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那少年挥袖而去之时往这边看了一眼，目光似扫到自己这里，羞得她连忙放下了轿帘。待那处人声渐退后，又小心翼翼地掀起了轿帘一角，小声唤道：“小翠。”
“小姐。”小翠连忙跑到窗口。
“你，你刚才都看见了吗？”她声音越发小了，似是怕周围家丁听见，遂招手将小翠招至跟前，贴耳道：“那位公子，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小姐，刚才，我们全都往那个地方看去呢。”
“那你觉得，你觉得……”苏慕灵头快低到怀里去了，目光转向一旁：“你觉得……”
“小姐，我也觉得那公子生得很好看。”
“哎呀，不是。”苏慕灵拽着手帕涨红了脸：“我不是说他长相，你觉得……他做得对吗？”
“小翠觉得，那公子虽然行事刻薄了点，但终归还是一心善之人。”
“是吗，”苏慕灵温声道，似是在喃喃自语：“我也觉得他做得没错，他是个好人。”
“那小姐…..”小翠不知道苏慕灵此番是何意：“小姐是想……?”
“没什么，我就随便问问，”苏慕灵抬头看了寺庙门口一眼，见几人拥着薛凤花而出，连忙道：“二娘她们出来了，你赶紧回位吧。”说着迅速抖落了轿帘。
按小翠的说法，苏慕灵自此就惦记上人家了，在苏慕灵十五岁时，有一次随父亲入宫赴宴，又看见了那位俊俏的公子。
那时是皇帝夜钰冥的寿诞，虽人家还年轻着，但这个时代皇帝的生日比玉皇大帝的生日更重要，全国都得祈福他万寿无疆，福泽绵长。夜钰枫一出场时，苏慕灵的魂儿便被直直勾了去，她一眼就认出这就是两年前寺庙门口遇见的那位少年。
那天的夜钰枫一身戎装，金戈铁马，英姿飒爽，他自小得宠，即使在这众人齐贺的场合，他也顾不得行什么大礼，表演中途舞者快退场之时，随着周围战鼓声隆隆擂起，一群身着描金黑色劲装的武士群涌而出，架好台，摆好靶，琴瑟顿起，夜钰枫的金色盔甲伴着身后披着的烈烈长袍，就着身下纯黑色战马的嘶鸣，似剑般飒然而出，直抵场地正中央。
鼓声猛然急促，夜钰枫望着台上的兄长，笑得几分邪魅，但因着他仍是少年身形，笑容里仍然还带有这年纪特有的不羁与稚气。他驾着战马横扫全场，从身后的箭筒中抽出箭只“嘶嘶”射向对面的立靶。马步似疾风，迅猛异常，可这对他的箭法无丝毫影响。几十支箭直直正中靶心。
待全场每发必中再无可射之时，他突然从马上站了起来，猛地将疾行的战马停住调转头来。马儿仰头嘶鸣未已，他已从马上点步一跃，空中踏了几步，飞身直行到了场地中央，鼓声齐齐骤雨般乱作，待他临地转了几个花式稳住身形后，战鼓最后擎天般猛然一击，余声响彻云霄，久久不散，再看向夜钰枫手里，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把反着银光的软剑。
礼乐变换了声调，如若刚才表现的是沙场将士英勇为国的精湛技艺，当下，这幅如慕如诉的场面更像是在描绘一位胜利过后的将军疏狂图一醉的豪迈情怀。
夜钰枫箭法超群，舞起剑来，也是毫不逊色，时而如太极般脚步蹒跚，猴子揽月后顿立身形，铮铮然一招白鹤亮翅；时而快步甩出几个漂亮的剑花，手形脚法之快，令人眼花缭乱。台下人群中的苏慕灵早已魂不守舍，眼睛钉在夜钰枫身上，一时间，她觉全时空中的人事仿佛都成了黑白色，纷繁错杂之物全退去，整个世界只留下五彩斑斓的他和她，她就这么远远地看着他，远远地，看了很久，看到天荒地老。
这番感受是后来她对小翠说的。
二．
那是苏慕灵第一次正式见到夜钰枫，她幼时即知自己与皇家有婚约，但碍于礼制约束，从来不曾与之相见，没想到的是，他却早已进入了她的心扉。
原来自己要嫁的人，竟然是他。
小翠记得二小姐对自己说过，说她出生起没了娘亲，后来二夫人和着大姐三妹待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父亲作为一家之长，念在骨肉之情，对她尚是宽厚，可他向来由着二夫人当家，平日生活中种种难堪郁结之事，她也不能向他倾诉多少，苏慕灵本以为自己这一生就这么草草过了，但这一切带着几份怨艾的铺垫，说不定就是为了遇着夜钰枫，仅仅是遇见他，就花光了自己生命中所有的幸运。
小翠幽幽地讲着，苏慕灵双手捂脸：怪不得人家都说少女情怀总是诗，妹妹啊，这哪里是少女情怀，简直就是三峡河畔的那块望夫石啊。
苏慕灵没见过夜钰枫，想来他就是大学校草级的人物，五官俊俏身材修长，配上炫酷邪魅狂拽霸的笑容，迷得周围八百里生灵涂炭，这算是好的，若是这个坤月国的审美与现代有差异，像越南天团那样的阅人标准，那那样洗剪吹的杀马特少年，苏慕灵不敢想象。
这身体里从前是活着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那后来呢？后来两人是怎么掰了？”
“掰了？”小翠一字一句重复道。
“就是我和夜钰枫是怎么散了。”
小翠惊讶地望着她：“小姐，您什么都记不得了，三王爷的任何事都记不得了吗？”
苏慕灵郑重地点点头。
“也好，尘缘忘了，小姐又能重新开始。”
苏慕灵无语，看来从前的她不光自己顾着作诗，把个贴身丫鬟也生生培养成了婉约派诗人。
苏慕灵年龄一天天大了，眼见都到了十八岁，三妹苏慕娥都出了嫁，三王爷却还没有将之娶过门的意思，他比苏慕灵年长两岁，按理说也早到了该有家室的年龄。可夜钰枫却不知道是怎么了，成日里不是游历四方就是舞刀弄枪围场打猎，或是去深山老庙参禅念佛，十天半月的没有音信，夜钰冥宠着他，任他潇洒自在去，可他们能等得，自家闺女可是等不得。好不容易逮着夜钰枫在朝的机会，苏史承好说歹说请他来趟宰相府，说是有事相商，实则想让两个人见见，也好早日把婚期定下来。
苏慕灵等这一天等了多时了，一大早她就精心打扮，拿出最能见人的衣服穿上，平日里素面朝天的脸也施了些粉黛，甚至一向内敛的她还腆着脸问二娘借了些首饰，虽不出意外地得了些白眼，可她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十八年的生命中，她还从来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样燃起勇气过，有的东西她没有，她不会去强求，但若是有夜钰枫，纵然只有一丝希望，她也想搏一搏。
然而堂上抿了口茶的夜钰枫却轻飘飘地说了三个字：“退了吧。”
“三王爷，您，您说什么？”苏史承都快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我说苏丞相，这么亲事，我看，退了吧。”
躲在帘幕后面的苏慕灵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苏史承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待自行镇定后，勉强打起精神问道：“这，这是为何？三王爷，为何您此时选择要退婚？”
“本王玩心未泯，娶了贵千金，也怕是亏待了她，趁着她现在年龄不大还来得及，本王做主，就把这门亲事给退了吧，免得时间一长，对彼此都不好。”
“王爷，小女一向贤淑，王爷在外有要事相忙，小女定当体谅王爷，在家安分守己，帮王爷打理家中大小事宜，绝不会因为王爷常年在外而有失德行，若是王爷顾忌这个，那尽可以放心。”苏史承道。
“丞相，本王不是担心苏小姐什么，本王是觉得自己分身乏术，暂不想有娶妻的念头。”
“王爷，莫非是嫌小女德才不够，配不上王爷？”看女儿今天一大早的架势，苏史承就知道自家姑娘的心已经被拴住了，他本想再加上一句“即使不作正室也无妨”，但考虑到自己的身份，顾及女儿嫁过去后的地位，又把嗓子眼儿的这句话给咽了回去。慕灵啊慕灵，你既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渠沟啊。
“丞相这话严重了。”夜钰枫也觉得万分头疼，平日里也流连烟花之地，年少轻狂时也动过几次心，但都是露水姻缘，一带而过，对于感情之事，他本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看上眼了娶进门了放在家里，对自己也无妨碍。只这门亲事定得太早了，早到自己什么都还不懂的时候，就已经被确定了人生大事。对于皇兄，他一向敬爱有加，但这门亲事，摆明了就是皇兄为拉拢苏家亲上加亲的策略，看着贵妃苏慕玥那钻营有术的模样，他深深厌烦这类心机遍布的政治联姻。几年前他没把这当回事，以为拖着拖着，大家拖着就忘了，谁料天子一言万马难追，现下苏史承急不可耐地催婚，他一时竟拿不出什么合理的借口。
夜钰枫只得冷眼相对：“苏小姐才貌有佳，君子好逑，是本王怠慢了。”
“那既然如此，王爷……？”夜钰枫是苏史承看着长大的，他知他幼时受过刺激，性子颇为古怪，但相貌才学都没得说，而且凭心而论，终归是正直为善之人，苏史承一时也糊涂了，既然不是看不上自家女儿，那为何他迟迟不肯完了这桩婚事？
“我夜钰枫就是不想成这个亲，”夜钰枫冷冷道，他几乎是目光阴骘地看了苏史承一眼：“这个回答，丞相还满意吗？”
说着一声“告辞”，匆匆离去，留下哑口无言的苏家一帮人愣在原地。
接下来的事，这乱葬岗的一切，都已经明明浅浅地告诉了苏慕灵。
苏慕灵十八年的生命中可能压根儿都不曾想过，她一生中最华丽的装扮，竟是为着下葬而准备。
这个王八蛋！
苏慕灵暗骂。
她拿过小翠随身所带的袖珍镜子照了照自己，虽说不上倾国倾城，但到底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一双杏仁眼水汪汪的，看着也颇惹人怜爱。但若是夜钰枫要求的是举世无双的大美女，那对不起，自己确实不够格。
“小翠，我问你。”
“嗯？”
“我之前是不是脾气很坏的一个人？”
小翠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没有没有，小姐待小翠最好了，而且小姐平日一向都亲和有加，府里的下人都很喜欢小姐的。”
“那我是什么都不会就是大老粗一个？”
“小姐自幼饱读诗书，学问在几位小姐中算是最好的了，绝不是不学无术之人。”
苏慕灵心道也是，贴身丫头言谈举止均不错，怎么看主子也不像是白痴一个。
那又是为何。
“小翠啊，”苏慕灵不得其解：“那为什么夜钰枫要退婚？或者你们知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小翠低下头，声音低若蚊蝇：“三王爷他……”
“他什么？”
“三王爷之前和兰芷坊的汀澜最为交好。”
“兰芷坊？汀澜？”
“汀澜是兰芷坊的头牌姑娘。”
“原来是个风流客啊，难怪。”苏慕灵摇摇头，这还真是没辙了，二十一世纪都有首歌叫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嘛：“那个汀澜，是不是长得很好看？”
“嗯，”小翠含糊地点点头：“而且当天下午还有话从兰芷坊传出来，说小姐……”
“说小姐是无盐氏。小姐就是因为听到这个，悲怒交加，所以才……”小翠不敢再说下去。
“我说呢。”苏慕灵闻言，冷笑了声：“这个怕是真正的原因吧。”
“小姐不要这么说，”小翠连忙握住了她的衣袖：“汀澜一副狐媚相，断比不得小姐的大家之风。”
“丫头，狐媚是不假，可大家都喜欢这套啊。”苏慕灵按住她的手：“聊斋里找人喜欢的，不都是狐狸精变的吗？”
“聊斋？那是什么？”
苏慕灵怔了下，对哈，这不明不白的朝代，是没有听说过聊斋的。
她刚想跟小翠讲几个山无棱天地决的人鬼情缘故事，不料远处一阵骚动，苏慕灵抬头，只见一帮家丁开道，拥着两位衣着华贵的男女走了过来。
“这是？”苏慕灵见状不妙，忙遮掩着问道。
“是老爷和二夫人。”
“就是我爸和,,,,,,就是我爹和我后娘？”
“是的。”
苏慕灵还想再说点什么，那群人已来到了身前，苏慕灵只得匆匆道句“见机行事”，便松开了小翠的手，起身而站。
那位身着褐色长衫的长者见了立在自己面前的苏慕灵，惊得用手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小翠连忙上前扶稳了他：“老爷，小姐她没有死，她还活着！”
苏史承三个女儿年龄都不大，但却是因为老年才得第一子，因此比起自己在现世的父亲，要年长许多，鬓角都已开始花白，不过因着保养得当，面色倒是不错，反观一旁的薛凤花，四十有余的年纪，仍打扮得花枝招展，看上去才三十五六，皮相好是好，可那副尖刻的下巴和上挑的眉眼，让人怎么看怎么觉得心有戚戚焉。
果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苏史承颤颤巍巍地走了过去，伸手摸向苏慕灵的脸颊，似是在确认她的身体是不是还是暖的：“小灵，你还活着？”
苏慕灵愣在原地没有反应，自从这群人一走近，她就开始充愣，她可不想在这般寒鸦乱嚷的乱葬岗里演戏，这才穿到这里没多久，好歹也应该先给她个缓冲期不是？
小翠见她痴痴不说话的样子，想起刚才苏慕灵对自己的低声暗语，连忙应道：“老爷，小姐似是受了些刺激，到现在神智都还有点恍惚。”
“我刚才接到家丁急报，说是你还魂了，我就连忙带人过来了。小灵，你怎么了，你说句话啊？”苏史承神色焦急地看着她。
这一世的苏史承对自己而言，无疑是个陌生人，可天下父母均一样，看着苏史承关切的眼神，苏慕灵突然想到了自己前世的父母，一家人还团聚，还好好的时候，是不是父亲也是这样地关心着自己，爱着自己的？苏慕灵突然眼睛有点酸，曾经那个把她捧在手心里的爸爸早已娶了新妻子，有了新家，她已经多少年没有被人这样叫过“小灵”了，她突然有些想哭，只这关键时刻，她仍得稳住自己，两眼空洞地看向苏史承：“你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