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御路冠盖满,晓月画楼钟鼓迟。
爹爹为官数十载,采苓自幼时便对上朝的时间了如指掌。今是奇日正有早朝,而秋冬的早朝较其他季节晚半个时辰,推算秦王府与未央宫的距离,沈牧迟应会是在卯时起身。
五更天独自走在王府宽敞静谧的道路上,采苓难免心慌,直到遥遥看见晗章院的烛火通天,小鹿乱撞的一颗心才安定下来。快步走近,朱门外已停好马车,两名侍卫在红灯笼下站得笔直。
采苓正在思忖是否应该同他二人禀明来路,那二人却早已注意到她,待到近了,其中一人问:“姑娘找王爷有事?”采苓才刚称是,另一名就急急前去通传。
她立于那红灯笼跳跃的微光中,顿觉寒风萧瑟,才知出门太急未能披上斗篷,连忙抱着臂,却察觉到一丝异样的眼光,原来是侍卫局促,他连忙对侍卫笑笑,放下了双臂。
“姜姑娘。”与另一位侍卫一道出来的,正是魏苇,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姑娘可有急事。”
“我……”采苓不知自己为何会口齿不清,应该是冻的,“其实也并非太急。”
对方面色一沉,转而礼貌地颔首,这便是对采苓含蓄的拒绝。采苓还想解释几句,可是也深知早朝的时辰不能有丝毫的耽搁。若非今日一早良府便要来接走渊儿,他断不会挑了这个节骨眼过来。
兴许能再拖一日,不过是失信于人罢了,说不定还能与良明月私下再协商一次,也非坏事,实在不行,待秦王下朝回府后再来求。采苓拿定主意,对魏苇颔首,“王爷回府后劳烦苇姑娘传个话。”
“那是当然。”魏苇转身,随即朱门紧闭。吃了个闭门羹,采苓心中不痛快,若是往日,他身边的人敢这样傲慢对她,她早就在大门外嚷嚷:珍珠面金缕衣怎么的,还不让看喽!本姑娘就在这门口等着你,难道你还不出洞了不成?
可今时毕竟不同往日,何况是有求于人。采苓自己也很佩服自己,居然只是抬了抬脚想踢踢门,见两名侍卫看着,便大大方方转身离开了。
卯时半的时刻,冰冷的寒风刺骨,一轮明月还悬在天边,往日热热闹闹的王府如今只有寒鸦凄厉的叫声。想到归去的路上依旧难见半个人影,采苓开始心慌。
“小四?”
有人在喊她!低沉浑厚的男性嗓音,叫她“小四”的,于这王府中除了沈牧迟还有谁?她连忙回头,见到立在朱门外星星点点的烛火中那一抹颀长清癯的身影。
寒鸦倏然飞过头顶,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她吓得不轻,连忙逃难一般跑回。 沈牧迟见她窘态,笑问:“一大早不睡觉跑出来做甚?”
时间紧迫她决定不计较魏苇在沈牧迟不知情之下就将她拒绝这等小事,开门见山道,“我想养育渊儿,特地来求殿下帮忙。”
话犹未完,一件暗紫色斗篷当头罩来将冷得瑟瑟发抖的她裹得严严实实,斗篷内尚存他的体温,此番秦王正埋头仔细为她系好领口处的绦绳,“教养幼童并非易事,你可曾思虑周全?”嗓音有一丝沙哑,却极温和。
“我想得很明白,况且这次并非两手空空来找你帮忙。”采苓说着从腰间拿出账本,“此乃儒樾斋的账本,应当对殿下有用。”
沈牧迟凝视着她,面色未变,他身边的近卫却慌忙上前一步,自察失礼后连忙退回去埋首站好。采苓心想:秦王果真对儒樾斋有兴趣,看来这次稳了。
尚在得意中,听到紫金蟒袍的秦王三殿下问,“如何得来?”
“我自有办法。”采苓很得意的将那账本塞到秦王手中。
他接过账本,未翻看,只吩咐,“往后务必小心。”
居然没一句感谢!那傲慢简直与魏苇如出一辙。采苓有气,正要揶揄几句,王爷已经转身上了马车。
“嗳……”她拽着斗篷嚷嚷,“你的衣裳!” 正要脱,车内的他打帘瞧过来,“老老实实穿好!”
她嘟了嘟嘴,干脆裹紧斗篷,温暖之感挺舒适,便顺势听话。车内的人又问,“事成之后,你要怎么感谢本王?”
还要如何感谢?她不是已经奉上了好不容易得来的账本。怎会有如此贪心的人,采苓心中叹道,却装着温婉的样子,“东喜楼里宴请殿下如何?”
“就这么定了。”他收回了手,珠帘放下,马车缓缓离开。
天边开始露白,采苓裹着厚厚的斗篷往回走,只觉心中畅然,很想同渊儿说说这件好事。她哪里知道,近卫骑马凑到车窗边小声道,“此番姜姑娘为之,属下恐已打草惊蛇。”
那车内之人沉吟片刻,冷然道,“即刻抄家。”
渊儿早起后未见采苓,便在床上翻滚了数次,等呀等,天色逐渐清明,仍不见他姑姑的人影。于是他裹上小被子坐在屋门口的石阶上等。
漫云端着铜盆过来,连忙道:“小祖宗,你坐在这里做什么?真心不怕冷?”
他在棉被里打着哆嗦,嘴上却回答得极利落,“不怕!”
这时院门被推开,他姑姑裹着一件紫金蟒纹的大披风意气蓬发地走回来,见他坐在屋外,只蹲下身子用手肘戳了戳了他身上披的棉被,“把心放到肚子里去。从此你就跟着姑姑吧。”
“好耶!”他忽得从厚棉被里蹦出来,只穿着素白的里衣和薄裤,眼睛笑成一条缝,挥舞着双臂蹦跳。
采苓连忙将之揽入怀中,用披风将他罩住。
“等等……”那小子从披风的领口探出头来,“我认识这件衣服。从前在姑父的晗章院里挂着。”
“姑姑……姑姑……”那小子大声嚷嚷,“你为什么要偷穿姑父的衣服?”
采苓连忙捂住他的嘴,故作恶狠狠道:“因为你姑父的衣服暖和!”
……
沈牧迟的话到底有分量,一上午未见良府的人来,采苓便觉稳妥,正要午睡,渊儿举着与漫云刚糊好的纸鸢吵着要去放风筝。
采苓小时候会在春日的午后放风筝,也会在秋日的黄昏中追着哥哥们的纸鸢跑,却从未吵着要在寒冬腊月里外出,那风刮在脸上多疼啊,她怜悯地注视着渊儿,顿觉这孩子憨憨的。
想归想,不多时她便拿着纸鸢牵着渊儿的手出了院子。一出院子,渊儿便像一匹脱了缰的小马,咯噔咯噔往前跑,漫云在后面一个劲追他。采苓方知,放风筝是幌子,出来被人追着跑才是他喜欢的玩耍方式。
采苓将大氅领子上的狐狸毛拢了拢,刚加快步子转过拐角,却见渊儿跌跌撞撞往回跑。跑到近处还摔了一跤,采苓立刻跑过去,他又自己爬起来,拉着采苓的衣角道:“姑姑快走。”
这架势好像仇家杀过来,采苓按捺住不安的情绪,“你刚刚看见了什么?”
“姑姑快别问了。”那孩子着急嗓门就变大,“我们还是找个地方躲起来。”
话音刚落,黄鹂鸟般婉转的声音响在耳边,“苓姐姐……”
采苓顺着声音的方向抬眼望去,见一抹浅绿色纤瘦的身影由远及近,正是他姨娘良明月。
“姑姑说话不算话。为何姨娘还是来了?”渊儿嘟着小嘴,极不情愿隐在采苓身后。
采苓故作镇定,拉着渊儿的手走近良明月,开门见山道,“昨天我同你说可以让你们接走渊儿,现在都不作数了。我作为孩子的姑母,能够在他病危之时照料同样也能将之抚养成人。”话刚说到此处,瞥见渊儿一脸崇拜地望着自己,忽忆起昨日良明月为了不让孩子听到不该听的,打发他去同丫鬟玩,顿时觉得自己莽撞了,便对漫云道,“带渊儿先去玩。”
漫云接过渊儿的手,正要走,却被良明月拦下。明月蹲下身子,目光与渊儿齐平,眼睛弯成细细的月亮,温声细语道:“渊儿,姨娘问你,你喜欢姨娘和小舅舅吗?”
“我喜欢姨娘和小舅舅。”渊儿老实回答。
“好渊儿。那你喜欢住在良府吗?”明月再问。
“我不喜欢住在良府。”渊儿急道,“他们都笑我是没人要的孩子,不止松哥哥笑话我,连他身边的小书童都取笑我,还让我给他们当马骑。”
明月眼中含泪,抚摸着渊儿的笑脸,“那从前你为何从不曾对姨娘讲过?”
“姨娘要是为我出头,姥姥又该责你了。”渊儿低声道。
……
片刻无声,明月的泪水一颗颗像断了线的珠子。她蹲在原处,紧紧握住渊儿的一双手,直到渊儿使劲挣脱开,躲到采苓的身后去,她的一双手还悬在半空中。
“孩子我带在身边,你大可放心。”采苓于心不忍,“若是你挂念他,随时到这里来看望便是。”
“多谢苓姐姐。”抬眸时已敛去泪水,只留下楚楚可怜一张脸,“我此次前来实在莽撞,还请姐姐不要放在心上,只是若不问个清楚,我成日来也得不到安心,便把心一横就来了。”
“事情应该问清楚。”采苓同情道。
“既然是渊儿自己选择的姐姐,我便放心。”采苓微微屈膝行了一礼表示歉意,“今后姐姐若是有为难之处,同妹妹知会一声便是。今日妹妹就先行告辞了。”
便是这来也似风去也似风,良明月昂首阔步消失在拐角。采苓揉着渊儿软绵绵的头发道,“忽然明白为何你姨娘在你心中地位崇高了。”
话音刚落,那孩子就留下两行热泪,原来调皮捣蛋如他,成日里大大咧咧,竟然也是有细腻的情感。他爱他姨娘不假,他惧怕的只是那人情冷暖虚实难辨的深宅大院,那院中趋炎附势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