝一夕,他已经讲明了自己的立场,剩下的就让赵盾自己慢慢走出来吧。
“嗯,软滑可口,好吃。”赵盾接受父亲的善意,品尝甜软浓郁的玫瑰花糕。或者,这甜味可以冲散他的痛苦也未必。
两人喝茶吃糕点,再无言语交流,父子间的默契,无声胜有声。
自从与父亲亭中相谈之后,赵盾试着把时间空出来,时不时在家中各处走走。又或者外出寄情山水,散心舒怀。总之,他正在主动想办法让自己尽早走出困境。与仇恨父亲一事相比,面对母亲的去世,他变得积极许多。他只追忆,却不沉湎,努力将自己拉回现实。
池塘里的鱼儿悠游自得,他坐在池边,注视水面,闲情逸致。
忽然,‘扑通’一声从他前方传来。他抬起头,看到一个约摸七八岁、面庞稚嫩、头发凌乱的小女孩跳进池塘。他以为小女孩是失足跌落,正准备出手相助,谁知女孩在水中一上一下,还朝他摆摆手,原来她会泅水。
“小姑娘,你跳进水里做什么呢?”赵家并没有女孩,应该是仆人的孩子。
“我要捉鱼啊。”小女孩对这个大哥哥也很好奇。他看了那么久的鱼,看得好认真,也没见他动手决定要哪只。“我喜欢这条通体红色,尾巴带点蓝的。”说着她还指了指,接着两手前伸,准备两掌一合,把鱼捉住。
“你这样是抓不到鱼的。”赵盾摇摇头,心想,小女孩真是天真,鱼怎么能这样捉?
“难不成像你这样,坐着一直看,鱼就主动上岸了?”小女孩没好气。这个大哥哥,自己懒得动手,看见要别人动手,还泼冷水,太刻薄了。
“好一张利嘴。”没想到不到十岁的孩童如此厉害,赵盾撇撇嘴。不过想想,自己左右无事,还不如帮她捉鱼,于是转身就走。
“哎,你怎么就走了,也不来帮忙?”小女孩有点生气。这个大哥哥真是小器,说两句就走了。明明年纪比她大,还不肯帮手,太冷漠了。不过孩子心性来得快去得快,很快赵盾就被抛在脑后。她开始左扑右抓。明明池塘不大,两手合拢刚刚触碰到鱼身,马上又被挣脱。几个回合下来,她累得不行,只好准备上岸。
“来,这个给你。”赵盾递给小女孩一个铁丝扭成的圈,带个手柄,铁圈四周缠满棉布,边缘还用绳子把棉布紧紧绑在铁圈上。
“原来是帮我找工具去了,谢谢大哥哥。”小女孩好开心,大声道谢,刚才的不满一扫而光。不一会,心仪的鱼儿终于被棉布困住,赵盾又给她递个盆,装上水,鱼儿又自在的游起来。感觉自己要做点什么回报这位哥哥,小女孩问道:“大哥哥,你看了那么久,是不是喜欢上了哪一只?我捉给你。”
“我没在看鱼,”赵盾觉得好笑,他是盯着鱼没错,可是心里想着其它的。“我是在想事情。你赶紧上来吧,别着凉了。”
“你们这些大人真奇怪,明明看得很认真,偏要说自己没在看。”小女孩嘟嘟囔囔的上来了,还不忘补一句,“跟我爹一样。”
赵盾正想问小女孩她爹是谁,忽然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一个侍女来到他面前。看到湿漉漉的女孩,侍女急得快哭出来。来不及和赵盾说明原委,她抱起小女孩就走。一边走一边唠叨,“哎哟,我的芳菲小姐啊,才这一会,你就弄成这样?我怎么跟你爹交待啊,我的小祖宗啊……”
赵盾大笑,旁若无人的开怀大怀。原来孩童的世界如此简单。他们看鱼就是看鱼,喜欢就是喜欢,喜欢就大方表达,没有遮遮掩掩。
想当年,自己曾为了照顾一只受伤的小羊羔,半夜还起来查看伤口。白天按时上药,不时检查,直到把它治好。那个一腔热情纯真付出的小男孩,怎么变成如今的愁肠百结?
娘已经走了,这是事实。父亲成为这个世上跟他关系最亲的,唯一的亲人。他经历过仇恨,错过了几年与父亲相处的时光,现在,他还要继续吗?
不!他在心里大声告诉自己——从今往后,他的人生要大步朝前。他身上有娘的期望、爹的期盼,还有赵夫人和他的弟弟们需要他照顾,他要做个有担当的好男儿。
随着一声呐喊,那棵仇恨的树迅速枯萎死亡,新播的种子已经长出两片子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