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漫云这边,三人皆为武痴有了许多共通话题,正相聊甚欢,忽见月圆嘟着个嘴蹒跚而来。赫悦将之叫住:“谁惹你生气。”
“不敢。”月圆连忙道,行至跟前才跪坐下小声回答,“那位可是太子殿下身边红人。”
他指的是魏苇,许多日前暮迟轩更名大典,太子带在身边的人,今日桃林相聚又一同前来的,不是红人是什么?赫悦看一眼漫云求证,漫云微微点头算是佐证。
几人沉默片刻,赫悦刚拿起酒壶,却听到远处有窸窣之音,拿壶的手停在半空中。月圆用请求的语气,道:“赫哥哥,今日可否赏我一杯桃花酿?”
“嘘!”陶陶的近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漫云也屏息侧耳倾听。
不多时,三人决定各自去往一个方向查看,临行时,陶陶的近卫还是不禁嘟囔道:“明明四处已安插侍卫,谁有这天大的胆子?”
漫云去的是西边,桃林深处碧浅深红,微风过处,花瓣片片零落,桃香沾染衣袖。那人便是于这漫树桃花开、朵朵桃花红、片片桃花舞的醉人景致里款款而来。她听到脚步声,陶陶近卫给的剑握在手上,刚要拔剑出鞘,那人从桃花树前闪身而出,着墨色劲装,风尘仆仆的模样,“虞姑娘……”别人都叫她“漫云”,他竟然记得她姓“虞”。
“袁大哥。”她握紧剑,忽觉这漫山遍野的桃花也及不上眼前人的笑颜。
两人并肩而回,漫云问:“袁大哥如何能避过重重关卡?”
“我只是向侍卫说明来意。”袁杰遗拨开额前的花枝。
漫云带着一丝惊讶,“如此一来,他们就让你进来?”
袁杰遗低声道,“我给了一锭金子,那侍卫才肯引见。”
“那侍卫呢?”漫云左右环顾。
“走散了。”袁杰遗一派无所谓,惹得漫云禁不住笑。
几人刚聚首,赫悦和月圆还沉浸在半月不见袁大哥的相思中,采苓目光而至,已是喜上梢头,亲自将袁杰遗迎到主桌去,“不是说需要一月么,怎么大半个月就回来了?”不等其开口,采苓又道,“如此甚好。袁大管事回京,我便又清闲喽。”
袁杰遗目里含笑,只任凭她拽着。行至太子跟前,采苓介绍道:“殿下,这位便是我的得力助手袁杰遗,姜氏商号蒸蒸日上全亏了有他,上次白银案立功的也是他。他不仅善于经商,学问亦是了得。”
袁杰遗行了跪礼,太子又打量了他片刻,才颔首道,“既是你的心腹,坐下一同饮酒。”
采苓将袁杰遗安置在身侧,亲自为其夹了鸭末荷花饼,“饿了吧?快吃些菜。”
她笑容洋溢,只感念袁杰遗平安回长安,哪里知道避忌,更不知有人正冷冷盯着的他二人。
陶陶清了清嗓子,算是提醒。采苓抬眼瞧陶陶,只问:“吃了辣椒皮?还不快喝一口水。”
陶陶眼角余光看着太子,年轻的王虽然用拿着茶杯的手遮住半张脸,目光却仍是盯着采苓不放。陶陶心中一凉,禁不住喊了句:“完了!”
“什么完了?”采苓惊道,抬眼瞧去,太子神色一凛,缓缓道:“就这样吧。本王要回宫了。”
“不到半个时辰,殿下就不能多待一会儿?”看着满桌佳肴似未动,她忍不住挽留道。
太子再看向她时目光已敛去许多凌厉,“为何?”
她未曾想过沈牧迟会这样问,以往他走她留,他非要走,她便顺势恭送,可是今次他却问她为何要留。留客乃礼节,她不过是餐饮业做得久了,形成一种习惯。难道沈牧迟说“今天就这样吧,本王走了”,采苓附和一句“那敢情好”,于理不合!
“相见不易。”于魏苇身边,她说得毫无底气,几乎只自己可以听到。
他愣愣坐于原地,那四个字仿佛是魔咒,将他困在画地为牢里。原来她也知道“相见不易”,以往她追着他跑,他还能于各种聚会里见到她,如今虽都在长安城内她若不邀约,如何能相见?
“哕……”呕吐声蓦地袭来,采苓来不及反应,衣襟处便沾染了许多墨色污物。神色匆匆里,她看到太子、陶陶和杰遗倏地站起身,她才刚想说自己没事,再看身旁的魏苇已经虚弱地瘫倒在满是落英的泥地上,豆大的汗珠一颗颗自她额间发梢往下滑落。
魏苇如何会吐?采苓望着将魏苇揽在怀中的太子,心中已有七分猜测。往日三嫂怀渊儿,吃饭会吐,喝水都吐,直到吃了多少酸枣,月份大了才渐渐止住吐。这魏苇还真是他的心头爱啊,碧落有孕时已经是侧妃,如今竟让这小小宫女通房也怀上龙裔。
“愣着做什么?”沈牧迟看向采苓,采苓不动,漫云已上前来将魏苇扶起。
魏苇是被太子亲自抱上马车的,采苓站立原地,冷眼旁观,侍卫这样多,他又带着病体,竟然肯亲自将之抱上车,果真待遇不同。陶陶在耳边提醒,“殿下叫你。”
“啊。”采苓回神,方走近车辕。
“上车。”他于车内吩咐。又没指名道姓,她完全可以当作没听到,正要离开,陶陶跨步过来,提醒道:“殿下叫你上车!”
她狠狠剜了陶陶一眼,才心不甘情不愿上了马车。车厢内,魏苇靠在角落,沈牧迟就坐在她旁边,车身晃荡时,她忽的似无骨般攀上沈牧迟的颈脖。采苓坐在一侧靠窗位置上,原是冷冷看着这一切,忽觉似有团浊气闷在胸口,不吐不快,连忙将脸往车窗处凑了凑。
真是可笑!往日吃碧落的醋,眼真真看着碧落受宠怀子,渐渐放下了,如今又吃魏苇的醋,长此以往不如永不相见。她做的是清白生意,如何非得与权贵打好关系!没有他,她的生命难道就会失了光彩吗?
“愣着做什么?”他再问,语气已是不悦。
“你管我愣着做什么!”她恹恹道,忽觉态度实在冷漠,又道,“此乃殿下爱妾,与小女子不过数面之缘,小女子没有责任照顾。”
他看着她,下巴微抬了抬,“衣衫上沾了污秽,还不赶紧脱下来。”
原来他指的“愣着做什么”是这个。采苓顿觉失仪,却强词夺理道:“脱了外衫只余中衣会冷。我怕冷。”
“脱了!”语气不容置喙。采苓不敢不从,极不情愿脱了水绿长衫,扔在另一个角落。
他双唇轻抿,将脸色苍白的魏苇重新安置在一旁,脱掉身上的淡紫色大氅扔给采苓。大氅当头罩下,犹带桃花和紫檀的香气,却亦有一丝魏苇呕吐之物的酸味。采苓作厌恶样,“殿下这件也不见得干净!”
“将就穿上!”他警告道,言语中已是不耐烦。
不敢不穿,她胡乱将他的大氅套在中衣外,目光瞥向窗外,再不看车内二人一眼。
车舆行至宝和林内,姜太常亲自诊断,良久后才正色道:“雷公藤中毒,若是再晚来半个时辰,恐不保命。”
采苓本一派漠不关心的模样,在一旁玩着大氅宽阔的衣袖,忽的听到中毒二字,才抬起头,“难道不是有孕了么?”
众人的目光齐齐刷过来,她知道说错话,连忙将头偏向一侧,见到躺在床榻上虚弱的魏苇唇甲发绀,鼻中流出血来,好不可怜。她忽恨自己善妒,差点耽误了救人性命。
姜太常等人用了好大力气给魏苇催吐并灌了许多绿豆甘草煎的水,幸而她最终保住一条命,不过需在宝和林内静养一些时日,以鲜乌蕨配田三七等八位药材碾成的细粉对汁调养。
采苓由师傅引进屋子,领了一件最小号的浅蓝色常服。这些时日以来,采苓来过宝和林数次,为了送些人参、当归、茯苓、老母鸡等,并偷学姜太常的医术。渐渐与姜太常的徒弟们熟络,人还没出来就在屋子喊,“大师兄!你给的这件衣服腰有点肥。”
大师兄没说话,采苓便衣带未系地冲出屋子来,耀眼的午后阳光透过修竹层层叠叠的叶子照进来已剩斑驳,那人负手立于光影中,风华正茂,仪表堂堂,目光深邃,似笑非笑道:“本王觉得很好。”
她连忙闪声退回屋内,整顿妥当后才缓缓步出屋来,空旷的院子里除了大师兄只有那一排修竹。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朝大师兄笑道,“我先回去了,改天送还衣物。”大师兄欣然同意,并将她送至院门口。
门口还停着太子的车舆,她并未上前查看,也许太子尚在屋内陪伴病重的魏苇,她这个不相干的人还是早点离开较好。
春日午后,阳光暖暖洒在身上,脱了繁复的罗裙穿上男子袍衫,跨着大步子走在干净的小巷中,路旁青青草小野花,一切都很美好,她禁不住哼起小调。
“小四。”他站在巷陌拐角,忽然探出身子来喊她。
她吓了一跳,曲调拉得老长,像一支断了弦的琵琶,“殿下怎会在此处?”
“在这儿等你啊。”他行至身旁,紧盯着她看。
她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连忙解释道:“桃林里的食物是我准备的不假,可我绝对没掺有雷公藤,那些食物我吃得最多,也没事啊。殿下明察!况且我又不知道苇姑娘会来。”
“小四。”他揉了揉眉心的疲惫,“陪我走走。”是命令,温和的语气又像请求。
“看殿下的样子已经知道下毒者何人?”采苓跟在太子身后一步远,不依不挠地问。
“碧落。”太子说出这二字时语气不惊,采苓却无来由打了个寒颤。记得刚入秦王府时,有人冒着东喜楼的名送来荷花酥,她差点就吃了,幸好被沈牧迟当着众人的面骂醒,原来那下毒之人也是碧落吧?
“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做什么?”她恨恨抱怨,一小半是为了魏苇,更多的是担忧眼前之人。
他片刻无话,她自知失礼,也埋头不语。太子忽然解释道,“未到关键时候,留着她还有用。”
她肚子里怀着太子的长子,地位尊贵,当然有用!采苓撇了撇嘴,不想搭话。他又轻咳了两声。采苓连忙道:“殿下该不会也中毒了吧?”
“我没事。”他侧过头来,冷峻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怎会没事?相识许多年,他总是意气风发的样子,即便那些年在朝中被废太子党的亲信们针对,一言一行如履薄冰,也不见有今日的疲态。会不会被人下了****。采苓越想越着急,拉着他的手道:“还是回去让姜太常把把脉。”
“上月患的风寒,如今已经大好。”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给她听,只是很喜欢被她拉着手。
采苓突然察觉到自己情急之下忘了各自身份,连忙将太子的手放回原位,“春日乍暖还寒最是容易患风寒之症,殿下要多加小心。”说完后忽觉这是一句废话,太子患病已成事实,再如何小心也无济于事,不禁脸露微红,不知如何是好。
“嗯。”他点了点头,目光如水,倒映出她浅蓝色的身影。
彼此又走了一段路,马车缓缓在身后跟着。太子道:“看你似乎经常出入宝和林。”
“偷偷告诉你,我经常打着送礼物的名号向姜大人偷师学艺。”采苓笑道。
“都学了什么?”太子笑问。
“不过是些皮毛。”采苓饶有兴趣,“医理、草药学实在太渊博了,得花许多时日才能学到其中奥妙。”
“学成了如何?要弃商从医?”他调侃道。
“太医院里可有医女?”她忽正色道。
他想了一想,“没有。”
“若是学成以后,太医院某一日招医女,我便去应征。届时再遇殿下今日这般形态,我便将一根根银针扎在殿下额上,看看殿下是要按时吃药还是更愿意扎针!”她故作凶恶状。
太子却禁不住朗声笑出。她才于心中幽幽道:如此这般才有了往昔神采飞扬的模样。
良久后,于人潮涌动的街头,他忽然停下脚步,她未及察觉,轻轻撞在他手臂上,连忙扶髻站稳,“对不住。”
“小四。”他语气温和,“你回吧。”
过了这条街,便是东喜楼。她刚刚还在想,他要是一直陪她走到东喜楼门口,她是应该好客地邀请他到楼上一坐呢,还是知礼地欠身行礼相送?原来,他只在这个岔路口就要离开,那些想法不过多余!
“嗯。”她屈膝行礼,却被路人撞了一下,身子不稳朝前倾去。
这一撞将她撞进了太子怀里,心跳声扑通扑通真是好听,她沉迷片刻,离开时惊恐的脸上已带着三分薄怒,对那路人喊道,“撞到本姑娘不知道道歉呀!”
“对不住。”路人道,行了数步,转过眼来瞧她,嘟囔道,“原来是个假小子呀!”
采苓已是气急,沈牧迟却笑得很恣意,转身上了马车,渐渐消失在人群熙攘的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