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一声,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接着是雷声滚滚。很快,大雨倾盆而下,打在堂外地板,“唰唰”作响。
那个从小见到闪电就要缩在娘怀里,撒娇耍赖的先克,再也不怕闪电了。闪电就算把天劈裂,把地凿开,也惊不醒他。谁的话都入不了他的耳,他任性的不理不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闪电却惊醒了两位将军遗孀。一道白光打在先克身上,被血色染红的衣衫格外狰狞刺眼。两人同时用力的摇晃他的身体,试图将他弄醒。最终,仍是徒劳,先克没有丝毫反应。两人对望,眼神绝望,神情怆恻。难道,她们的心头肉,已经离去了?不听话,闹别扭的先克,无论如何,都不会如此倔强。他一定是去了……
他再也不会跟她们笑,跟她们闹。再也不会卖弄武艺——捉只野雉回来,耀武扬威,笑得三日合不拢嘴。他走了……去找他的爷爷和爹爹去了。爷孙三代重聚,忙着敬酒吃菜,互道离别相思。将两位饱经岁月,被痛苦反复残害的夫人,置之不理,抛下不管。就这样撒手而去,甚至来不及道别……
先克的母亲“噌”的站起身,一把推开聚拢在先克周围的家丁。她冲出屋子,冲进雨中。她张开双臂,仰面朝天。脸庞承接雨水的洗刷,寒凉舒爽。她闭上眼,一言不发。雨水令她清醒,她企图借此弄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梦还是真?
家丁仆从的哭声穿透雨帘,连同雨声,和出一道哀婉凄切的挽歌。迟来的仆役,追到门边,盯着浑身湿透的夫人。他们都被爱的悼词,捆绑纠缠。困在原地,动弹不得。一声声,一段段,敲碎他们的心。副歌回环,破碎的心又被反复踩踏,裂成粉末。
突然,一声“啊”响彻天空。夫人仰天大吼。接着又是数声,一声比一声高亢,一声比一声尖利。最后,她双膝跪地,埋头不起。这首挽歌随着几声“啊”,进入高*潮*。接着,哭声、喊声交杂,在府中萦绕。越来越多人,加入这首爱的离歌。或低泣,或悲鸣,高低错落,缠绵凄切。
雨在悲叹,为何会被天空驱离。先府上下则在声讨,为何老天如此残忍。天空漠然,不置一词。任雨声哭声交织起伏,绕梁绵长。
赵盾赶到时,雨势渐小。只剩下“滴滴嗒嗒”的零星雨珠敲打地面的余泣。老夫人昏厥在地,被扶去歇息。夫人被女仆带去,换下湿衣,姜糖水伺候。刘进则被三大护卫架走。仆从杂役皆已散去。
先克被转置在一张榻上。管家正交待几名家丁,给少爷净身更衣。赵盾走了进来。
他挥挥手,示意管家等人走开。之后,他才慢慢的,轻手轻脚的走向先克。他步履迟缓,犹豫不决。想要靠近,却又害怕直面惨烈的现实。
他正批阅公文,突然,有个人闯了进来,跟他说了什么。之后,他便被马车送到这里。一路风雨,掀开马车帘子,雨飘进来,打湿他的衣襟。他没有试图补救。从来没有像此刻,如此渴盼大雨,衷心欢迎它的光临。
天地被雾气笼罩,模糊了视线。大雨如注,将此人与彼人阻隔。雨帘仿佛屏障,遮掩保护。没人留意彼此的神情眼神,大可真情流露,无遮无拦。风吹雨啸,赵盾努力拼凑来报之人的只言片语。
找到先克了……他……倒在血泊中……在“虎啸岩”冰冷的洞穴里……
他的一遍遍重温来报者的话。他反复咀嚼,仔细琢磨,难以置信。四天前的一早,笑呵呵的跟他寒暄的先克。一个多月前,从平陵返回,变得沉稳,令他满心宽慰的先克。怎么就……死了?死是什么意思?他倒地不起,再也不会叫他大将军,也不会叫他赵叔叔。
这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刚刚演奏完人生的第一乐章。正要翻新篇时,音乐戛然而止。生命之花初初绽放,含苞挺立。空气中春的气息,泥土中的芬芳,还只嗅得一二。穿花蛱蝶,还未见证他的盛开。点水蜻蜓,仍在苦苦等候他的舒展。
他却突然枯萎,片片凋零。花瓣坠落枝头,翩翩而下。如此美好,饱含希望的鲜艳,来不及绚烂,转瞬便走向黯淡。
慢慢走向先克的赵盾,举步维艰,如临深渊。他害怕***(字被吞,只得用谐音)的僵硬的真相。他克制步伐,走走停停。仿佛不去面对,先克还有一丝生机。可是这短短的十步路,如何拖延,如何迟缓,终究,还是走完了。
白皙的面庞,清秀的眉眼,习惯性扬起的嘴角。还是四天前的那个先克。暌违四日,日日煎熬,终于盼到的先克。赵盾缓缓伸出手,在半空停留良久,轻轻放下,落在先克的脸颊。像是被蛇咬到似的,他的手迅速弹了回去。热情活泼的先克,冰冷漠然。他无视素来仰慕敬畏的赵盾,继续任性的一动不动。
他改用双手,大力摇晃他的身体。“先克,起身……我是大将军赵盾。我命令你,立刻起身,起身……”伴随着嘶吼,眼泪挣扎转圈,终于弹跳出眼眶。
他垂下手,跪立在先克身旁。渐渐不胜其力,跌坐在地。眼泪成群结队,夺路而逃。他紧闭双唇,不让声音溢出。只有一两声轻吸鼻子的杂音,在空荡的正堂响起。他和先克,静静相处。
回想第一次见先克。他舞着家中仆役为他制作的木剑,来到赵盾跟前。稚嫩的童声唤他,“赵叔叔”,还邀请他见识他的功夫技艺。接着,是颇有几分架式的左劈右砍。赵盾为他鼓掌。他得意的扬起小脸,笑意遍布脸庞,盛满双眼。
三年前,父亲病重而去,他惊慌失措。那时候,焦急写在脸上,丧父的彷徨盈满他的双眼。
一个月前,回到绛城。他跟赵盾说起在地方的所见所闻,为饱受折磨的百姓流泪,对作恶多端的贪吏,恨得咬牙切齿。那时的他,眼神明亮,自信从容流转全身。
小小幼芽,抽枝吐新,渐渐长高。树干变粗,枝叶茂密。此时,它被生生砍倒,连根拔起,生命被斩断。
这颗小小树苗,寄托赵盾多少关爱期望!有他对亲如手足的兄弟的承诺,更有他对这晚生后辈珍惜爱护的良苦用心。他看着他长大,他的点点滴滴,早已成为他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如今,他离开了,就这样一声不响从他生命消逝。像是毫无预警的被人在身上切除一块肉,手起刀落,猝不及防。视线所及,是触目惊心的血淋淋。椎心之痛刚刚唤起,肉已离身。
身后传来脚步声。赵盾赶忙把眼泪抹干,整理好衣冠,迅速站起来。转头一看,原来是老夫人和夫人。在仆人的搀扶下,两人慢慢走到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