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得看赵盾的反应如何了。”梁益耳轻声说道:“三日之内,如果赵盾没有回应,我们就……另外,密切留意他们那边的动静。一旦真相被揭穿,他们肯定会有大动作。我们要抢在他们之前,先下手为强。否则就会被动挨打。”
接着,梁益耳又将上次五人碰头时提到的计划,列清明细。谁人负责什么,如何联络各地人员到位等等,反复强调重申。对付赵盾,他们要想尽办法,堵住各种漏洞。如果这一次败在他手上,结果就是万劫不复了。
黄昏时分,飘起细雨。雨丝拂面而来,竟有丝丝寒意。渐渐的,天暗下来。乌云四合,似乎正在酝酿一场大雨。先府门前的两名侍卫,立在左右两个角落,一双眼像鹰隼般,盯着来往人群。
忽然,一队人马缓缓而来。越走越近,似乎人数还不少。两名侍卫警惕起来。他们双双上前,伸长脖子,翘首以望,想看个究竟。
“前面那个好像是刘进。”站在前面的卫士看得真切。
“我好像看到郤将军了。”后面的卫士也看清了。
雨越下越密,本是吹面含着杨柳风,慢慢演变为打到脸上竟微有痛意。此时,这队人马已经站在先府面前。
“刘进,真的是你……”两名侍卫同时大叫。
然而,刘进没有像往常一样,给他们热情的回应。他甚至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他怀抱着一个人,他专注的看着那个人。目不转睛,周遭一切置若罔闻。一身浅灰衣服被打湿,黏贴着身体。他头发散乱,神情哀戚。忽然,他抬起头来,目光仿佛失去焦距,穿越眼前,直达远方。
“奔霄,后面是奔霄……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刘进不理不睬,两名侍卫只好转向他物。看到一匹马,两人兴奋的大叫。
可是情形有些不对。奔霄和少爷,向来是人不离马,马不离人的。既然找到了奔霄,理应也找到少爷了呀。为什么没见到人呢?他们踮起脚尖,努力搜寻。最后,眼睛定格在刘进的怀里。
怀中人所着衣衫,似乎就是少爷最爱的一件丝袍。那天,少爷出门时,也是他们俩当值。是的,就是这一身。腰间还有玉佩,随着刘进的前进,轻轻摇摆。可为什么他一动不动,不跟大家打招呼呢?难道他受伤了?
刘进越走越近。这时,两人渐渐看清他怀中的人——只见他面色青白,双目紧闭。唇边有淡淡血痕,身上有点点污渍。四肢下垂,毫无生气。
“少爷,少爷,少爷……”两人试图叫醒少爷。这几日,先府上下度日如年。今天终于得见,他们怎能不激动雀跃?其中一人更是忍不住去抓少爷的手,一碰到,他跳了起来。
此时,刘进已来到屋檐下。雨水不再对他施暴,可是两行泪,却如喷发的泉水,汹涌而出。一滴滴,一串串,一股股,汇集成倾盆大雨,滑落脸庞。泪水在他脸上反复冲刷,如骤雨不歇,此起彼落。
他小心翼翼的越过门槛,迈步进入先府。他的脚步沉重缓慢。如果地上铺的是松软的泥,一定会烙上他深重的脚印,一个接一个。他整个人整颗心已被掏空,怀抱之人有如千斤重。他不堪重负,跌跌撞撞,努力维持平稳,机械的往前走。
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刘进抬脚跨过一道坎。眼前似乎有些熟悉。摆放整齐的太师椅,茶几,屏风,还有一张床——铺盖枕衾叠放得整整齐齐,等待主人再次光临。
他将怀里的人,轻轻放到床上。把他的手脚归拢摆放整齐,再用袖子擦干他面庞的雨水。抚平他的衣裳,拭去脏污。然后盯着他的脸,一瞬不瞬。
好一会儿,他猛然退后一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头。每一声,都打在地面,发出“嘭嘭”的闷响。抬起头,他仰天大叫道:“少爷,我把你带回家了。”接着是数声撕心裂肺的嚎叫,然后是恣意放任的嚎啕大哭……
是的,先克回家了,他终于回来了。离家四天,重新回到这块生他养他,带给他无数欢笑温暖宠爱的家。母亲殷殷期盼,终于盼到了孩儿;把他当成心肝的奶奶,相信是祖宗保佑才把他迎了回来;四大侍卫心心念念的少爷,迷途知返;散落院子四处的刀剑棍棒,被冷落多日,终于等到主人。它们重燃希望,渴求宠爱降临。
可是,先克闭上眼,永远的睡着了。他不再起身,跟母亲撒娇,向奶奶问安。他不再跟四大侍卫比试射箭,捉兔子。那些昔日不离手的兵器,注定要寂寞余生。
郤缺率领人马出发之前,刘进找到了他。他们一行人往西郊一路快马加鞭,终于到达“虎啸岩”。
“虎啸岩”面前有个湖。湖边有一大块空地,很是开阔。四大侍卫曾经陪先克到过一次。先克说,这是小时候,跟叔伯兄弟玩耍的地方。在草地骑马练武射箭,或是湖边戏水。累了可以躲进洞穴休息。岩洞宽敞透气,冬暖夏凉。暂时歇息也好,小睡也罢,任他外面雨打风吹,里面自是惬意的世外桃源。
一行人往岩洞而去,刘进冲在最前面。进了洞,他环顾四周,首先看到“奔霄”。它被栓在西南角落的一块石头旁,低头嗅着什么。刘进一走近,它抬起头,眼神忧伤,泪光盈盈。刘进知道,少爷一定就在附近。
距离“奔霄”不远,躺着一个人。刘进奔过去一看,是少爷!他心头狂喜,伸手触摸少爷。一刹那,像被什么粘住似的,他愣住了!好冷,好硬!
他拼命大叫“少爷、少爷”,却没有任何回应。他把手放到少爷的鼻孔,没有任何气息。他脑子狂乱的思考,似乎想到什么,立刻又被否定。少爷一定是睡得太熟,对的,一定是这样,所以才没听到他的呼喊。
于是,他用力摇晃少爷的身体。当他双手紧握少爷的肩膀时,冷硬僵直的躯干,贴着地,纹丝不动。他颓然的跌坐一旁,这才看清,少爷的胸前被血染红。血迹已干,腥红色泽仍是触目。
郤缺命人把先克抬走。刘进还呆愣在原地。怎么走出岩洞的,完全没有印象。他的脑袋只剩下空洞的四个字——“少爷死了”!四个字,只停留在字面,内涵如何,他无力思考。
此刻的他,像是三岁孩童,“死”到底是何意,他一脸懵懂。“死”没有直达他的内心,他排斥,他抗拒,他剧烈的挣扎。他告诉自己,找到少爷了,少爷终于可以回家了……
直到有人拍拍他,他才醒了过来。他的视线努力寻找少爷。只见少爷趴在“奔霄”的背上,四肢耷拉。像块破布,随时要跌落。他立马走过去,抱住少爷,放到他的马上。他一把跨上马,把少爷紧紧拥在怀中。既然找到了,他就要把少爷带回家。老夫人,夫人,多少人都等着他们回家呢。
是的,老夫人、夫人,府上的大大小小,已经齐聚一堂。他们挤在先克的寝居门前,迟迟不敢上前。就在两名守门卫士大叫“少爷回来了”的时候,已经有人奔走相告。刘进的震天哭声,引得府上每个角落都在颤抖。闻声之后,园丁小厮,无一遗漏,悉数到场。
刘进哭得声嘶力竭。渐渐泪水干涸,精神萎靡。泪水清洗过后,视线慢慢清晰。只见一双鞋子近在眼前——黑灰鞋面上,有绣花水鸟掠过水面。他慢慢抬起头,老夫人被夫人搀扶着,已经来到面前。
眼泪在老夫人眼眶里打转。她努力睁大眼睛,抬起下巴,强忍着不让泪水跌落。夫人早已泪流满面。她正拿手帕用力捂住嘴,压制住声音。两人放低身体,在床边蹲了下来。她们伸手轻抚先克的脸,小心翼翼,仿佛抚摩着初生婴儿般,小心备至。
“克儿,你回来了。终于回来了,回来就好……”老夫人的手滑过先克的脸庞,轻轻摩挲着。一寸一寸,上下左右,不舍离去。
“克儿……克儿……”夫人低喊,像是要唤醒沉睡的孩儿,又怕吵醒旁人。她轻抚先克的脸颊。一滴泪,“吧嗒”一声,打在先克的腮帮,顺着面颊,滑到颈脖,融入衣衫。“你醒醒,看看娘,和娘说句话,别不理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