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诸葛小公子是太子的人亲自送回外,其余两位皆由采苓领着渊儿送回府。采苓又是赔礼道歉又是作揖,脸上的笑容、嘴上的好话不敢有半分懈怠,好说歹说两家人才都答应不会向夫子告状。
回到东喜楼,采苓才换了一副面孔,当冷下脸来的她轻瞥一眼渊儿,那孩子就不禁打了个寒战,连忙抓住他姨娘的腿道:“姑姑生气了。姨娘,我怕。”
采苓眉毛没抬一下,只冷冷看着他,这孩子擅长扮可怜,可这次她必须得给他好好上一课。毕竟这世间有可为有可不为,故意冲撞太子车舆那是杀头之罪。若此时谁求情她也是不会给情面的。
“姜墨渊,姨娘以前同你讲曾子避席的故事多次说过男儿丈夫知礼为重,你今日的行为实在令姨娘失望。”良明月素来温和,嘴角总带着一抹笑,可说出这一番话时却异常的严肃,“姨娘这便回府去。”说完又对采苓道:“渊儿就拜托给姐姐了。”
采苓感激地看她一眼,只吩咐赫悦去送。良明月走后,渊儿知道没有靠山,便乖巧地垂头站立于墙根。采苓未有言语,只派人取来纸墨,在书案后认真抄写书册。半个时辰后,渊儿已经站到双腿酸痛,又不敢哭,只委屈地望着他姑姑。
采苓写了整整一大篇纸,才停笔道:“这篇《礼记》我替你抄了,其中几句你应当记住: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讲的是生而为人却不懂礼节礼仪与禽兽无异。还有一句: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姑姑这个人并非完美,也有很多缺点,你不必因为旁人的话就耿耿于怀。不过保护家人之心难能可贵,这方面姑姑应该感谢你。”
渊儿眼中含泪,却是极力忍着,片刻后承诺道:“姑姑莫要生气。您的话渊儿已经谨记,从今往后再不会让姑姑担忧,也不会惹您生气。”
采苓心想:傻孩子,我要的无非是你学着自保,将来能够安生立命。说出来的话却是,“如此一来,姑姑也就安心了。”
姑侄两人这才和好如初。
几日后,陶陶来喝酒,兴高采烈地告诉采苓,他已经不负众望地约到了太子殿下。采苓忙问日期,届时好将彩菱榭布置一番。
陶陶却道:三日后,京郊五里桃林。
采苓忍住怒气,“我约殿下是为了真心实意地致歉和致谢,东喜楼中设宴款待哪里不好?你却要约去人多嘈杂之处。”
陶陶很委屈,“地点是殿下指定,关本少何事?本少费了多少力气,不负所托为你约到太子殿下,你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
采苓摆摆手道,“罢啦,你这几日的酒钱算在我头上。”
“这还差不多。”陶陶满意地笑了。
“若说桃林,我倒是想起一人。”采苓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漫云的身影,她曾说过万千花儿姹紫嫣红,她最爱的便是粉红的桃花,三月里开遍山坡,桃之夭夭,灼灼芳华。可是如今见他一面尚需托人找关系,又如何能再提出将漫云也一并带出来的要求,届时他无非说一句不要得寸进尺之类的话。
“什么人?”陶陶却问。
“没什么。”此次目的,无非是要同他致歉、道谢并看看他是否已经否极泰来身体安康了。漫云的事将来再想办法,终有一天她两人能够重逢,她有信心,这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陶陶觑了她一眼,饮茶,无话。
三日之后,未央宫承乾殿。春天日暖,宫人早就换上了崭新的宫装。东宫近侍中,宦臣着茶色袍衫,宫女着嫣红襦裙,此乃尚宫局规定。
这日清晨,天空才现出一丝朝霞,内院中便有一抹耦荷色身影在大衫树后隐现。小太监玉德笑嘻嘻跑近,捧着个小小包裹,笑道:“漫云姐姐今日可真漂亮,玉德看来天上仙子不过如此。”
“贫嘴。”漫云责道,含水双眸里难掩笑意,片刻后又问,“这颜色果真好看?发饰如何?这支钗是否多余?”
“都好都好!恰恰好!”玉德夸赞着,目光流连处却停在漫云布着褐色麻点的脸颊上,小孩子自是不善说谎,渐渐垂下眼去。
漫云将同色面纱戴好,才问:“找我有事?”
玉德回道:“苇姑娘让我将这个给你。说怕殿下喝不惯外面的茶水,自带上煮茶工具。”
漫云接过包裹,将之环抱在胸口,才谢过玉德,自去准备。
同往宫外的马车内,魏苇有意无意看了漫云许多次,心想这丫头成日乖巧从不露锋芒,今日怎会刻意打扮如此?连坐在远处的太子也半眯着着眼睛看她一阵,这令魏苇更加介怀,可有何办法?是太子特意要带她一起出门的,思及此,禁不住胃部的强烈不适,她干呕了一下,连忙抬袖掩住。
“苇姑娘可好?”漫云赶紧问。
魏苇稳了一稳才道:“没事,有点头晕。”
太子眉毛一抬,并未说话,却轻咳了数声。自月前大病一场,太子的身体已不如从前,虽然太医院说是已无大碍,只待休息调养一段时日便能大好,可殿下的神采却再不如以前般奕奕,也不知如此一来怎样才能恢复往日的容光焕发?
三人无话,渐渐行至桃林。下了马车,漫云顾不得其他,目光顾盼处只找一人。往日心无旁骛便可在宫内宫外十年如一日的活着,直到那一日长安城街头初见,日薄西山时,牵一匹黑马的公子长身玉立、目里含笑,原来那便是一眼万年。她当然知道苇姑娘忌讳宫女们穿红着绿、刻意打扮,可是她哪里想过避讳,未央深深长安那样大,相见一面怎容易?何况今次,也不过猜测他会在这里。
目光所及,却没有那人身影,失落涌上心头,却见一绿衣女子翩然而至,头不点珠翠,衣不饰环佩,却是浑身透着富贵,一颦一笑间文雅大方。魏苇今日也穿水绿罗裙,腰间绣繁复山茶图案,尽显婉约,而那女子一袭绿衫丝毫没有绣纹,却是天底下难得的好衣料。那人,正是她朝思暮想的四姑娘——姜采苓。
“漫云……”四姑娘站在迎接队伍的最前面喊着。
她站在一颗古桃树下,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微风过处,一片片绯红的花瓣飞舞,缀在她深棕的头发和水绿的衣裙上,绝美不过如此。
漫云向太子投去征求的目光,后者点点头,她才敢迅速跑过去。采苓张开怀抱,紧紧将漫云抱在怀里。
两人兴奋一阵又伤怀一阵,采苓才将漫云介绍给赫悦,令其好好款待之。他俩在秦王府有数面之缘,又曾在东喜楼中一同护主,乃相熟之人,便笑着走往一处。
采苓跟在陶陶身后来到太子车舆前,陶陶作揖,采苓行常礼。陶陶道,“今已加强守卫,方圆两里外不得有人擅入。请殿下放心。”
太子未有言语,昂首阔步走进桃林,身侧的魏苇却警觉地四处观望一阵,才跟随。采苓笑问,“苇姑娘今日也出宫来?”
“嗯。”魏苇轻声细语,言语间却满是疏离,“听闻此处乃长安百姓赏花的胜地今日特来瞧一瞧。”
采苓淡笑道:“正是。我们几个每年春日就爱这五里桃林。可惜今日其他百姓就只能赏那其余的三里。”
太子走在前面,忽顿了脚步,回头觑她一眼,目光相交时,她立马失了玩世不恭的态度,谨小慎微地垂下眼眸。太子回头,轻咳了两声。
采苓连忙抬头,刚要走上前询问近况,只见魏苇正踮着脚尖将手中大氅披于太子肩上。三月春暖花开的天气,午间日头正盛,人人中衣外只穿锦袍,何以殿下仍需着大氅。采苓心中忐忑不定,未留神被脚边树桩绊住,一个趔趄,在太子未回头之前连忙稳住身形。
太子眼角余光还是将她的动作看清楚,只淡淡开口,“小四。”
“啊。”她还在看那截年轮复杂的树桩,忽然被点名,匆忙回答,顺便仔细凝听他的嗓音是不是仍沙哑。
“近来是不是爱饮酒?”他问。
她想了一想,声音虽不似洪钟却比前几日好了许多,心中便安定了些许。“没有。最近爱喝茶。”她答。
“喝茶也能让你身形不稳?”他忽然笑了。
她也讪笑道,“是路不平。”那一日东喜楼中宴请她绊在门槛上,桃林送行她从马上摔落,宫门外踉跄而行,包括今日的树桩趔趄,她之前并未仔细想过,这样算一算离府后再见沈牧迟统统没有个优雅的姿态,真是可悲!暗自下定了决定,今日不疾不徐,一定要给他留下生活恣意潇洒的印象。
林间最美的一颗桃树下,摆着桌案、石凳,案上一壶清酒几碟佳肴。采苓做了请的姿势,等太子落座上首,才与陶陶和苇姑娘一同坐下。
漫云与赫悦以及陶陶的近身侍者坐于不远处的桃树下,亦有佳肴美酒一桌。
月圆侍立一旁,待到宾客落座后,上前来斟酒。
桃花酿清亮,刚倒入太子跟前的酒杯,魏苇便阻止。太子目光一扫,魏苇委屈地嗫嚅道,“太医叮嘱不可饮酒。”
月圆吓得不轻,不知是进是退,采苓轻拍他手臂,“没事。放下酒,去赫哥哥那里玩去。”
月圆退下后,采苓才从一侧取出个茶壶,“这壶蒙山甘露殿下应当会喜欢。”她与太子左边隔了陶陶右边隔着魏苇,就要站起身来亲自斟茶。魏苇道:“殿下近日爱喝庐州六安。”
采苓身子半起,握着茶壶的手僵在半空,盯着陶陶好像在说,都怪你,传递了什么破信息,又说太子爱的是茉莉花茶。陶陶满是委屈,用微不可闻之音道,“我真的不知道。”
“本王就喝这个。”他亲自递来茶杯,目光里全是温和笑意。
余下便是客套的寒暄,采苓真诚道歉并细细说了渊儿的悔改之意,言语中满是愧疚。魏苇目光幽深,今日方知殿下额上红印如何产生,虽然几日过去后已只剩淡淡的淤青,今晨她还是仔细为太子涂过一遍白玉散瘀膏,又专们梳了个能够遮蔽的发式。
太子只道,“无妨。”
魏苇又觉心中烧得发慌,肚中绞痛难耐,只强忍住干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