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盾再也坐不住。瞟了一眼堆叠的木牍,他嘴角泛起一抹冷笑。叫来书吏,说是有些不适,要提早回府。转身欲走之时,想了想,叫来杂役,把竹简木片全部收拾,搬上他的马车。心想,眼不见为净,看你们还在我面前晃?以后有人到官署问要回复,就说在府上细看,反复研读才能定夺。
上了马车,坐定之后,赵盾吩咐车夫绕到护城河附近停下。
沿着堤岸,赵盾独自散步。遍地绿野恣行,郁郁葱葱。远看春色入遥山,碧色四围。低头看,乱红穿街过巷,一阵和风,一片风花扑面而来。
寻到一处凉亭,竟生出不敢靠近的惶恐。许久之前,也是好风好景。他跟出征前的先兄,坐在这里。听他说战场杀敌,马匹驰骋。还被他打趣,说赵盾是教书先生,还收了个女门生……
赵盾想进去坐坐,一只脚已经迈了进去,又退了回来。他犹豫半晌,被恐惧绑架。这座亭子,承载着被封印的回忆。一旦解封,潮水般的追思就会将他淹没。此时的他,身心已不堪重负。他渴望有谁将他解救。放眼处,无边春色却与他格格不入。
越过亭子,他踯躅而行。不知走了多久,想了什么。只有机械的迈步向前,才能阻止脑海的沸腾翻滚。
等到思绪渐渐平静,视线却渐渐朦胧。抬起头,暮色渐渐四合。血色堕入海底,黑色笼罩天地。他颓然跌坐在路旁,一动不动。
回到府上,家人都察觉到赵盾心事沉重。用膳时分,一片死寂。赵盾随意扒了几口饭,便起身离座。他把自己关在书房,不许任何人打搅。
白天的跋涉,事务缠绕,再加昨夜一夜没合眼,坐下不久,赵盾便趴在书桌,沉沉睡去。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他拉回现实。慢慢醒转,整理好衣衫,赵盾不耐烦的大吼:“谁?”赵盾心中暗骂,这些粗鄙的下人,一点规矩也不懂。
“大将军,是小的刘进,”听出了赵盾的不快,刘进声音渐小,“有要事禀告大将军。”
“进来吧。”听到是刘进,赵盾的语气这才好转。
“大将军——”得到允许,刘进赶忙进来。捧着一封信,恭敬的呈递给赵盾。“这是小的在少爷房内找到的。”
打开信一看,里面写道:“夺人祖产,贪婪霸道。无理小人,辱没祖宗。欲证英雄,“虎啸岩”一决高下。”末尾并无落款,不知是何人所写。一手字倒是飘逸飞扬,所用也是上等布帛。由此可见,写信之人,定是出身尊贵的士大夫,而非普通江湖之流。
“‘虎啸岩’是何去处?”赵盾问道。
“是西郊十里外的一处洞穴,小的陪少爷去过几次。”刘进对此地非常熟悉。
“你马上叫上府上的侍卫。”赵盾急忙说道:“还要聚集家丁。对了,把府上会骑马的都叫上,我们现在就去‘虎啸岩’。”赵盾完全清醒过来,转身便要向外走。
“小的这就去办。”刘进应声之后,迈步就走。
两人正着急出门,却见臾骈急匆匆的赶来。
“臾将军到访,是有要事回禀?”赵盾和臾骈在书房门口差点撞上。
“属下确有要事相告。”臾骈看向两人,似乎都着急要出门,“刘进也要和大将军一同出门?”
刘进回道:“小的在少爷的卧房发现线索。现在就要去‘虎啸岩’找少爷去。”时间紧迫,刘进长话短说。
“有人来报,说是先都将军行色匆匆,正带着几名家丁,往城外而去。”臾骈口气急促。
“派人跟踪了吗?”赵盾停下脚步。
“有两人已经跟去了。”臾骈派人跟踪“五君子”,交待得很清楚。报信和跟踪两不误。两人一组,一人跟踪,一人报信。跟踪之人会留下标记,报信之人回禀之后,调头跟上。
“城外?”赵盾反复玩味这两个字,嘴里一直念叨。
“大将军,那我?”臾骈到来之后,赵盾停下脚步。刘进想知道,他是不是还是要回府上召集人。
“等一等。”赵盾重新坐回座位,招手叫臾骈和刘进也坐下。
“臾将军,你看看这个。”赵盾把刘进带来的布帛递给臾骈。
“看字面意思,先将军的失踪定与蒯得有关,”布帛上的话,臾骈反复看了几遍,“夺人田产,这四个字即是明证。”
“下面那句‘辱没祖宗’,”赵盾拿过布帛,指了指四个字,“这四个字,如果是蒯得写的,不符合常理。”
“容属下想想——”臾骈将赵盾说的四个字,念了好几遍。然后背过两人,面朝墙壁,低头想了好一会儿,才转过身。“这四个字表明,写信之人,应该与先将军有血肉渊源才对。”
“何以见得?”赵盾问道。读了几遍,总觉得这句话不太对劲,怎么念都别扭。可是今日事情太过繁杂,他的脑子根本没法认真深入的想问题。臾骈这么一说,他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
“如果是蒯得要找先将军决斗,要辱骂先将军,骂得怎么难听,都不会涉及祖宗。毕竟,这与他何干?气他抢夺自己的祖产罢了,怎会追溯先祖?他只需要说尽难听的话,激怒先将军赴约,目的就达成了。”臾骈分析道:“可是,如果是同宗族的人,便会觉得先将军——”
臾骈不敢说。看到赵盾朝他猛点头,示意他继续,他才接着说道:“令他蒙羞,所以耻于与他是一家人。这种口气是自然而然的,旁人模仿不来。”
“那就对了。”赵盾大叫起来,“先都匆忙赶往城外,‘虎啸岩’也在城外。此事定与先都有关。而且——”赵盾记起,先氏两宗矛盾重重。“本来先都就嫉妒先克,年纪轻轻就登上高位。再说了,他跟蒯得关系最亲密,这就全对上了。”
“咱们先不着急下结论。”赵盾一口就咬定先都,臾骈赶紧澄清,担心自己误导。“不如这样——我现在再派几个人去盯着先都府。明天一早,我的人一定会有回报。到时,如果确定此事与先都将军有关,我们再不动声色将他府邸包围。到时,把他叫来一问,就真相大白。”
“那……今天晚上,我们还是按兵不动?”好容易有用武之地,竟然没成行,刘进有些气馁。
“那就听臾将军的,我们静侯先都府的消息。”赵盾吩咐臾骈,“你的人一旦来报,只要能确定先都牵涉此事,第一时间将你手下和府上的人手全部调齐,包围先都府。同时派人通知我。无论多晚,都要第一时间通知到我。”
“属下明白。”就是因为深知赵盾对此事的关切,一有风吹草动,臾骈就马不停蹄赶过来。
“刘进先回去,千万不可轻举妄动。”赵盾赶紧交待,反复强调道:“不可私自行动,也不准去‘虎啸岩’。人多口杂,动静又大。万一打草惊蛇,就会误了大事,明白吗?”
大局为重,又有赵盾严令,刘进只得频频点头。
臾骈和刘进一同离开赵府。三人说好,早点歇息,养足精神。一有消息,就全部动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