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我看,两位都是懂情识趣的。否则,也不会一眼便将我院子的精华识别。”赵盾打趣两人道:“如果是只知沙场征战的莽夫,估计只识得这盘中之物了。”
“感恩父母,幸得幼时启蒙,略识几个字。否则,只能是大将军口中的‘莽夫’了。” 郤缺哈哈笑道。
“不过啊,我最近倒是发现,一个知情识趣的人,无论做人做事,都容易亲近,好交流。”臾骈有感而发:“你看啊,我们派去霍城的一名官员,就是之前三名上书自荐者中的一人。我听人说,他幼年失怙,家贫无计。借住在叔叔家,帮做家务当杂役使唤。叔叔为堂弟请来先生,堂弟不喜读书,他却听了进去。从此成为教书先生的得意门生。”
“后来,找机会做了官家的师爷,由此进入仕途。此次得了这机会,也是兢兢业业,勤勉尽力。据说,还整日书卷不离手。一有新想法,便要下笔记录,有机会还要亲自实践。现在专职缉盗,霍城百姓对他是十分敬重。收获时节,还经常给他送蔬菜生果。”
“臾将军所说,在下有些不明白。”郤缺说道:“此人不过勤奋向上,时来运转。何来‘知情识趣’之说?”
“可能有些偏离主题。”臾骈想了想,解释道:“我其实想说,喜好读书,可能成为人生的转折点。读书之后,明是非,懂礼仪。看历史,知得失。反观自己,就会愈加清楚,如何与人相处,如何找到处理事情的玄机等等。叠加在一起,所看所见,就不只是看山水识花鸟,而是更大格局的知事明理。”
“此人在霍城职满,离去之前,曾经拜访过我。”臾骈补充道:“他画了幅画送给我。上面画一书生,挑灯夜读。旁边是官兵捉强盗。强盗跑了,捕快拿板子打一个骨瘦如柴的平民,鲜血直流。书生望着这场景,苦苦思索。忽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
回想收到这幅画的情形,臾骈仍记忆犹新。“我问他,这是何意?他说,下级见长官,必备厚礼。他自小贫苦无依,如今也仅裹腹。本想备些薄礼,但是想想,太轻显得轻视,太重他又负担不起。于是,转念一想,他能被选中,可见选中他的人,必是寄望他能勤恳为政。于是,他把他的志向,通过这幅画展示出来。”
喝下一口茶,顿了顿,臾骈继续说道:“你别说,这幅画除了构思新奇之外,画上的人物还很精巧。书生一开始皱眉思索,到后来豁然开朗。官兵先是耀武扬威,强盗逃跑,则气急败坏。无辜平民痛楚绝望,翘首以盼。这些人物的鲜明个性,全都跃然纸上。你说,这人是不是也算得上‘知情识趣’?”
“原来有这么个故事。”郤缺点点头,“看来这位官员,不仅懂民情,也善于揣摩情势。勤政当道之时,便是他出头之日。所以,他才抓住机会,奋力一搏。”
“是啊。”臾骈感叹道:“他初入仕途,也曾一腔热忱。奈何不遇慧眼,满腔抱负只能化为庸庸碌碌,得过且过。幸好,他从未沉沦。这些年潜伏养晦,读书养性。机会一出现,他便顺势而上。”
“照此说来,这位官员已经作为年底考核的重点对象?”赵盾已经明令,官员每年一考,依民生起伏断政绩。优者作为升迁储备,平者继续任用,劣者放在待定名单,统一处置。
“正是。”臾骈很欣赏此人,故此特别留意他的表现。“综合上官、下属、百姓三方明察暗调的结果,去年此人是优。但是当时没有空缺职位,只能继续留在原职。今年过半,如果仍是优,怎么也要给他调个半级,加个薪俸什么的。”
“这些出身低微的官员,知道机会来之不易,会格外珍惜。我们既然选择任用他们,更要多多留意他们的表现,辅助其成长。晋国治民固本的基业,都要靠这些人。”臾骈说起,赵盾听后颇觉安慰。好容易有机会可以启用自己选定的人,对方也珍惜机会,实在难得。大家都朝同一目标行进,像是行路有人同行,彼此鼓励,相互加油。
“谨遵大将军教诲。”两人异口同声的站起来。
“好了,坐下,坐下。”两人又客气起来,赵盾连忙招呼他们坐下。“今日不必拘谨,否则好好的‘望月亭’又成第三个‘丝纶阁’了。”
“不过——”赵盾想了想,说道:“三名壮汉对着荷塘吟诗作对,好像也不是我们擅长。”说到这,他都觉得颇不协调,“还是说回政事,只是不用再行礼。”
“我也说说手上掌握的情形。”郤缺也是有备而来。毕竟,就他们三人聚会,聊起政事必定是不可少。“平遥县城,现在是翻天覆地。”
“听闻郤将军亲自去了一趟,不知有何见闻?”臾骈听说了这件事情,一直苦于没有时间与郤缺碰面,今日听他说起,十分好奇。
“之前去往地方的官员,反映说,差役与商人勾结,沦为他们的打手。利用刑讼之事,大肆敛财。”因为一些军务上的事情,郤缺出差。刚好经过此地,于是便顺带去一探究竟。“我去时,并未惊动地方。只是在街头巷尾,跟小贩买些小物件,顺便打听实情。”
“他们都说,自打将那一批祸害百姓的禽兽换掉之后,百姓日子好过多了。遇到不平之事,投诉有门。据说,当地县令还经常去到田间地头,问农夫稼穑之事,收成如何等等。”
问过小商小贩之后,还有时间,他又去衙门看了看。“当日刚好有件婆媳案,对百姓开放,公开审理。我便去凑热闹。见证了整个审理过程,可谓是有理有据。尤其是有争议的地方,反复推敲、论证。最后,从前后对比中,找出破绽。最终,说谎者被当场拆穿,定了案。”
“在下所记不错的话,新任的平遥县令,从前曾是士榖的部属。是有人匿名上书,推荐了他。”臾骈记得,有三人上书,并没有推荐自己,而是推荐了他人。三名推荐者,得到赏赐。被推荐的三人,则代替“五君子”中的三人,被派往地方查访。
“臾将军好记性!”郤缺对臾骈竖起大拇指。“这三人最后一刻给我写信,说是愿意为我们所用。此人,正是负责起草书信的。他被派往任职之前,曾来见过我。他说,他本是献公时期大臣的后人。文公流亡归来后,他们家族便渐渐被边缘化,只得在士榖手下谋了个差事。”
“后来出个什么变故,他处置得当。被蒯得所知,说与士榖听,然后将他提升做了副将。之后,他才渐渐斩露头脚。所以,对士榖,他是心怀感激,忠心耿耿。故此,才左右为难,难以取舍。”
郤缺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去到地方,接触到百姓疾苦。亲眼目睹凶神恶煞、穷极霸道的捕快的所作所为。他才惊觉,自己一直在助纣为虐。几番挣扎之后,决定选择我们。”
“原来还有这样的隐情。”臾骈看向远处,正有蜻蜓站在荷叶之上,亭亭玉立。“当初他们犹豫再三,想来也是情有可原。本是官宦子弟,却不得不依靠他人谋生计,心中定然委屈。恰好又被重用,这个恩情,确实值得铭记。难怪他们会如此为难。”
“是啊,想当初我不了解实情,太过苛求。幸好大将军及时劝解,我才想明白。如今,看到他在当地,脚踏实地,务实勤恳,我心甚慰。” 在郤缺看来,这些人仿佛自己播种栽培的幼苗。经历风吹雨打,终于长成参天大树,实在令人欣慰。
“你在一旁听审,他竟没认出你来?”臾骈不解。大堂门口就容不下几个人。郤缺的面庞和胡须都与众不同,应该好认。何况,他们还见过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