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常春藤
K公园的落叶很有名。每年这个季节,公园里到处是扛着相机的摄影师,身穿新款秋冬装的模特,还有跟风来自拍的年轻人。叶真常来这里看落叶、看人,看大自然的萧条变成人类的热闹。曾经有个人陪她一起看,后来只有她一个人,从早上发呆到黄昏。
一旦夜幕降临,公园就像身披魔法的森林。叶真对待夜色,向来小心谨慎。和往常一样,踏入公园之后先转遍一圈,确定自己身后没有多余的影子,再找稳妥的角落藏身。
慎重是能保命的习惯。密探不擅长动武,他们的优势是观察和分析。仔细观察,分析思考,发现破绽,达到目标——这是他们的四门必修课。格斗不在其中,很可能是故意安排:如果密探像刺客一样身手矫健,就很难铲除了。比如云瞻。
枯萎了一半的藤萝垂下来,遮住折断的长凳。周围没有半个人影。叶真翻起帽兜遮住长发,侧身躲向藤萝下。
黑暗中的小动物受到惊吓落荒而逃。叶真眼睛一转,骤然僵住:残缺不全的木凳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盒子。
云瞻已经来过,而且料到她会躲在这里……这个家伙!叶真为他来去无踪感到欣慰,同时自尊心也有一点受伤。
藏和找,就像硬币的两面。能随心所欲,让自己想要的一面朝上,就是出色的密探。叶真并不为密探的身份自豪,但也不希望自己的水平只是平庸。而云瞻把“出色”的标准拔高了太多,谁也追不上。
她拿着小盒走出藤萝架,谨慎地把石质小盒掀开一条小缝。初绽的月光迫不及待地溜进盒中。
没有戒指,只有一张小纸条:“1号线,上行。”
叶真愣了愣,抬腕看手表。现在很少有人用手表,但她讨厌拿出手机看时间,尤其是在黑暗中,那会暴露自己。表盘上的磷光指针显示,距离九点还有十分钟。地铁1号线最近的出口,步行大约十分钟。
云瞻这家伙,在搞什么鬼?他应该知道,她是个最讨厌惊喜的人——密探的生活应该井井有条,突破计划的事,全部应该叫做“事故”。
可是他离密探的生活越来越远了。叶真撕碎纸条,把那盒子塞进风衣口袋,按平常的步幅和速度前往车站。
九点整,上行线停在叶真面前。今晚好像有一场名歌手谭雅的演唱会,车厢里挤满了散场的人。叶真没有刻意挑选车厢,径直迈进面前那扇门,瞬间淹没在人堆里。
周围的乘客还在兴奋地讨论那场演唱会。忽然旁边有个声音问:“你喜欢谭雅吗?有人说,她是个巫女。”
“我喜欢《苍白,翠绿》——别的没有听过。”叶真注视玻璃上的倒影,目不斜视地问:“你呢?”
“新歌《绯红之金》相当不错。”身穿同款风衣的云瞻说:“歌词给人浪漫的启迪。”
“什么样的浪漫?”
他凑过来,温暖的男性气息掠过她耳畔:“摸摸你的口袋。”
之前装在里面的戒指盒不见了,叶真的手指触到一枚指环。心头一动,没有贸然拿出来,手指轻轻地抚摸、旋转它。很快苦笑着说:“这不是我要找的戒指!”
艾薇夫人的戒指,造型像一枝圈起的玫瑰藤蔓,带刺的黄金花朵托出一枚血钻,殷红透亮,大如指甲。而口袋里戒指,宝石尺寸不对,造型相差很多。
“我知道。”云瞻的右臂环住叶真肩膀,伸出左手给她看。血钻在他手指上红得耀眼。“血玫瑰是男性款式。这枚才适合你。戴上试试。”
叶真又仔细地摸口袋里那指环的轮廓。转了两三圈,它的形象如同在眼前:绕成环状的银色常春藤,几片柔曼的叶子拘着一块黄豆大小的祖母绿。叶真像被扎到,闪电般抽出手,倒吸一口冷气:“毒春藤!”
她压低声音责备:“你知不知道,为这东西,密探们到现在还盯着你?”
“戴上看看。”云瞻说着,手滑进叶真的风衣口袋,取出那枚戒指半哄半强地套在她指上——很奇怪,叶真触摸时明明感到它圈口宽松,落在中指却刚好合适。“很相衬。”云瞻牵起她的手,风度翩翩地放在唇边一吻。
叶真在这五分钟内,三次尝试从他手上取走血玫瑰。她知道这太勉强,果然每一次都被云瞻不露痕迹地躲过。根本不可能做到吧?他究竟怎么在艾薇那里得手?
“说你的条件。”叶真跺了跺脚,忍不住不安地左顾右盼。到了一站,车厢里的人如潮水涌出,空间宽松不少。
相聚太奢侈,他们必须精确把握时间。
云瞻收敛笑意,低下头,宽而平滑的额头与叶真相抵,几乎垂肩的卷发松松地落在叶真脸颊——密探搭档必须心念相通,成为彼此的影子。小时候叶真和云瞻尝试用这种方法,感受对方的呼吸心跳,以及情绪流动时,皮肤表面细微的颤动。
他脱离之后叶真才知道,所谓“成为彼此的影子”,不是为了信任、默契:那些感性的东西从来跟“光荣之手”无关。是为了在一个人逃走的时候,另一个人能找到他。
导师发现叶真完全找不到云瞻时,无比失望地说:“如果逃走的人是你,云瞻会准确无误找到你的踪迹,不浪费一秒钟。没有隐瞒,没有放水。”在他说过的所有话中,唯独这一句,叶真不相信。
如今两人都已成年,当年童趣的一幕看起来只剩暧昧。云瞻的睫毛还是那么纤长,让人嫉妒。他的鼻梁挺直,鼻尖微微有点凉,薄嘴唇会习惯性地抿紧,唯独在叶真面前带着浅浅笑意。“血玫瑰,毒春藤,这两枚戒指是一对。”云瞻的声音低沉温厚。
“没听说过。”
别人这么说,可能是一句气话。叶真这么说,意味着这两件东西至少在最近二百年没有交集。云瞻只是笑了笑。“我这几年都在研究它们,你争不过我。”
叶真转动手指,祖母绿散发令人悸动的幽光。她当然也找过:不惜违背密探“不去探密”的原则,去查访毒春藤的来历。这样翠绿清澈的色泽极罕见,叶真却无法从她脑中那个档案馆里找出端倪,也就不知道“光荣之手”为什么重视它,把云瞻排上黑名单前列。
云瞻压低了声音,悠然吟诵:“玫瑰染上无尽时间中的无尽血,常春藤向无限广袤的世界里蔓延。不论在几载星霜中沉沦,花叶历久弥新、永不凋零。”
“《光荣手书》第三章十五行。”叶真摇摇头,端详手上的宝石。玫瑰和常春藤在“光荣之手”这个团体中,有特殊的意义。“手书的历史不知有多久。艾薇的戒指可没那么古老。这个毒春藤,也不像太老的物件。”
“我奉命寻找的最后一样东西,就是它。”云瞻捏着叶真的手指,说:“指令遮遮掩掩,但不同寻常的任务有种特殊的味道,好密探能感觉到。”
“知道不同寻常,所以你带走它?是恶作剧,还是报复?”
云瞻沉默一瞬,说:“我不知道。不是我带走它。是它——它向我传达更重要的事情。”
“越来越不真实了。”叶真的语气带着嗔怪。密探从不会专注于理智之外的东西,更不会轻易被无凭无据的传说迷惑。看得出,云瞻快要丢掉这些特质。
“嘘!”云瞻短促地轻叱。
又到一站,车厢里突然走得空荡荡,只剩下叶真和云瞻。前后两节车厢有人向他们走过来。刺客。不需要言语,在车门关闭最后一瞬,叶真和云瞻心有灵犀地跳出去。
列车载着追踪刺客远去。隔着车窗看到他们平静的脸,两个密探就知道事情远没有结束。云瞻的脸色沉了下来,把叶真紧拥怀中,“走!别让任何人找到。毒春藤会保护你。”
这一站有六个出口。云瞻比她更优秀,一定能全身而退。她要迅速抽身,不能成为负累。叶真脸色煞白,咬着下唇点点头:“一定要再见!”她一握云瞻的手,把那支枪放在他手中,转身就走。
哪里是安全的出路?叶真的目光四下一转,疾走两步,打算追上出站的人群,却被云瞻拦腰抱住:“只有六个出口,刺客怎么会留下空隙?”
下一趟列车三分钟后到达。三分钟,马上就有更多刺客赶来。列车停稳之前,他们就会从世上销声匿迹。云瞻二话不说,翻过站台边的挡板,跳进轨道里,向叶真招手。
太危险了!叶真的判断说,那里很不可靠。但云瞻简短地催促:“信我!”她耳根一软,也翻过去。
两人向前跑了三四米,前方的黑暗中传来一声叹息:“唉——不行。两个人都不行。”黑暗的空洞中,这微弱的叹息像一声惊雷,震得叶真和云瞻停驻脚步。
“导师!”叶真轻哼一声,脸色更白。云瞻的牙缝里迸出“萧先生”三个字之后,嘴唇抿得更紧。
“告示牌上明明写着禁止翻越——你们的公德呢?密探,在正常社会中必须严守公德,默默无闻。就算不考虑职业操守,万一你们死在这里,给大众出行造成多坏的影响呀!”
姓萧的老人缓慢地走向他们,光溜溜的头顶蒙上黯淡的光线,但没人能笑出来。
“瞻,从来都是这样敢赌。真,一向懂得利用空隙,巧妙穿插。形成固定的风格,对密探来说可不算好事。你们偶尔该换换手法。”
“遇上导师,换哪招也一样。”叶真紧握云瞻的手,声音还是颤抖。老人满意地摸摸自己银光闪闪的山羊胡,点头道:“瞻比你会找东西、会藏,但你有一点比他强——你知道人上有人。”
“萧先生亲自出门,事情是没法草草结束了。”云瞻眼中寒星点点,口气却轻描淡写,“您要如何处置我们?”老人仍是摸着一把山羊胡,脸上挂着不冷不热的笑,“那要看,你们手上是不是真货。”
云瞻呵呵一笑,拍了拍叶真的肩膀,“谁会拿赝品求婚?”
叶真的心嗵地跳到嗓子眼,“求婚?”
“傻瓜,送戒指还有别的理由?”云瞻含情脉脉地揽住叶真,向萧先生伸出戴着戒指的手,神情轻松:“区区一个密探,能搞到这对婚戒,可以载入光荣之手的史册了吧?”
萧先生的喉咙里发出“咯”的一声,脸上全是不可思议的神气,就那样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导师?”叶真一声低呼,被云瞻拉着向萧先生出现的方向跑去。一步跨过老人的身体时,她不敢去看。
“戒指里藏着麻药针,他不会死。”云瞻匆匆说:“已经超过三分钟,列车不会来了,应该是被哪只‘手’卡住。”
叶真心里隐隐觉得不妥,来不及提议,脚边“啪”地溅开金星——前面不远处,几名刺客好整以暇地等着他们。云瞻和叶真不约而同停下脚步,相视苦笑。
“这一定是你见过的最差劲的求婚。”云瞻说着,偷偷从风衣下摸出叶真送他的枪。
“尽管如此——我愿意。”叶真掩饰他的行动,用她戴戒指的手抱住云瞻。
对方是刺客,在他们面前,叶真和云瞻的垂死挣扎宛如孩童的把戏。子弹穿胸而过的感觉,无法令人相信是真实的。若不是看到自己和云瞻胸前的血,叶真没有把这种感觉联想为“死亡”。
不知是不是将死的幻觉,叶真看到光。也许是列车的头灯?
刺眼的光辉中,两人紧握的手浸入血泊。染血的玫瑰花再次红透,黄金花枝抖了抖,像是活了。毒春藤凑热闹似的,伸出蔓延的银色藤条……
奇妙的感觉像发生在一瞬间,又像漫延了一千年。为什么刺客没有上来夺取戒指?为什么空中传来歌声?
有一个女人,或者是男人,又像是孩子,在低声地吟咏:玫瑰染上无尽时间中的无尽血,常春藤向无限广袤的世界里蔓延。不论在几载星霜中沉沦,花叶历久弥新、永不凋零……
《光荣手书》第三章十五行至十九行。那本书据说是光荣之手的编年史,由历代首领书写大事。首领们性格不同,有些段落直白,有些段落玄妙。这首歌来自最古老的首领之一,如今没人能解释其中蕴含的真意。
叶真和云瞻大睁着眼睛无法瞑目,注视金银枝条在血泊中起舞。
时间如同凝滞。
“真,传说它可以开启一个新世界。”叶真恍惚听到云瞻的声音。
“新世界?”
“我也不太明白。不过,如果真的能有一个新世界——我想和你在没有触手的地方,自由生活。”
“新世界……”叶真吃力地想了又想。
云瞻的声音若即若离,吟唱也消失了。叶真心发慌,猛力挣扎,忽地一脚踩脱,坠向无尽深渊。
她惊叫一声,骤然睁开眼睛。
无限广大的深蓝夜空,星辰清晰耀眼。风在周围飒飒地流荡,芦花苍白的手随风招摇,河水披着月光流淌……这是另一个梦。
好冷!叶真坐起来,挪了挪身子——半身浸在水中,难怪冷得发抖。夜风一吹,她禁不住冻得哆嗦。挣扎着站起身,觉得胸口疼痛。
怎么?身在梦里,现实中挨了枪的地方也会疼吗?
她垂下头,没有看到胸前的伤口流血,只看到一个绿色的纹身。
仿佛一片常春藤叶,恰恰落在中枪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