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城是半干旱半沙漠地区,气候恶劣,常年干燥缺水,较为炎热。
可是,吴天心刚接近牢房,就感觉里面透出丝丝凉意。也不晓得是因为这里冤魂太多还是自然寒凉,森森寒气周转,没有阴风阵阵也让她后背发毛。
抬头打量前面二人,知府和师爷并无任何异常。环抱住自己的胳膊,搓了搓刚起的鸡皮疙瘩,她连着打了好几个寒颤。
踏进牢房后,颇为意外,慧湮就关在第一间。
“二狗!大人是二狗!快打开啊!大人!”吴天心急切的大喊。
一旁站着的牢头看到知府点头,赶忙上前打开牢门。
慧湮穿着囚衣,苍白着脸色,呆愣着目光朝外边望去。看见吴天心后,眸子里也没有多大的波动,他根本没想过一个弱女子还能来这种地方,只当自己出现了幻觉。
直到女子猛地扑进怀里,将他才挨了打的新鲜伤口撞开,才惊觉回神。
他轻哼一声,吴天心赶忙退开。僵着打算安抚女子的手,慧湮有些不解:“……怎么哭了?”
吴天心哽咽,尽量使自己保持冷静:“你有没有事?”
慧湮摇了摇头:“你不该来的。”
知府耐不住观赏苦情依偎,闲着问了牢头一句:“他说什么了?”
牢头闻言色变,压抑着怨怼的口吻:“回禀大人,这家伙嘴硬的很,属下几个人轮流抽他,可就是撬不开他的嘴,这会儿看来还不是个哑巴!”
知府点头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吴天心听了,泪水涟涟。
慧湮开始急了:“你不要哭。我好的很,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快走!”
“我要死了。”吴天心哭道。
“……什么?!”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但是这次是真的。大夫说我这样的顶多再撑个三天。不过,只要你在我身边,一日一时也是永远。”
慧湮瞳孔微颤,心中更是酸涩难忍,这样鲜活的生命竟然……
一阵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竟比那些人拿着鞭子抽打他还要疼痛难忍:“不会的不会的,怎么会这样……不会的……”
之于吴天心,慧湮现在是最关心她的人;之于慧湮,又何尝不同?亦或更甚。
从小与虎为伴,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想要照顾他的话。世人道:出家人慈悲为怀,所以,一出生,他就该行正道,该普渡众生。他好即为应该,他坏则万劫不复,众人唾骂,必遭天谴。
开经渡法三千遍,何人送他入伽蓝?
无论是高僧也好大师也罢,就算有再怎么超凡脱俗泠风质璞,究其本根亦不过是肉体凡胎尤有所御。
为人,
一样会哭一样会笑。
一样有心一样伫情。
见慧湮脸上滑落两行清泪,吴天心怔了怔,嘴巴张了又张,结果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她攥紧拳头,身子轻微有些发抖。
知府他们还在旁边盯着,这戏一旦开始了就再难停下,否则只会堕入深渊巨谷。
深情地对上慧湮的目光,吴天心开口气息平稳而静缓:“……你哭了,是在为我流泪么?你我二人自鸢京跋山涉水而来,期间就算是遇到老虎都能逢凶化吉,以前人家总说我命硬,我更觉的是因为遇见上了你这个福星,所以才太过幸福走运。在生命最后的几天里,我想要你只做我一个人的福星,陪伴我走到黄泉尽头,你……可愿意?”
虽然只是骗骗知府,好做下一步打算,但是此刻吴天心却是真的希望慧湮能够答应。
女子的眼神太过炙热,太过惹人怜惜,突然就觉得哪怕再多看上一眼,也是极好的。慧湮心下沉了沉,闭上眼睛喘息。
就在吴天心以为他要说不愿意,打算放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一套说词时,慧湮已经睁开眼眸静静道:“……我愿意。”
我,愿,意。
吴天心心中霎时翻起惊涛骇浪,明明是一句很常见的话,她怎么就觉得那么难懂呢,“你……”
“我愿意。”肯定的口气,肯定的目光,再次重复。
一瞬间,吴天心似乎有些忘了还身处于耶城阴森森的大牢里,眼里只剩下慧湮,激动地有些口吃:“哪怕,哪怕让你为了我弃了这一身袈裟,携手相伴浪迹天涯?”
“是。”慧湮没有迟疑,好像耳边又响起女子在骆驼上的轻声呢喃:“明明还是个要人照顾的小孩子”。
更何况,世上能有几人敢赌上性命来这阴森恐怖的大牢?
他痴,却不傻。
这一声“是”来的有些晚,但却是早前积累起来的无数因果。也许还在更早更早以前,他心底里就已然埋下了一颗种子,只等着某一天某一刻破土而出。
慧湮的肯定回答让吴天心除了收获许多幸福快感以外,也让她心中升起了一阵趁火打劫的卑鄙感。如何能够在他危难的时候,还上演一场死亡游戏来迫使他犯规出界?
当真是无耻至极。
猛地转身,吴天心直接朝着知府行了个大礼,“大人,您的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还请二位屈尊移步送我们到衙门口,之前答应的事小的只能告诉二位。”
她自是知道知府不会在收受贿赂的时候,除过知情师爷以外还要惦记着带上什么不相干的牢头捕头同分一杯羹。只是借口好快些放他们走罢了。
到了衙门外,不多寒暄,吴天心就分别对二人郑重强调了一句话:南城外歪脖子树下,埋有家底五十金。
也不知道他们最后是怎么分这空头支票的,不过,这已经不是吴天心该苦恼担心的了。
一声口哨,一匹骏马疾驰而来。
她暗自庆幸自己当了多年的马夫总算是能有几分用处,起码逃跑的时候倍儿快。
给慧湮戴上提前准备好的帽子,扶他上了马,轻轻一带吴天心便斜坐在他前面。伸长脖子回头一望,哪还有知府和师爷踪影,她嗤笑着低喝一声:“驾!”
马儿爽朗地向耶城北门狂奔而去。
夜晚,皎洁的月光毫不吝啬地挥洒在四方净土之上。
此时,吴天心二人早已出了耶城。城外难得碰上个浅潭,便在旁边稍作修整。
马儿悠闲的吃着潭边杂草,慧湮背对着浅潭盘腿坐在火堆跟前。吴天心则在水潭里面一边洗着脚,一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
“小湮?”她试着亲昵些唤他。
“嗯。”
慧湮只答一个字,她就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在牢里说的话都是认真的吗?”
“嗯。”
“你现在离天迟国可是越来越远了。”
“嗯。”
被他木讷地反应逗的有趣,吴天心故意嗔怨道:“你别老说一个字呀,好好跟我说话好吗?”
“嗯。”
她扑哧笑了一声。刚刚让他先就着潭水擦洗的时候,她可是乖乖待在旁边吃干粮,真的什么都没想。
洗完脚之后,吴天心借着潭水倒影仔细拢了拢头发,这才起身靠近慧湮。
慧湮这时候还没睁开眼,但借着明亮的月光能看清他红到滴血的耳朵,似乎上面的血管都依稀可见。
吴天心笑了笑,蹲下身子,瞅着他看了一会儿,又伸出手指戳了戳他光洁如玉的面庞。看到他身子微微向后瑟缩了一下,玩味地开口逗他:“小湮,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干净纯澈的心智,怎么敌的过吴天心这个没心没肺的老|江湖?慧湮紧抿着唇一语不发,羞的睫毛都微微颤动,就像一根羽毛飘落在女子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温柔的,痒痒的。
对于慧湮,吴天心心中一直有两种很敌对的情绪:有时候她会生出想要把这张白纸揉碎的冲动,那样似乎很刺激;有时候理智又在一旁叫嚣,告诉她这样完美的人只能是高悬在空中的楼阁,可远观而不可染指亵渎。
可是,人心总是贪婪的。一旦尝到了甜头,欲望的滋味就像沼泽,只会让人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短暂的理智叫嚣,更像堕落沉沦前的垂死挣扎。
所以,哪怕有悖世俗常理她也还是想跟他在一起。
有他,就会有家。
她柔柔的唤他:“小湮,你快睁开眼睛看看我。”
慧湮果然很听话地睁开眼睛。洗去污浊的吴天心,美的就像出尘脱俗不染窠臼的仙女。
她甜甜地笑问:“好不好看?”
“……”慧湮的脸更红了。
吴天心定定的望着他,突然在他嘴角边浅碰了一下,又迅速移开,然后乐的像个偷了糖果的小孩儿。
慧湮仍然像老僧入定一般坐的笔直,如果不是脖子都染了红霞,定然想不到他心中起了怎样的波澜。
两人身上都有伤,上好了药膏以后,吴天心静静地靠在慧湮身上。
刚刚经历了生死,放松下来以后,两人都倍加珍惜来之不易的相聚。
也许是月光太美,又或是微风醉人,此刻她决心沉沦,至死方休。
静坐了一会儿,吴天心感觉他腰上有什么东西一直咯着自己,不怎么舒服。便干脆拉开些距离,朝他身上扫去。
因为上药的缘故,慧湮上身穿的单薄,一眼就能瞅见他腰间鼓鼓,露出半截未遮挡严实的小匕首。
吴天心心下奇怪,便伸手摸了摸匕首。慧湮看到她的动作愣了一下,干脆将别在腰间的匕首直接取下来,递到她跟前,“你喜欢?”
吴天心未有动作,只笑:“有点儿好奇,你一个和尚干嘛要随身配戴一把匕首?杀生么?”
慧湮的神色却有些凝重:“听师父说,这是我娘留给我的,让我一直带着,说是会保平安。”
吴天心微滞,赶紧道歉。
慧煙默然摇摇头,还是把匕首递给她:“我想把它送给你。”
“为什么?这个对你来说很重要。”
“两个人在一起,不是应该有信物么?” 慧煙有些不好意思,躲闪着眼光,说到最后,声音几乎都听不清了。
吴天心笑着接过:“那我把自己交到你手上。我的优点很多,你一定赚到了。”
“……”
火堆旁烘烤着二人洗净的衣物,火堆架上烤着吴天心逮住的草鱼,烤鱼在寂静的夜里噼里啪啦的炸开油花。
这夜他们说了很多。从童年一直聊到现在。吴天心说了自己小时候在将军府里如何闹腾;分享了自己钻狗洞的乐趣;回忆了与姚翼的第一次见面;还谈到了自己对慧湮的第一印象:用木鱼形容他最为生动贴切。
只是,唯独没有提只剩三天光阴是假的。
她不敢假设自己说出来以后慧湮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还会不会坚持与她在一起。
最怕他只是一时的泛爱同情。
这个想法给她的感觉不亚于她独自吃完整条烤鱼的感受:胸口沉闷压抑,还有点儿透不过气,像有根刺卡住了喉咙,令她难忍窒息。
既然选择放下前尘旧事,就该往事如烟散轻,何苦守着斋戒执念,宁愿挨饿也不沾荤腥?
吴天心只希望,这只是他一时间的习惯使然,而不是……
而不是,自愿堕入阿鼻地狱,修炼胜造七级浮屠的灵魂净升。
从来,相爱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