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猎归来的赵盾,好一阵子都处于心满意足当中。政事都顺着他期待的方向在推进,首阳山的青山绿水浸入心脾,至今芬芳犹存。那天经历的奇妙有趣,偶尔想起,就令他禁不住嘴角上扬。那个蛰伏已久,有点孩童心性的赵盾,又与他重逢。
父亲去世,那个柔软感性的赵盾,萌生退意,暗自收拾行囊。遭遇背叛之时,他被仇恨裹挟。掀起一波又一波的腥风血雨之后,他便毅然绝然的不顾而去。
如今,他再次大驾光临。来得如此突然,和走时一样,去无踪,来无影。他来时,赵盾是亲切平和的。他脱去全副武装,身穿便服,和颜悦色。因为一只麋鹿的乞求,迟迟不发箭。为能挽救一条生命,激动难平。
唯一让令他忧心的是年幼的国君。
灵公已经八岁,请了闻名朝中公认博学多才的博士,做他的太傅。对他启蒙认知,教习应对礼仪,识字断文。可他总是兴趣缺缺。只爱拿弹弓射鸟,斗蟋蟀玩蝈蝈。跟着宫中的近侍整日玩耍,对太傅却避之惟恐不及。
为此,太傅几次找到赵盾。认定是太后太过宠爱纵容,请赵盾出面约束。太傅担心,君主玩心太重,不早日扶回正轨,恐对日后成长不利。
赵盾不得不去到宫中,面见太后。经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一番劝说,太后终于点头答应,会约束年幼的君主。他又召集灵公的近侍仆役小厮,对他们陈说利害,恩威并济,软硬兼施。人人点头称是,并且承诺,一定谨遵大将军教诲。灵公本人就在一旁,也频频点头。
仆从也好,灵公也罢,太后也是,人人都敬畏这个冷面大将军。尤其是“五君子”事件过后,但凡大将军召见,个个噤若寒蝉,诚惶诚恐。今日的赵盾,虽然表情和善,语气温和,他们仍是战战兢兢。
半月过后,再被问起时,太傅夸赞灵公懂事了。努力背诵,勤于请教。态度端正,大有长进。他还直夸,大将军出马,立竿见影。
这件事情解决得如此顺利,赵盾大感意外。不过转念一想,小小孩童,心性未定。正是好玩嬉戏的年纪,偶尔调皮,不好读书也属正常。其实是自己太过紧张,大可不必。他还私下自责,自己太过严厉,将一班仆役吓倒,影响小小孩童的快乐童年。
此时的赵盾,从处理政事到与家人相处,都有意识的反省自己。尽量不那么冷然,决绝。试着将心比心,包容。似乎某一时刻,那个全身戒备的赵盾,忽然疲倦至极,趴在桌上,昏昏睡去。久违的少年赵盾,顺势取而代之。
他又翻出当年七拼八凑收集到的《论管仲》。某些竹简已经脱落,有些字迹已经模糊。当他双手抚摸其上,回想第一次遇见时的激动难耐,感慨万端。
曾经以为,竹简上记录的事业,只能铭记于心,空自艳羡。怎料到,二十年后的今天,他已将他向往的部分付诸行动。人生多么奇妙!本已心灰意冷,准备纸上谈兵,终此一生。不曾想,一路煎熬隐忍,几经跋涉,几多摧折,终于把理想实现。
正在怀想感叹,仆人通报,臾骈和郤缺求见。
赵盾命人在“望月亭”的石凳摆上茶水、点心、小食,三人各自落座。
“有幸来过多次,每次都是直奔书房,忙于公事。其余地方,不过匆匆一瞥。今日,终于可以坐定,饱览风光,实在是难得。”喝过一口茶,郤缺赞不绝口,生出不少感慨。
“我听出来了,”赵盾笑了笑,说道:“郤将军是在埋怨我。只让他过来做事,却从不让他得闲。罪过啊,罪过。来,今日就让在下将功补过。”说着,他拿起茶壶,把郤缺的茶杯斟满。
“不敢不敢——”郤缺急得赶忙站起来,双手接过茶。“劳烦大将军亲自倒茶,在下不胜惶恐,万分荣幸之至。”
两人一番客套,惹得一旁的臾骈连连摇头。
赵盾命郤缺坐下,说道:“都说难得清闲,哪来那么多繁文缛节?几番推辞客套,眼前的美景怕是被你辜负了。”
夏日炎炎,正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亭子左前方,一株石榴也悄悄加入盛放的队列。花开照眼,绚烂夺目。早开的已经跌落在地,绛英纷纷。东南方,立着一棵金装点缀的高大树木。果实累累,挂满树枝,看着让人眼馋。
“还是臾将军懂得怜惜好风光。”臾骈专注的看着荷塘,赵盾他的肩膀,说道:“想来臾将军应该也有满腹牢骚。不过——”他端起一盘果脯,用手指了指,看向郤缺,“他已将不满全部化为食量。
“还是臾将军务实。”看着赵盾手中那盘已经吃去近半的地瓜干,郤缺大笑。“再跟大将军几番推托,估计今日就要饿着肚子打道回府了。”他转向右侧,刚好看到枇杷树,顺口说道:“今日最少也要吃到臾将军摘的枇杷,才算尽兴。”
“这有何难?”臾骈马上捋起袖子起身,作势就要走出亭子。“别说,还真是好久没爬树了。如果两位不嫌弃技艺生疏,爬起来笨拙难看,在下就姑且一试。”
“坐下,坐下。”赵盾叫住臾骈,“臾将军爬树的身姿,我们今天就先不看了。不过,我算是看明白了,我这府上的一花一木,两位将军是垂涎已久了。”说完,赵盾赶忙吩咐侍从,采摘些枇杷送过来。
“过去几年,尤其是那段时间——”臾骈说的是与“五君子”斗智斗勇,胜负未分之时。“我俩跑将军府,不知跑坏多少双鞋子,累坏多少匹马。好容易等到今日,能和大将军在府中静静闲坐,我可是有备而来。比如,哪个位置种了棵什么树,什么季节开花结果,什么时候果实成熟可以吃,在下可是谨记在心。”
臾骈心性纯正,闲暇之时,好亲近自然。每次来赵府,虽是匆匆,花红柳绿,果实金黄,却是难逃他的法眼。看到枇杷树挂满果实,又有郤缺推波助澜,他是真的不介意当场爬上去。毕竟色泽鲜艳,一摘便吃,必定新鲜可口。想来就忍不住垂涎。
“我都快忘了,咱们这位臾将军可是个贪吃鬼。”说着,赵盾不由得想起臾骈吃酸辣藕丁的馋样,笑了出来。
谈笑间,家丁端来一盘黄澄澄香喷喷的枇杷,放置桌上。
“既然已经摊上这名声,在下索性就做个尽职本分的好吃鬼得了。”臾骈挑了几颗大的给到赵盾和郤缺,随后,自己就吃了起来。他先是闻一闻,接着,慢慢剥开金黄外皮。等到皮剥净,送入口中,赞叹连连。“肉厚汁甜,鲜嫩美味。嗯,不错不错。”
“今日请两位将军来是对的。”赵盾环顾四周道:“往日确实是把府上当成了第二官署,劳烦两位来回奔走。从前辜负的风清日朗,百花斗艳,今日通通补上。”说着,他又命仆人送来几盘瓜果点心,“好景配好食,喝好茶,一定要尽兴。”
“也不怪大将军要把府上当成第二个‘丝纶阁’。当时形势严峻,事情紧迫。就算是满园春色,争奇斗艳,实在也无心欣赏。”郤缺咽下一块点心,说道:“风光好,心境平,才能人景合一,相看两不厌。”
“言之有理。”吃下好几颗枇杷之后,臾骈看向郤缺,“除了精通军政,郤将军还是位田园诗人。懂耕种,有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