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心喜闹,慧湮则静。
于是,吴天心总是问他这问他那儿,端要慧湮放松下来,卸下一派老成。
这夜里,慧湮便回答了他的身世,回答了他的经历。
慧湮的阿爹是高僧,阿娘是陈国的公主。阿爹游历于陈国讲经说法时,阿娘看上了阿爹并死缠烂打,起初阿爹并愿意接受阿娘。后来,他姥爷出主意,叫人把他们关进了小黑屋子里。
三天后,小黑屋子打开了,从那时候起,就有了慧湮。
可惜,慧湮出生后,阿娘反而皈依佛门。所以,他自打记事以来从未与阿娘见过面,一直就跟着师父在深山修行与虎作伴。
年十三岁下山,时值陈国与南冥起了战事,到处生灵涂炭。师父要他归隐避世参禅修法,然而慧湮则选择入世传法祈求安民杜乱。
因他所讲所传多为大乘佛法,一时八方小乘僧众皆是闻所未闻。其又精通梵文,翻译佛经数目种类良多且质品精优,一时流传诵读风效靡行者甚众。
大事异而小世异,小世异而广备变。无论庙堂之高,江湖之远,皆沾其法门道楣,鼎盛之时,诸国有孩提小儿早知者,咏唱佛经朗朗上口,不生畏难。
实,以一人之力,普渡众生。
年十五岁,天迟国皇帝听闻东边儿有位高僧不畏艰险,讲经说法,颇负圣名。追根溯源,其父鸠摩婆燚原系天迟国皇室嫡脉宗亲。
于是,亲自接见慧湮,设坛开法,更提出要封他做丞相的话来。结果可想而知,无论功名利禄荣华富贵,慧湮皆不为所动。
一时间名声大噪,声名雀起,各地也纷纷出现了许多效仿的,或者冒牌的。
他与姚翼缘识相结也在于此。
一开始姚翼是为了网罗骗子,计划将猖獗一网打尽,结果一个不小心阴差阳错歪打正着就逮到了游行于此的真慧湮。
至于鉴别去伪,“是骡子是马,拉出去溜溜”便知。
一则姚翼敬贤重仁,二则又因常年征战沙场周身杀气鸷重,繁常梦魇夜不得寐,遂与慧湮研习佛法,借此安神定心。说来也怪,当真灵验奏效,足试不爽!
后来,时间一长,二人你来我往渐渐地就成了知己。
通观慧湮经历涤荡起伏,实则内心一如赤子未漾波澜,直到遇见吴天心。
姚翼深知吴天心的性子颇有乖张,降伏不了,就请慧湮给她讲经说法,试图让其性子逆转逆转。
如此,也能让她对自己的首映印象有所改观。乃不至于,午夜梦回咬牙切齿喊他恶魔。
只是,他不知这想法不过是给吴天心平添乐子。什么佛法佛经的与她讲来,全然好比对牛弹琴。
慧湮越是平静,吴天心就越是给他找事儿,一给她讲经说法,她就立马表演鸡蛋里头捻骨头儿,时不时还会反过来给慧湮胡诌说教。
所以,每每虽是慧湮一进屋后先开口,但只要吴天心能瞅准时机接上话,真正的洗脑模式才刚刚撩起帷布。
偏巧慧湮在这些方面是有些痴的,还就真去钻研吴天心的一通歪七八道,有时想不透,就在第二日巴巴上前去请教,直把吴天心逗的哈哈大笑。
不过,这种知无知的精神,她吴天心是打心眼儿里佩服。换成她的话有什么想不明白的,那绝逼是不懂装懂故弄玄虚,亦或者左耳进右耳出。
寂静夜空之下,二人相互依偎。
一个人问,一个人答。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才终于沉沉睡去。
耽搁半日,慧湮戴了帽子换了身俗家衣裳,吴天心也恢复了平日不休边幅的老样子。二人双双装作灾民混进了耶城北边的邻居云城,并选在云城风景最靓丽的青竹县住居。
青竹县横域贯通一条内流河,唤作额齐新斯河,雨季一到河岸两边就能长出新竹子来。
一种特殊绿竹,奇妙之处在于,从竹干底部开始弯曲蹿升,当地人都叫那种竹子为“拐拐竹”。物稀贵珍,名气很大,所以就依青竹定了个县名。
还有传说这种青竹的出现是因为有神仙庇佑,地灵仙脉纵生所致。由此,被吸引定居的外来人口数不胜数,他二人的到访一如石沉大海。
县城的消费虽于西楚比众颇高,但仍旧比不得往日长居的都城鸢京。吴天心身上现在还剩下二百多两银子,足够她买房置地尤有存余。
一到生活上,吴天心就发现慧湮简直是个宝物。砍柴挑水种桑织布几乎无所不能,数落起缺点来,可能单就是不好杀生,哪怕炒菜都不搁一丁点儿猪油。
三天一晃就到。
吴天心仍照慧湮的吩咐按时擦药吃补品,只养了才两天背上的深纹就好的差不多了,树枝捅的血洞也缩小了不少,看着已经不那么骇人。
慧湮虽然外表精纤肤冷,体格却很是不错,可能由于打小三好爱劳动,身体素质过硬,在牢里头挨的鞭伤也已见大好。
不过,吴天心现在有点儿头疼。一边儿她害怕自己身子一当痊愈,慧湮就马上提出离开;一边儿她又自觉或者不自觉地放任这事儿流于自然。
毕竟,一辈子很长,她想要的终究不是什么时时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头破血流。
遂盼望慧湮能早点儿把她绘归为心里唯一的禅寺乐土。
如此,一僧一庙,花木藤生,纠葛浮续,痴缠一代,争教两处销魂。
谓之,一人一世一双人。
吴天心虽是无依无靠如漂泊浮萍了无牵挂,但慧湮从小跟师父生活在一起,师父师父从师如父,若是……
他能为了她违抗师命么?她不敢赌,故也只能偷得浮生半日惜,假以慰疗。
到了第三天晚上,慧湮照例帮吴天心上药膏。他有些惊喜的开口:“心儿,伤口愈合了很多。”
吴天心一惊,慌乱回应:“……是啊,可能因为跟你在一起了,福泽得多,就连命也更长了些,些吧。”
慧湮笑了笑,不语。
他兀自起身放好药膏,转身看见吴天心仍旧保持刚才的姿势僵愣原处,有些担心:“怎么了?”
闪烁不定的烛光拉长了她眉眼低埋的阴影。她安静起身,却又猛然伸手环住慧湮,激流湍急:“不要离开!”
温柔地抚摸她头顶的软发,慧湮轻声安抚道:“就在这陪着你,我哪也不去,好不好?”
“……嗯。”
慧湮稍微松了一口气,可是还没缓过神,猝不及防一阵温凉柔软袭了上来。慌乱无序,还带着一些不顾一切的疯狂。
慧湮的脸瞬间爆红肝色,好像他才是个怯生生羞涩的小娘子。一边默念经书,一边推开怀里的小白狼。
距离一拉开,所有的难过和离愁别绪就像乌云罩顶歇斯底里滚滚而来,一时间镇压的吴天心就快窒息。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你生气了吗?”
慧湮有些后悔。心里酸涩又难受,他怎么就这么笨!甚至,很讨厌这样懦弱无能的样子。只是接吻,他都会害怕到全身发抖。
“不,不是。是我不好,是我。”他偏着头,叨念着语无伦次的话,丝毫不敢对上她水光璀璨的眼睛。
吴天心握着他的手,带着蛊惑的语气探寻道:“小湮,你在躲着我?”
他还是偏着头,倔犟执拗却又底气不足,“我,我没有。”
吴天心抬手抚上他的脸,感到手心轻微的战栗,有些出神:为什么两个想要彼此依偎抱薪取暖的人,就不能好好的在一起呢?
是因为他是僧人,还是因为自己没有像陈国公主一样显赫的身份?
由此,她便提心吊胆,而他亦惶恐却步。两个人因为莫须有的规则定法,痴痴守在天际两端正襟危坐。
然而,经纶教条何时给她一捧光一丝热了?
所以,不甚在意!
若是非要选出一个孽海深重的罪人,那么这罪人就由她来做!是她引诱,是她恬不知耻,是她罔顾人伦!
可好?!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似乎参透了陈国公主为何会在得到了以后又选择放手,最终远离世俗反求佛法了。
轻轻放开手,吴天心平静的走到桌前,吹灭了屋里刺眼的烛光。
霎时一片漆黑。
没了光,黑暗好像更能让人心静。
她缓缓轻诉:“像不像,我们也被人关进了小黑屋子里。”
闻言,慧湮当下停止了最后一声细若蚊蝇的念诵。
此时,屋里寂静的能听到彼此呼吸波动的频率。
半晌,
黑暗当中复又响起女子哽咽沙哑的抽泣声,“对,对不起。三天寿命是假的,我惯会胡诌。我身体好的很,不过是想让你可怜我,利用你的同情心强迫你跟我在一起罢了!是你错付,相信我这样一个……一个作恶多端心思诡谲的妖女。呜,你这个傻子……”
默然,
屋里的烛火又亮了起来。
吴天心抽耸呼吸向光亮处看去……
慧湮脸上挂着的泪珠比火焰还要耀眼,一颗又一颗莹莹坠落。
他在难过,难过到哭泣。
只是,仍旧不语。
最到伤心处,如何浅吟低诉?已是情深根固携劫镜圆,蒂糜忘川空无回路,再不复,朝花夕拾旧梦重塑。
胸口像砸来一块巨石,吴天心霎时骇然。顿了顿,又像一只犯了错的小猫,小心翼翼的走到他跟前,拉扯起衣角摇晃,软语撒娇:“心儿不闹了,不闹了。小湮不难受啊,不难受。”
久久。
仍见他低着头,声浅若风拂:“……对不起,我想跟你在一起。”
这一夜,
相拥而眠,相顾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