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吴天心主动要求做早饭,慧湮就围着土灶添柴指挥。
对吴天心而言,这是这些年来唯一一顿不沾荤腥的早餐。
看着青绿的菜叶水色的米粥,慧湮僵握着碗筷不动,眼神儿先瞟过去打量她的反应。此时的吴天心正忙着大快朵颐,好似在吃山珍海味一般。慧湮一时间还有些看愣了。
投过来的视线太过火热,实在难以忽视,吴天心愣了愣,以为他是觉得自个儿脸上太脏了,于是调侃道:“除非跟你亲热,否则平日里我都会是这副丑样子。”
见他不答,她继续道:“我不是不爱美,只是小时候仗着自个儿聪明,洗干净脸就跑出去,结果差点让人伢子卖到妓院去,妓院你知道吧?就是那种很下流的地方。算了,你这种上流的不能再上流的人,铁定不晓得那种荤腥腌臜的事儿。反正打那以后,就是有点儿心里阴影了,美丽本无罪却惹他人犯罪,罪过啊罪过。”
叹了一口气,她有些认命似地懊恼:“要是你不是个和尚,只是个寻常男子,又能用美色把你拿下就好了。”
吴天心想了想,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低头生猛的往嘴里海扒两口饭,含糊不清地嘀咕:“难道是因为我的技术不行?居然有点嫉妒窑子里的女人,天!我真是疯了,疯了……”
慧湮没听清她最后嘟囔什么,以为她终于觉得饭菜没味儿开始发牢骚了,怕她委屈自己,赶紧插话: “若是觉得不好,下次就分开吃吧。”
吴天心一口饭卡在喉咙,差点儿没噎死,憋红了脸,狂喝了几口汤,舒缓下来立即道:“干嘛呀?!不要,没觉着不妥,以前每顿荤腥都吃腻歪了,也该学学你,无油一声轻养得冰肌玉骨。”
怕他不信,又举起三指:“我发誓!绝对是真心的!其实我不怎么喜欢吃肉。小时候我和娘亲相依为命过得很苦,我爹又从来不管我,跟我也没什么感情。那时候,我和娘两个人经常吃的饭都是馊了的,估计嘴挑些的狗都不会吃。我八岁生日的时候,娘亲把珠钗卖了给我换了一顿肉,就做成那种白水煮肉。小时候不懂事,听她说吃过了就真信了,半点肉沫子也没留下。吃撑了就出走走,回来时候却发现娘亲在喝煮肉的汤水充饥。我蹑手蹑脚地站在窗户边上,丝毫不敢惊动她,那时候我心里就想:以后有钱了我就让娘亲天天吃肉,顿顿吃肉。九岁的时候,我把自己赚的第一笔钱全拿去换了肉,用白水炖了满满一大锅,吃的我都吐了,只可惜那时候娘亲再也吃不到了。虽然后来每顿饭我都是无肉不欢,但是全都没有我第一次吃的白水煮肉香,而且还真觉得怪油腻腻的。可能我本能的排斥油腻,就算吃再多肉都感觉没用,身子还是不怎么圆润。”
“心儿。”慧湮下意识地唤了一声,语气既温柔又怜惜。
吴天心抬起头来,眸子里闪动着潋滟的光芒,仍旧笑得灿烂:“我没事儿,这些都过去了。你还记得那天我在耶城外烤的那条鱼吗?我独自嚼着那条鱼的时候,就觉得世上怎么会有那么难吃的东西,连着几天都是一沾油腻就直犯恶心。”
她别过耳际碎发,笑道:“昨天我仔细想了想,同样的东西怎么能吃出两种极端的味道来?后来想通了就觉着简单,心之所向则可以变化多端。因为喜欢的人改变喜欢的物,爱屋及乌移情通觉,好像自己也会变得开心起来。”
复又喘了口气,朗声肯定道:“所以……慧湮,我喜欢你!”
屋子里霎时安静。
慧湮只感觉一阵耳鸣,呼吸急促,心脏突突直跳似乎就要从胸腔里头蹦出来。本想接话,结果脑袋空白喉头紧涩,居然半个字符也没吐出来。
吴天心也是第一次跟人表白,说的时候感觉自己真他妈的是个勇士,说完了心下也直突突,越发觉得心悸舌燥。只顿了顿,就赶紧局促地拾起桌上的碗筷,闪躲着眼神,差点儿没把头埋进碗里:“快,快吃饭吧!”
这一顿,不过是最平常的粗茶淡饭,而且吴天心的手艺比慧湮来说简直是云泥之别。可这二人都觉得甚为美味,似乎还能吃出一阵阵甜腻腻的味道来,和平日里的饭菜大不相同。
两人在青竹县一待就是三个月,慧煙连头发都长起来了。
后来吴天心想,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莫过于在青竹县,松花酿酒,清水煎茶。慧湮亦如是,只是等他记起这段日子的时候,她已经决定离开,此为后话。
青竹县最近流传着一件怪事,村民们都说附近有山鬼出现,专在夜里出没屠杀牲口。
于是,只要有养牲口的家户人家都提心吊胆,有的趁着白天干脆就把牲口拉到集市上贱卖;有的则亲自操刀把牲口杀了吃肉;比较富裕的还花银子请道士来家里做法事驱鬼辟邪。
总之,一个个的都害怕山鬼找上门来。
吴天心是不信邪的,而且因为慧湮是和尚的关系,家中也没养什么家禽活物。
二人的小日子过得也很简单,晨曦而作日落而归,日常就照看着几亩菜园子,种上些果树药材。可谓是,怡然自乐,逍遥快活。
隔壁的老瞎婆很喜欢这对小夫妻,总嚷嚷着慧湮能干。
老瞎婆有个儿子,儿子年轻时候嗜赌,不成器,欠了人家钱,被上门讨债的打断了一条腿。她急着上去阻拦,推搡之间就弄瞎了一只眼。好在打那以后,老瞎婆的儿子就转了性子再也不赌了。
老瞎婆乐观的很,跟吴天心唠嗑的时候说:一只眼一条腿,换回个勤快儿子,值!
择邻善友,实在难得。所以,吴天心会经常去看她,给她家送些米面。老瞎婆的儿子瘸腿叔会编草鞋,到集市上赚了钱买了肉,回来的时候也会分给他们一些。
慧湮瞧着吴天心总跟着自己吃素,心里十分感动,偶尔他也会动筷子尝几口老瞎婆家送来的肉食,吴天心对此大为高兴。
这天老瞎婆的儿子瘸腿叔把吴天心拉到一边,说是昨晚起夜的时候看见慧湮从房里出来了。
因为他年轻的时候不怎么守规矩,就告诫吴天心夜里要把自家男人看住了。加上慧湮长的帅气,吴天心又不修边幅,他觉得有必要好好提醒提醒这个善良又老实的姑娘。
于是,再三强调:有些男人面上斯文,但背地里说不定就喜欢在外面花天酒地勾三搭四。
吴天心也只能干笑着回应说:兴许看错了。
她知道谁都能偷情,唯独慧湮不会。更何况,把她这个如花似玉当摆设,深更半夜跑外头找的哪门子野鸡?
根本不可能。
不过心里多少有点儿忐忑,瘸腿叔说的有模有样,不像在撒谎。可除了打野,大半晚上的出去还能做什么?
当日,日落西山。
吴天心早早在家烧好了洗澡水,慧湮已经拿着锄头回来了。
晚上,她使了浑身解数软磨硬泡,终于留在了慧湮的屋子。
但是,一张床,两床被子。
两人都非常紧张。
吴天心大着胆子逗他,假意睡着了就往他怀里钻。直到把慧煙挤的严丝合缝紧挨着墙才作罢。
只是,哪怕这样慧湮还是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
不失落,那是假的。吴天心觉得,作为一个女人她简直相当的失败。
这天晚上,并没有出现丝毫异常。
也是自打从这天开始,她就非要晚上跟慧湮一起睡。慧湮每次都想拒绝,但架不住吴天心死缠烂打,还是每天都收留她在自己房里安寝。
就这样又过去了小半个月,仍旧没有什么异常,心里的波澜也总算复归平静。
一日,白天时候多吃了两块老瞎婆送来的西瓜,夜里吴天心给一泡尿憋醒。睁眼一看,床上居然空荡荡的。
她揉着眼睛小声唤道:“小湮?”
甩了甩脑袋,披上了衣服,才出门就瞧见慧湮朝不远处的竹林方向走去。状似行尸走肉,与平常大不相同。
当下一个激灵,汗毛都竖起来了。夜里有些寒凉,她打了个冷颤,紧了紧衣服,快步跟上。
一步,两步……
脚踩在枯竹叶上,发出细小的沙沙声。
慧湮步子一停,吴天心也随即停下。
由于吴天心纳闷儿慧湮举止异常,一时间也就忘记呼喊他的名字。
于是,她看到了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场景。
慧湮盘腿坐下,不多时从他的体内分离出来另一个慧湮,确切的说更像个幽魂。
这个慧湮头发很长,神色邪气。
吴天心目眦欲裂,紧紧捂住嘴巴。
恍惚之间,她似乎感觉那幽魂朝这边撇了一眼,于是慌乱跳到身旁的大石头后面,借石头把自己遮挡了个严严实实。
心下更是惊惧万分,只才刚刚一眼,就再难忘却:那幽魂的眼珠子居然是血红色的!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为之,他似乎已经瞧见了吴天心,但却并不拆穿,只是旁若无人的和慧湮交谈。
吴天心咽了口口水,拼命压抑住着心底的恐惧,才又慢慢探出头去。
“你心生执念,便再也困不住本座。”
慧湮仍旧盘腿坐着,没有睁眼:“收手吧,你已经残害了许多生灵。我愿以我血继续滋养你。”
“你的血已经被那个妖精污染了,不再洁净,灵气也大不如从前,否则我又怎么会有机会出来。”
慧湮睁开眼睛:“阿弥陀佛。尤魔,你已经比过去良善了不少,只要你放下屠刀……”
尤魔闻言哈哈大笑,打断他的话:“我即是你,你即是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吗?你是怕自己控制不了我,失手宰了那妖精!”
“你为何总是执迷不悟?”慧湮淡淡道。
尤魔冷下脸来:“当年你以血为诱饵将我封印体内,早该料到会有反噬的一天。现在,已经轮不到你教训我了。不如,你看看那儿,她看见我俩同时出现一定很惊喜。”
尤魔抬手往吴天心方向一指,慧湮猛地转过头来。
吴天心心叫一声不好,还来不及解释,就见慧湮身子一颤,尤魔便立刻又与他融为一体。
霎时,只听见慧湮一声惨叫。
吴天心惊骇,泪水瞬间夺眶涌出,立马冲上前去:“小湮!小湮!你怎么了?!”
慧煙仍旧端坐,不过再睁眼,已是血红色的眸子。
吴天心呼吸一滞,眼前的慧湮眼中透出来的居然是从未相识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