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请姑娘安。”陈府小宅里,严府管家韩姨毕恭毕敬的对陈婉珂行了个礼道:“姑娘身上可好些了,夫人送来的药可还合适?”
陈婉珂一身白衣,素面朝天的端坐在书案前,清冷纤弱。
“夫人有心了。婉珂一切安好。”
“这阵姑娘真是操劳了,严氏一族能有如今这番日升月恒,姑娘功不可没!这是夫人特别送与姑娘的。”
韩姨把一份大红的礼单和
一个密封的木盒推到陈婉珂面前,木盒上面有一封无署名的手札,道:“不打扰姑娘休息了,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只管吩咐嘉善就好。”言罢,韩姨隐蔽的对一旁的嘉善打个眼色,离开了书房。
陈婉珂沉默地看着书案上的手札,紧张到几乎窒息。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严府来信!同时,她也害怕至极,怕这里面装的东西不是她倾其所求,怕这么多年的隐忍煎熬铺谋设计全部付诸东流。
陈婉珂努力平复着自己微颤的手,像个开盅的赌徒般,一点点把手札的封签拆开,一张名为“回春”的药方飘了出来,陈婉珂瞬间呆住,盯着眼前的“回春方”脑袋里一片空白,接着她又慌忙打开木盒,一副人舌赫然横在木盒里,已经有些腐烂,一股股的飘散出腥臭。陈婉珂一阵晕眩,瘫在椅子上干呕起来。
良久,陈婉珂逐渐回过神,她打开手札,上面是抄写公整的心经,还有一个醒目的“空”字。
“哼哼,哈哈哈哈哈!”陈婉珂凄凉的笑了起来。果然不出所料,费尽心机不过是作茧自缚,认祖归宗终是一枕黄粱,一切皆为空。
长姐,我认输!
陈婉珂本应姓严,但她一直随爹爹陈文琪姓。文琪公子是位颇有名气的绣师,不仅容貌俊美出众而且文采过人,是个少有的才子。因此,他的绣品多以笔墨丹青为素材,逐渐自成一派,成为一位用针线写山画水的艺术家。
正如世间所说“无暇玉难求”,惊才绝艳的文琪公子偏偏痴爱上了一位有夫之妇严静萱,直到有了女儿陈婉珂,也没等到严府的花轿。因为严静萱出身官宦世家,她的婚姻牵系着两大家族的利益,必须美满!她的官衔爵位不允许公众形象有半点瑕疵,必须完美!
陈婉珂很小就随着爹爹站在街口,看着华丽的官轿穿街远去,她知道里面做坐着的是娘亲。稍大些后,她会在脸上抹把炉灰,混在难民中等着娘亲开仓济粮。接过娘亲递来的馒头时,娘亲会用力的握一下她的手。陈婉珂知道,这是娘亲在和她打招呼,即便自己的脸黑的出类拔萃,娘亲也一样能认出她。即使娘亲脸上表情肃穆,陈婉珂依然能感觉到源自血亲的温暖和亲和。
娘亲旁边站着一位风华正茂的姑娘,她就是年长陈婉珂15岁的长姐,严府长女严佩瑞。她已步入仕途且初露锋芒。虽然严佩瑞一直面无表情,但小小的陈婉珂知道这个长姐一直在关注着她,只是不用眼睛而已,以至于到现在,陈婉珂都怕她,怕的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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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婉珂每次从娘亲那里骗回馒头烧饼等吃食后,就赶忙跑回自家小宅,穿厅而过的飞到后院爹爹面前,声情并茂的跟爹爹讲起娘亲如何如何赈济灾民,白头发又多了等零零总总。
所有这一切只为能博爹爹一笑,可爹爹只是埋头绣画,眼皮也不抬一下。实在被吵烦了就冷冷回应一句:“你该温书了,回书房去!”就这样,陈婉珂在爹爹的冷淡疏离中渐渐长大。
长大的陈婉珂不再如从前般渴望见到娘亲,取而代之的是憎恨和嫉妒。因为她懂得了自己是最见不得光的“奸生子”!
无论多么优秀也不能参加科举!任凭气质如兰才华比仙,也没一位男儿愿意亲近,只因娘亲给了她一个含混的出身。而一母同胞的长姐严佩瑞却是良缘夙缔鸾飞凤翥。
还是那条长街!
小时候看着娘亲清跸传道,长大后望着长姐被朱佩紫!凭什么!
自己锦绣才华半点不输严佩瑞,她高官厚禄自己却如沧海遗珠。凭什么!
她崧生岳降!人人敬畏!自己却才秀人微如尘垢秕糠!凭什么!!
就因为一个名分吗!?陈婉珂看着终日长在绣房的爹爹,一股无名的怨恨油然而生!因为他!自己一出生就带着原罪。终日被关在如孤岛的小宅中倍受冷落无人问津。
陈婉珂更恨她的娘亲!不仅辜负了爹爹,让他在无尽的等待中空负韶华!未过不惑就白发丛生!还让自己的生活充满了冷漠和歧视,为了躲避伤害,只能活在不见光亮的暗昧之处。
陈婉珂最恨的就是长姐严佩瑞,同为龙血凤髓,长姐应有尽有而自己却一无所有!
长期的压抑和孤独让陈婉珂变的比爹爹还要孤僻疏离,一头扎进经史子集不肯出来,不与外界有任何交流。整整2年时间陈婉珂吃住在书房,没进过爹爹陈文琪的绣房半步,几乎忘记“爹爹”二字如何叫出口。
起初陈文琪还会到女儿窗前观望一二,可瞅见冷若冰霜的陈婉珂他退缩了,渐渐不再过来,躲在后院不出半步。空旷的小宅里,父女二人形同陌路,只有两位老仆和满院的兰花勉强飘着几许生气。
突然有一日,两位老仆砸开了陈婉珂的书房,泪涟涟的道:“小姐,先生去了。”陈婉珂才再次踏进绣房,看见了浸在血泊中的爹爹
陈文琪身着亲手绣制的喜服割腕自尽了。他全身冰凉,身体里的血全部流光,整个人就像放空水的皮囊,徒剩一张肉皮塌在骨架上,裹在一件精致至极的喜服里。陈婉珂呆呆看着僵硬的爹爹,惊为天人的容貌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精心装扮但形容枯蒿的脸,恐怖中透着可怜。发髻再整齐也无法掩盖满头花白,尤其是手腕上的伤口又深又长,就像大张的嘴巴。
“一朝春去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罢了,等不到就不要再等了,何必呢,你还有我!”
陈婉珂扯起红盖头郑重的盖在了爹爹脸上,就像送位新嫁的夫郎。一片血猩中,陈婉珂倒在了爹爹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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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走后,陈婉珂缠绵病榻三月有余,两位老仆甚至已经开始准备为小主人筹办寿材。可陈婉珂却渐渐康复。
“我没打算走!有件事还没办完!!”
病愈后的陈婉珂宛若重生,她一改从前的清冷忧郁,彻底放下才女的身架大步走出小宅。仕途无望就经商!满腹经纶全化作商道兵法被陈婉珂灵活运化,不光独自创办“陈氏木料”,而且很快便在京城木料行中崭露头角。
正当陈婉珂如日方升时,她却故意以一个不知深浅不懂规矩的新人姿态得罪了楠园家主方自华。一向被娘亲训斥压制的方自华牢牢抓住这个机会,一扫往日愚笨窝囊之态,彻底收拾了一顿陈婉珂,在众人面前十足十的立了回威。到现在仍有许多人记得“10两银子一碗酒”的故事。
因为陈婉珂设宴赔罪,傲慢的方自华指派贴身侍女道春替她赴宴。酒席上,道春姑娘提出方府不会和一个新人计较,退回300两定银也没问题,只当是接济陈氏。但前提是陈老板喝干一碗酒方府便退10两银子,两碗20两,以此类推,能拿回多少全看陈婉珂的诚意,并表示这件事过了,楠园会不记前嫌继续照抚陈氏。陈婉珂被灌到烂醉呕血,几乎丢了半条性命,陈氏木料成了木料行笑话。
两位老仆对小主人心疼至极,可陈婉珂却暗自开心,她完美的扮演了一只没有家族护佑的孤雁,成功点燃娘亲严静萱对楠园方氏的怒火,徐徐打开了归家的大门。她要代替爹爹踏进严府,回归严氏本家!
按照律法,陈文琪不可能葬入严氏祖坟,也无法归葬陈氏本家,身后只有一座孤坟。对此,陈婉珂无能为力。能做的,只有以严氏女儿的身份为爹爹祭祀扫洒,告慰他孤独哀伤的灵魂,弥补自己“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愧疚和悔恨。
陈婉珂后悔到极点,后悔为什么那么残忍的把爹爹拒之千里,每每想起爹爹手腕上大开的刀口和已经流到屋外的血,她几乎想把自己剁碎谢罪,直到现在都不敢去坟前祭拜,无胆也无脸!娘亲让爹爹孤独一世,自己让爹爹心如死灰。她要赎罪!不管多大代价也要走进严府!拿回本应属于自己的姓氏告慰爹爹!这成了她的一份执念!为了这份执念,陈婉珂不仅变的精于算计,而且越发狠辣没有底线。
先用苦肉计套住娘亲,打算依靠她老人家的力量抗击宗族压力,让严氏一族承认她的存在。再走出一步“弃子争先”的险棋,放弃部分利益和读书人的清高与尊严,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被修理怕了的小辈,驯服跟在楠园大佬后面委屈求全窝囊求生,实则卧薪尝胆,静待时机把楠园摧坚殪敌。
她要积攒回家的资本!
楠园方氏根基深厚,宗族势力在京城举足轻重,是阻碍严氏崛起的最大障碍。搬倒它!为严氏开山辟路,看谁还有理由阻止她回家!
为此,陈婉珂韬光养晦隐忍三年。三年里,她唯唯诺诺,任由楠园方氏盘剥欺负,木料行里都笑称“陈氏木料”是楠园方家的泔水桶,只要不让陈婉珂喝酒,即便残羹剩饭一样甘之如饴。这些流言蜚语让严府老家主严静萱怒不可遏,开始暗中大手笔扶持小女儿。陈婉珂的第二个目的达到了!她顺利获得来自家族的巨大能量,迅速成长为与楠园比肩的木料巨头,搬倒方家指日可待!
接下来需要找件衬手的兵器,即能斩杀方氏,又能制衡长姐严佩瑞。桃若就是充当这把双刃剑的不二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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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严府长女和家主夫人,严佩瑞是阻碍陈婉珂归集的第一重屏障。
严老夫人不遗余力的扶植小女陈婉珂,严佩瑞自始至终冷眼旁观,不阻止不参与,甚至装聋作哑。可直觉告诉陈婉珂,这位沉默的长姐绝不会轻易让她踏进严府。
因为严佩瑞的爹爹,严府老爷严秦昊雪当年得知陈文琪和陈婉珂的存在后,悲愤之下痛失一女,自己也损血伤脉元气大伤,每逢过冬如同历劫,终年都靠参茸虫草续命。严静萱悔恨不已,为了慰籍夫君,破例为未成型的幺女按祖谱传续起名“严佩熙”,牌位供奉在祠堂。
自此,昊雪老爷除了非走不可的过场,全部时间都在祠堂陪伴命薄的严佩熙。至今,除了长女严佩瑞大婚和长孙女严苑琛百日宴再未露面。说起来,严佩瑞因为这个流落在外的小妹,并没幸福到哪去!
陈婉珂的直觉根本就是心虚!
为了顺利突破严佩瑞这重屏障,陈婉珂暗中把长姐摸了个通透,自然也毫无意外的发现,人所钦瞩的严府家主严佩瑞身上有块“疮”,这块“疮”就是桃若!
为此,陈婉珂特意挤进楠园雅集,见到了冶艳妖娆的桃花公子,不禁暗自嗤笑:“这个人果真存在。岸然道貌的严家主居然和方自华一样是个贪声逐色之辈,竟偏好这等狂浪货色!真是人不可貌相。”
陈婉珂不动声色的观察着桃若,轻佻矫饰,圆滑虚伪是她对桃若的第一印象。尤其是那双琉璃色的眸子,里面装着所有妓子的共性——势利!
陈婉珂会心一笑:“难怪会死贴严佩瑞。小人难养,有利则为!呵呵,一把不错的刀。”
陈婉珂欣喜的揣着严佩瑞的小秘密,紧锣密鼓的谋划起来。
长姐就和当年的娘亲一样,美满的婚姻高尚的形象,完美到无懈可击。尤其是她的夫君严府大爷严常芳倾,有风有化宜室宜家,是个难得一见的贤良雅士。谁也不曾想到她会刁风弄月韩寿分香!
坊间都晓得夏恒媛是桃若最大的金主,其实每当桃若被风光无限的邀进夏府以后,便立刻坐上马车从后门被送去严佩瑞的身边。
“哼哼,好一个移花接木!我生的含混,长姐你又清白几分!”
陈婉珂死死抓住这个绝好的机会,暗中买通了野郎中许娘,扮成豪客把桃若邀了出来,先是惊叹公子娇艳若花,后又感叹容颜易逝,话里话外提醒桃若早做打算,不要等到色衰爱弛之时后悔晚已。并在言谈嬉笑中随口说了个回春方,本是抄来与府上大爷调理身体,没想又添一女。还说本打算纳侍,但看见女儿万念皆无,只想与夫郎儿女平安度日,这叫骨血之亲。有骨有血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说者无心,可句句字字都钉进了桃若的心里。其后,一切皆按照陈婉珂的预期稳妥进行,桃若蒹葭倚玉剑走偏锋,尔后被夏恒媛接回夏府小宅半年有余。
陈婉珂耐心等待着好消息:“哼哼,长姐,严府许你逾墙窥蠙就别嫌弃我来路不明!不然把遮羞布一扯,大家都没君子可做!”
她笃定,严佩瑞怎么安排那个严家小孙,就一定会怎么安排她这个严家小女
可很快,陈婉珂便尝到了挫败的滋味!亲自见证了严佩瑞不动声色的把桃若这枚疮连同自己的肉一并割下,不带半分犹豫,不顾惜半丝血脉亲情,与他们的母上大人截然不同!陈婉珂精心布的局被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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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败的桃若被丢到如意馆门口示众!坊间流言四起,红公子桃若蒹葭倚玉算计夏小家主,结果登高跌重!众人一面感叹夏恒媛无情,自己的骨肉也没半分怜惜;一面嘲讽桃若无耻,为上位无所不用其极。艳冠京城的桃花公子在漫天流言蜚语中落魄寮倒的挨过有生以来最冷的一个寒冬。
这同样也是陈婉珂最失落焦灼的一个冬天。外面铺天盖地的“奸生子”、“不知羞耻”、“罔顾伦常”、“活该如此”等咒骂声轮番轰炸着陈婉珂的耳朵。
虽然攻击对象是桃若,可陈婉珂却胆战心惊心如刀割,这莫不是在骂爹爹和自己?!因为她一直就活在这些可怕可恨的舆论声中,即便现在家骥人璧,“出身含混”仍是她为人耻笑的一个污点。
这个污点让她和爹爹成为众矢之的!走到哪里都是嘲讽、鄙夷和排挤。直到现在她都讨厌别人注视自己,更不敢看别人眼睛。
为此,傲慢的方自华总是嘲笑她眼神游移,行为躲闪,相貌生的齐整却活成可怜虫的样子。
甚至有一次,陈婉珂心血来潮换了件漂亮衣服,竟被心情不好方家主以“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为题羞辱了一顿,暗讽她这样的“奸生子”不知所出,不知所归。结局和她爹爹一样一捧黄土一座孤坟。因而陈婉珂又多了个绰号“陈蜉蝣”,而且还无力反驳。因为她的爹爹确实行为不检,她确实来路不正。
面对羞辱,陈婉珂变得比从前更敏感更焦虑也更阴暗。她必须为自己争个名分,不择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价!
陈婉珂偷偷跑到长街,暗中观察苦苦支撑的桃若,桃若倔强的眼神像极了当年的爹爹,带着小小的自己在四面楚歌中孤立无援举步维艰。那些屈辱痛苦的回忆犹如藤蔓把陈婉珂牢牢缠住,几乎让她窒息。
陈婉珂不愿再看下去,起身准备走出茶社,邻桌两位姑娘的对话引起了她的注意。
“也怪可怜的,千金不得一见的桃花公子如今也开始在街口招揽生意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恬不知耻,活该如此!好歹夏小姐无家无室!若那些有夫有女的,还不活活被这等腌臜之徒拆了家!还可怜他们!谁还那些三茶六礼明媒正娶的清白男儿一个公道!佛经里管这种货色叫邪淫罪人!不光自己遭人轻贱,还要牵连父母儿女被人嫌弃排挤,祸及三代!死后要下地狱刀劈火烤!他们生前怎么毁别人姻缘家庭,死后就要怎么赎罪。而且再也无法转世为人,只能做雀鸽鸳鸯莺莺燕燕之类的飞禽!给你做人的机会不好好珍惜,罔顾伦常的尽干些不是人的事,那就别求人身!不是总想攀高枝,总算计鸠占鹊巢吗!做鸟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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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嘴巴也太毒了,积点口德呀。”
“我嘴巴毒?!是你孤陋寡闻!这是佛经上写的!地藏经里讲的明明白白!每月十五,宽念寺里的悟觉大法师都会讲经说法。听完才知真是因果不虚!瞅见没,那妓子就是现世报!让那些不知羞耻的路草闲花都看看,以为带个野种就能混上桌子吃饭,想的美!自己不稳重,就别怪别人不给他体面!这就是下场!”
陈婉珂再也听不下去的夺路而逃,又把自己藏进了书房。她愈发感觉,或许长姐严佩瑞早已知道她的计划,故意把桃若丢回长街示众,用漫天的舆论羞辱自己!同时立起大旗,警告自己就此止步,不然下场会比这个异想天开的妓子还要凄惨!
陈婉珂背后一阵寒意!觉得四周又布满了眼睛!爹爹惨死的样子也又一次浮现在她眼前,陈婉珂只想大哭一场,宣泄一下淤积多年的凄苦和恐惧。可她必须忍耐!回家的路还长,因为她名分不正,路不明!必须荣辱不惊。
陈婉珂拿起纸笔,凝神静气的又一次开始抄写“心经”。多年来,抄写心经成了陈婉珂释放自己的唯一途径,她把经文的每一个字都刻在心上,用它们覆盖痛苦压制怨恨。
可这次,心经也没平复陈婉珂的恐惧和焦虑。因为她的直觉完全正确!
不几日,娘亲严静萱以陈宅老仆年事已高,怕对小姐照顾不周为由,送来一位名为嘉善的侍女照顾她的日常起居,正是那天在茶社义愤填膺指天骂地的刁丫头。
在嘉善伪善诡异的笑容里,陈婉珂预感计划也许已经败露,严佩瑞的手已经伸了过来!而且,自己或许根本不是长姐的对手!这个女人剑戟森森心如铁石!手腕随便一翻,就让自己方寸大乱。她又想起多年前长姐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如影随形的恐惧再次澎然而起,她的心,更虚了。
“不能再拖下去了!严佩瑞有所觉察,娘亲年逾古稀,必须在娘亲作古之前归集于严氏,否则就再无翻身之日!从百里者半九十!我绝不能栽在这最后一步!!”
陈婉珂果断决定反杀严佩瑞!把嘉善放到了离自己最近的位置,她要长姐亲眼见证自己怎么狙击楠园!同为严氏骨血,你能做到我能做到,你做不到我一样能做到!
背水一战的陈婉珂没时间再去寻“枪”,只能重拾桃若!
这个妓子野心勃勃!做事不计代价不留后路,是做死士的不二人选!
陈婉珂又开始暗中运作,不断派人去如意馆邀约送礼物,一个冬天就让跌入尘埃的桃花公子重回巅峰!关键是又回到了方自华这个自命清高,实则恋酒贪花的绮襦纨绔之徒眼中!因为方夫人只爱美的东西!对她,陈婉珂早已了如指掌。
与此同时,陈婉珂撕下伪装开始一点点蚕食方氏,不断释放着“胜者为王”的信息,顺利的把一心想攀鳞附翼的桃若诱捕入笼攥在手心。
桃若直到掉进陈婉珂的笼子才明白,三年前的楠园雅集与陈老板并非偶遇,而是婉珂姑娘摩厉以须!围场狩猎!
破釜沉舟的桃若手腕了得,带着执念成功肢解了方氏。那份倔强和入魔般的疯狂让陈婉珂感觉似曾相识。
不对!那根本就是另一个自己!
楠园没了,严氏面前最大的一座山被陈婉珂轰塌。她要带着战果彻底与长姐严佩瑞摊牌,便直接把桃若甩给夏恒媛,以此要挟严佩瑞:“有些事,是可以商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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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陈婉珂终于等到了严佩瑞的回应,一碗药,一张方,一条许娘的舌头和一场空。
“呵呵呵呵……”陈婉珂自嘲的呵笑着,想起小时候那个让她害怕的大姐姐。她的直觉一点都没错,长姐一直在注视着她,只是不用眼睛。
其实,早在陈婉珂故意得罪方自华那一刻开始,出自簪缨世家的严佩瑞就已看穿一切!
因为按照常理,以陈婉珂的出身根本就不敢去冒犯楠园家主方自华!
这不过是剑走偏锋的小妹以卵击石的演出苦肉计,引起母上大人的注意。
自此,严佩瑞便沿用陈婉珂的套路诱捕陈婉珂。用严夫人的话讲,自己的矛击自己的盾结果肯定不一般。
如同陈婉珂用桃若引诱方自华般,严佩瑞故意让陈婉珂知道桃若的存在,让小妹以为抓住了自己的软肋。
当陈婉珂一路算计运作以为胜券在握时,严佩瑞一脚把桃若踢回如意馆。就像陈老板釜底抽薪的把桃若攥在手心般,严佩瑞用同样的套路把心怀执念野心勃勃的小妹逼上悬崖,除了灭掉楠园,再无其他资本可以走进严府。
就像陈婉珂已经吃透桃若一样,严佩瑞早就按住了小妹的命门!因为她和桃若是一类人,有伤痛,有欲望,有幻想。
就这样,陈婉珂这匹“卧槽马”在长姐的一路引诱操纵下,成功替严家搬掉了楠园方氏这座大山。
如今陈婉珂恍然大悟,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和自己斗法。而严家主则安然浅笑:“小人难养,有利则为。真是把好刀!”
“小姐,药温好了。”嘉善端着一盅热气腾腾的药,悄悄来到陈婉珂身旁,看到桌上盒中的舌头,没有半点惊慌恐惧。陈婉珂冷扫一眼淡定的嘉善,主仆二人陷入一片心照不宣的沉默中。
“替我试试药温。”
嘉善端药盅,在陈婉珂面前一饮而尽,挑衅的道:“小姐,凉热正好。”
陈婉珂把木盒推到嘉善面前,瞟了眼盒中黑烂的舌头,阴鸷的盯着嘉善道:“我娘亲怎么会看上你的!不觉得恶心吗!”
“我是严府总管韩姨的长女,我娘亲替佩瑞家主打理府上繁杂琐事,我在家主身边侍奉多年。老夫人把我安放在小姐身边,是为了制衡家主,不让她动手伤你。小姐放心,嘉善会豁上性命护您周全。您若有个闪失,佩瑞家主第一个难逃嫌疑责罚。”
嘉善毫不避讳的和盘托出,满是蔑视的眼神咄咄逼人,让陈婉珂极不舒服,连个家奴都不把她放在眼里!
“知女莫若母,娘亲有心了。看看这东西就知道严夫人狼猛蜂毒!真不知你家夫人怎么下得去手!”
“许娘的的舌头不是夫人割的,是老夫人割!”
“你说什么!?”陈婉珂目瞪口呆。
“小姐做的每件事老夫人都了如指掌。”嘉善冷冷一笑,道:“若不是她老人家偏袒,就冲小姐一路布阵设局算计佩瑞家主,你有命活到今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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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陈婉珂抄起剩茶泼在了嘉善的脸上,怒喝道:“贱婢!你算谁!严佩瑞不该算计吗!同是严氏骨血,凭什么对我百般打压!我爹爹苦等多年,身后只有一座孤坟!我从出生就饱尝欺辱!我就要讨个公平!!”
一败涂地的陈婉珂彻底爆发,嘉善抹去脸上茶水,轻蔑的笑道:“小姐出了名的荣辱不惊,怎会这般嘴脸,这多年忍的很辛苦吧,装不下去了嘛?这是你自找的!你要讨什么公平!佩熙小姐若在世,现在已经有夫有女!因为你爹爹文琪先生,她成了一块牌位!在祠堂摆了多久浩雪老爷就陪了她多久!佩瑞家主本来生活安宁美满!是双亲的掌上明珠!因为你爹爹,她从芳华碧玉到人过不惑,只见过自己的爹爹两面!老夫人对佩瑞家主寄予厚望,因为你!他们母女反目,如今各自为营!好好一个家被你和你爹爹毁的七零八散!佩瑞家主早已对你们恨之入骨。知道老夫人为什么一路护佑你把楠园灭掉吗!不是在为你积攒回归的资本,而是在为你捞活命的本钱!!你若真能为严府开山劈路,过去的事情不许夫人再追究!同时,也绝不会让小姐您归集严氏!这是老夫人与夫人定的协议!”
“呵呵,哈哈哈哈!协议?我爹爹的那份呢!他的名份呢!!你们谁见过血流成河的情景!满地血水穿出房门流到屋外,远远望去就像条河!爹爹的血流干了,整个人就像块皮一样铺在厢床上!他耗尽一生绣出的喜服,最后只能当成寿衣!严府有没有给爹爹的协议!欠他的那份公平,你家夫人打算怎么还!”
陈婉珂歇斯底里的宣泄着自己的愤怒和凄苦。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她回不去,或者说走不进严府,因为连娘亲也不承认她,没有必要再戴着这副“人淡如菊”的面具了。
“小姐,你信因果报应吗?”嘉善笑的更加轻蔑,故作神秘的道:“你听过一位名叫韩泓若的世家公子吗?他与文琪先生一样,也是身着喜服割腕自尽的。”
陈婉珂看着嘉善,不知所言。
泓若公子是城西韩府的幺儿,相貌清俊,精通丹青诗文,尤其擅长装裱字画。只可惜他右脸颊上有块铜钱大的红记,所以自惭形秽羞于见人,终日把自己关在书房。孤僻的泓若公子只有一位朋友,就是佩瑞家主。为了让泓若公子不再为容貌难过,佩瑞家主用胭脂在红记上描了朵桃花,寥寥数笔不仅改变了泓若公子的容貌,还扫去了他心里的阴霾,变的开朗可爱。佩瑞家主和泓若公子也从挚友变成情侣。而且已经着手筹备大婚。可是因为你爹爹和你的出现,浩雪姥爷和老夫人几乎恩断义绝!秦严两家的关系急转直下。如果继续发展下去,严氏一族就会失去一个强有力的盟友,迟早会被楠园方氏吞噬!佩瑞家主万般无奈,只得忍痛与泓若公子解除婚约,迎娶常氏嫡子常芳倾。不仅因为常氏在京城根系最深,而且还是秦氏的远支。这桩婚姻会给严氏、秦氏、常氏带来巨大利好。对佩瑞家主一往情深的泓若公子无法接受退婚这件事,在家主大婚之夜身着喜服割腕自尽了。据说,也是因为家中仆人看见公子房里的血流到了屋外才知道公子已经不在了。应该和文琪先生差不多吧。小姐你说,这是巧合还是报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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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婉珂冷冷瞪着嘉善一言不发,她的世界只有爹爹的凄苦和强加给自己的诸多不公,这些,是第一次听到。
“小姐,现在你可知道家主为何不容你吗?你和你爹爹毁了几条命欠了几多情能算清吗?夺人所爱!毁人家庭!这些公道你们又要怎么给!家主的双亲因你们恩断义绝!胞妹月坠花折,尤其泓若公子,几乎让家主万劫不复以至性情大变。听我娘亲说,以前的佩瑞小姐玉洁松贞才高志远,如今她这般剑戟森森是拜谁所赐小姐心里没数吗!这么多年佩瑞家主什么都变了,容貌,气质、心境早没半丝从前的痕迹,唯一没变的就是还一如既往的喜爱装裱字画。只是,从前身边有她的若若公子,如今只剩她一人。桃若是家主收藏的一副泓若公子的画像,一副有血有肉有温度的画像。可小姐却挖空心思挑唆他算计家主!恭喜小姐成功触碰了佩瑞夫人的逆鳞,让她不惜用自己的骨血做饵也要把你拖下水撕吞入腹。因为你把若若公子残存的影子毁了个干净,家主彻底一无所有!!”
陈婉珂心头一震,她一向对严佩瑞豢养桃若嗤之以鼻,一度不解典则俊雅的严家主为什么会流连于这个浊艳脏俗的妓子。如今她大概明白一二,面对咄咄逼人的嘉善,眼神又开始变的游移。
“老夫人为力保小姐割了许娘的舌头,并与家主立下协议!只要留你一条命,什么都可商量!这卷“心经”为老夫人亲手抄写,就是要你静心思过,别在胡思乱想惹是生非!从此以后不许再踏出小宅一步!可家主不依,这份礼单里装着严氏一半的财产和地契,加上“陈氏木料”全部归于小姐名下。陈府小宅随便出入,没人敢拦你!小姐欠桃若的那“一尺天”,佩瑞家主已经替你结了,下月十五,桃若会被送回如意馆花厅的金笼子里,除了小姐再无人能攀折。小姐与桃若联手烧光楠园的事也没机会被他人知道!”
嘉善对着冷漠不语的陈婉珂挑衅一笑,道:“知道家主为何这般周全吗?本钱给你预备好了,衬手的刀放在如意馆,所有身后之事都已替小姐摆平,只等陈大小姐卷土重来!佩瑞家主在严府大门恭候大驾!不管你身后有谁,她只要亲手撕你!千万别那么听话的做个乖乖女,别辜负家主一片栽培,置之死地而后生呀小姐!这可是机会,呵呵!”
嘉善甩下满身嘲讽,嚣张的走出书房。陈婉珂静静端坐在书桌前,整个人仿佛掏空了般,轻飘的好像一阵微风就能把她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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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案上的大红的礼单分外的刺眼,那鲜艳欲滴的红色在烛火的映衬下隐隐反光,乍看上去仿佛在流动,就像多年前爹爹或泓若公子手腕里流出的血。陈婉珂慌忙用手帕把礼单盖住,她害怕这种颜色,怕到极点!
陈婉珂今日才知道,世上会有人这般恨她,为了除掉她可以用自己的肉做饵。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几个窃贼摸进家里,爹爹一边保护她,一边和两位老仆拼命抵抗窃贼们。陈婉珂被吓的大哭,哭到尿了裤子还浑然不知。
尽管爹爹大声呼救,可门外的邻居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个个冷眼旁观。窃贼最终变成了强盗,众目睽睽之下把家里洗劫一空。
陈婉珂永远忘不了爹爹浑身是血的抱着家里最后一袋米的样子,也忘不了四周聚焦在他们身上幸灾乐祸的眼神。
小小的她恨极了这些冷漠无情的人,恨不得吃他们的肉啃他们的骨。
如今她终于明白这些邻居为何这般对她和爹爹,因为在世人眼里,爹爹是贼!夺人所爱毁人家庭的贼!活该如此!!尽管陈婉珂无法接受,但这就是事实!
爹爹如同当年的盗贼般把娘亲从她的夫君儿女身边偷走,好好的一个家被弄得家徒四壁,那时的长姐一定很伤心害怕吧,那种无能为力的绝望陈婉珂至今都无法释怀。
如今,陈婉珂带着多年积累的凄苦和怨恨再次砸开严府大门进行第二次洗劫,就像当年强盗把家里最后一袋米从爹爹怀里抢走一样,把长姐最后一点慰籍毁了个干净。
陈婉珂一阵阵发冷,纠缠她多年的恐惧再次风起云涌。以前她不知道为什么大家这么讨厌和欺负她,为了自保只得把自己藏起来。
如今她真成了罪人。为了一个名分,成功的把自己活成一个不择手段的人渣!手上沾着他人血,被世人所不齿,被亲姐姐恨之入骨。这不是她想要的,她就像桃若一样,不想作恶,只想给自己和爹爹讨份公道!可如今却沦落到无法收拾得地步!
陈婉珂拿起娘亲为她抄写的心经,每一笔每一画都是那么熟悉。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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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婉珂仔细端详着心经里的字字句句,凄苦孤独的感觉彻底把她吞噬。陈婉珂的第一本字帖是娘亲在她出生前亲自抄写的一部“幼学琼林”。她就是在这一笔一划中慢慢长大。这些字就是陈婉珂对娘亲的全部印象。
从小到大,她每天都在害怕,每天都在渴望自己能像别家的孩子般被娘亲抱一下,而不是只能在淡淡的墨香中扑捉娘亲的气息。
如今,面对这无可奈何的境地,她好想问问娘亲和爹爹,只为一个“情”字就可以置他人于不顾吗!致道德和责任于不顾吗!结出这般恶果,到底孰是孰非!
“娘亲,为何非要生下我!为何非要生下我!!”
一片空旷中,无望的陈婉珂怀抱着心经号啕大哭起来。
陈婉珂走了,未向任何人道别,只给长姐留下一份手札,只要能平息她的恨意,自己的命她随时可以拿走。尔后,带着爹爹的牌位和娘亲抄写的心经于静月庵剃度出家,法号悟忏。
庄严的佛像前,悟忏垂目看着自己一夜花白的头发丝丝缕缕落在脚下,心若止水。她从未这么平静过,折磨她多年的忧郁恐惧焦虑都随落发飘散而去。因为她已心无杂念,只想赎罪。
“南门三世诸佛菩萨,弟子悟忏愿以身心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修心束行,偿赎罪孽。一世不清两世,两世不清累世!求佛菩萨加持救赎。”
“爹爹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放下执念吧,放下了,就解脱了。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悟忏虔诚的叩拜着,额头已经淤青渗血,在钟鼓声声中走向了自己的涅槃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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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来的钟鼓声?”如意馆里,桃若总觉得耳边钟鼓空灵,亦实亦虚。
“今天是十五京城里的庙宇寺院都在讲经做法,自然钟鼓齐鸣。”一位妆爷仔细的为桃若整理着发髻,桃若驯服的垂下头不再出声。
自打从夏府小宅回来,他仿佛变了个人,终日蜷在厢房里,不与任何人交流,身边稍有点动静,就如惊弓之鸟般脸色煞白,惶恐万分。
“公子的头发真像缎子,又滑又亮,难怪惹人喜欢。”
妆爷用心的梳理着桃若的头发,温和的笑容让他不寒而栗,因为这位妆爷是专门给死人化妆的入殓师润雨师傅。桃若心知肚明,这是警告他要听话,否则,润雨师傅随时会过来为他梳妆打扮。
润雨年长桃若7.8岁,曾是如意馆的一位公子,说起来还算桃若的前辈,后来被城南清街运泔水的唐二姐像收垃圾般从如意馆门口捡回家做了夫郎,从润雨公子变成了唐先生。如意馆自打开张到现在只有4位公子跳出火坑,润雨就是其中一个。
润雨很漂亮,或者说非常漂亮。单靠他的容貌,若稍用些心思,桃若这等晚辈打算起来,恐怕还要等个几年。
可他偏偏就马尾拎豆腐——提不起来。用爹爹的话讲,烂泥糊不上墙。因为润雨实在太怂,怂到让人费解!
爹爹有心栽培,把他领到贵客面前,他莫名其妙的尿了裤子,没见过这么多大人物,吓得!一桌子女官人女贵人败兴而归,爹爹气的眼冒金星,把他轰去门口。
到了门口还怂,总被站门口的各位公子欺负挤兑,一位像样的恩客也揽不到,只剩下一些泼皮无赖叫花子成日骚扰他。面对这些人,润雨更怂!随便吓唬吓唬就找不到北,总是做了生意却不敢要银子。爹爹气的连打带骂,呵斥他活的就像条蛆!是个蚂蚁都能咬他两口。
就这样,润雨有了个新名字“润小蛆”,不光窝囊的像条蛆,还成日泪涟涟苦巴巴的满脸屈丧相,没有半点活人气,谁见了都觉得晦气。
渐渐的,润雨成了如意馆门口最晦暗的一块膏药,不光客人不想多看他一眼,就连桃若这些没根没基的小公子都不把他放在眼里。爹爹更是嫌弃,随便有个不如意便抱怨是润雨这倒霉蛆方的!只有每天清街运泔水的唐二姐会与他过上三两句话,施舍些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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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漏偏逢连阴雨,润雨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烂皮疮”,身体四肢全都烂乎乎的不说,还日日发热。
这个病会过人,如意馆炸了锅!馆里大小几十口看见润雨都像看见了瘟神!有多远躲多远。客人们听说如意馆有人得了“烂皮疮”,几乎无人再敢登门,门庭若市的顶级艳坊一下子门可罗雀,眼瞅着就开不了张。
爹爹气急败坏的让人把润雨扔出去,可没有一个人敢碰他,谁也不去。爹爹割肉般的掏出二钱银子,吼道:“谁把润雨弄走,银子归谁!”,结果仍没人为之所动。
润雨越来越虚弱,奄奄一息。爹爹只得找到运泔水的唐二姐,求她好歹衬润雨没咽气之前把他弄走,不然死在馆里,就更没人乐意来了。
唐二姐思前想后,道:“我的确帮人搬尸运棺,但那都是死人。你让我拉个活人出去,我把他放哪儿!放在哪儿也是让他等死!如意馆怕招晦气,我还还怕遭报应呢!”
爹爹小算盘一打,把润雨的卖身契连同银子一并推在唐二姐面前道:“我把他送你!外加二钱银子,他若命薄,你买领破席,随便找捧黄土埋了,花不了几个钱,你捞下银子还积德行善。若他命大,你就留在家里铺被暖床,本来你们俩也有些交情不是吗。”。
唐二姐左右盘算总算答应,拉着一驴车石灰把如意馆里里外外撒了个严实,用一领破席把润雨卷回了家。
如意馆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润雨也借爹爹吉言,死里逃生的活了回来,嫁给了唐二姐。
嫁人后的润雨并没闲着,谁都没想到他藏着一手化妆的好本事。但他只给死人画妆,并且很快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入殓师。
有点名气的润雨依旧如从前般柔软,大家也依旧对他退避三舍,就连从前轻薄过他的那些地痞流氓见着他也会绕条街走,因为他整日与死人打交道,谁都怕粘上晦气。还因为他依旧如从前那般好欺负,不光人欺负,连鬼也捉弄。
作为入殓师,棺椁里的陪葬没人比他更清楚,于是一些心术不正的歹人要挟他把丧主家陪葬了什么明明白白的讲出来好一步“盗”位!怂到家的润雨和盘托出,连逝者穿的什么鞋袜都讲了个明白。盗墓的偷了个痛快,却激怒了鬼魂!半夜,润雨满街疯跑,歇斯底里的哭喊:“不要找我,是盗墓贼逼我的!"
整整一夜得哭哭闹闹,润雨惹的四邻不安人心惶惶,丧主直接报官,几天时间就把盗贼缉拿归案,陪葬的东西一样不少的全追了回来。大家面面相觑,原来润雨还爱招鬼!
自此,街坊邻居除了家里有丧事会请润雨师傅,其余时间基本不与他有过多联系。润雨也知趣的除了自家妻主不与其他人有交集。日子虽寂寞,但好歹有位知疼知暖的爱人,生活虽不富裕,但平安自由。有人说润雨傻人傻福,可也有人暗笑,润雨才是一等一的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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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润雨被请进如意馆为桃若梳妆打扮。他的确手艺了得,寥寥数笔,就把憔悴晃白的桃若装扮的容光焕发如玉如仙。因为今天是桃若公子的大日子,他这只凤凰就要栖上梧桐,引颈高歌。
“公子真是惊为天人。”
桃若勉强笑了笑,在美的妆容也无法掩盖他眼中的失落和抑郁。
他马上就要被关进如意馆花厅的金笼子里去,这就是他挣回来的“一尺天”,笼中一尺天!
从走进笼子的那一刻起,他从一颗任人攀折的临池柳变成任人赏玩的笼中雀。一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润雨柔软一笑,道:“记得公子小时候就倔强至极,可心地善良。我至今还记得公子偷偷塞给过我一个鸡蛋”
“唐先生有心了,我已记不清楚。”
“呵呵,公子不是记不清楚,而是心太乱了。我也曾经心乱如麻理不清头绪,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么活。如今也活过来了。天下的路有很多条,回头路最难走。以至于很多人困在死胡同里出不来。公子不如静静心,想想自己到底要什么。”
润雨一边底细的为桃若盘着发髻一边不着边际的闲聊,不知所云。桃若实在不想多看这条“润小蛆”半眼,冷冷的往妆台上丢了枚碎银,透过铜镜轻蔑的剜了一眼润雨,脸拉的更长,润雨的话他更是半字也不想听。
润雨是桃若最看不起的人,也是最嫉妒的人,总觉得这样的窝囊废都能跳出火坑,自己却身陷囹圄插翅难逃,老天实在不公平!如今连雨润这等如蛆如虫之辈也煞有介事的跟自己谈感论悟,简直是侮辱!桃若终是傲慢的桃若,不曾改变。
润雨识趣的不再言语,收拾好东西走出如意馆。
夕阳西下,润雨对着静月庵方向默默的在心底拜了三拜,和着隐约传来的钟鼓声道:“悟忏师傅,您让我带的话我带到了,也算还了小桃那枚鸡蛋的恩情,小桃个性傲慢倔强,只看他有没有造化了。”
原来润雨是陈婉珂特别为桃若找来的妆爷,希望桃若能在润雨身上得到启发,明白脚踏实地的道理,认真规划自己的重生之路。可傲慢的桃若始终不肯正视一件事,润雨的确比他聪明,比他活的明白活的真实,还有活的坚强!
同样深陷火坑,润雨目标明确,坚韧涅槃,如同浴火重生的凤凰。
而桃若依仗天资攀高结贵,总盘算借他人之力把自己带出困境,总希望被他人抬上枝头做凤凰。结果总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屡屡受挫。把自己活的如同蛆虫任人践踏。
这一切源自桃若太过虚荣!就如润雨所说,他还是没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所以总是迷失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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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如意馆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大家汇聚而来就是为一睹“凤栖桐”的绝美景色。
馆里花厅正中,有一副两人多高的鸟笼,纯铜质地金光闪闪。笼中有一座梧桐树型的巨大盆景,一身金色衣袍的桃若,慵懒的依坐在梧桐树上,长长的衣摆垂到地下,乍看上去,分明就是一只刚刚幻化成人的凤凰,雍容华贵妩媚妖娆。
一旁伺候的灼灼,舀起一瓢水,洒在铺满盆底的炉甘石上,瞬间白雾四起,在梧桐盆景四周弥漫开来。桃若浸在飘渺朦胧的烟雾中如梦似幻,脸颊上那朵嫣红的桃花更是让他如妖似仙,简直让人心倾神驰欲罢不能。
又是一阵白雾泛起,众人一片惊叹,惊叹"凤栖桐"的精美绝伦,佩服夏小家主别具匠心,不论养花还是养鸟都能养出个名堂。半老的桃若愣是让她打造成了京城第一只凤凰!随之各种礼物银钱下雨般的投进鸟笼。
鸟笼中的桃若习惯性的表演着旖旎妩媚,表演着玩世不恭,表演着必须表演的一切,努力遮掩隐藏着他的无奈和凄凉。
作为艳坊的公子,他已经登峰造极,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距离自己渴望的那“一尺天”又远了不知道多少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