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晴空万里。 姑侄二人大手拉小手昂首阔步踏出秦王府,那是渊儿的一小步,却是采苓一大步,心里盘算着离恢复自由身怕是不远了,便越发快活。随行的,还有漫云,在采苓的好说歹说下才愿意以轻纱遮面出王府散心。
不过今日能够出府,也是因为要设宴于东喜,款待以及感谢沈牧迟。求了两句,王爷高兴,便让她们先回东喜楼打点。
她却没有径直回去,拽着渊儿的手先是去了木木饼铺,掌柜的见了她极是欣喜,连忙拿出各色糕点款待,采苓让漫云和渊儿敞开肚皮吃,漫云吃了两块,渊儿却吃个不停,直到肚子鼓起来。
采苓又先后去了迟隆绸缎庄和暮迟轩,同掌柜的闲聊几句,虽不看账本,却将近日商号经营中的大事随口说出并点明解决办法,掌柜们暗暗感叹少主身在曹营心在汉,看来是从没有忘记过他们。
日头渐渐要下山,采苓才牵住在一旁用羊脂玉佩玩搭房子的渊儿,昂首阔步行至底楼。掌柜知她事务繁重,不好再留,刚派人去牵马车,采苓却道,“时辰尚早,我们走一走便好。”掌柜的一慌,不知从前出门必坐车的少主,何时变成这样,却只是遥遥同她一行三人挥手作别。
行了一炷香的时间。
“城中热闹,渊儿可要牵好姑姑的手,仔细待会儿走丢。”她不忘记叮嘱渊儿,低头时才看见他嘟着嘴一副不高兴的模样,“又怎么啦?”
“姑姑骗人!”渊儿仰着头,眼睛瞪得似铜铃,“你说暮迟轩里有我爹刻的木雕,可卖百金,可我找遍了都没看到。”
采苓心中一个咯噔,没想到渊儿这孩子平时看着大大咧咧,心中到底还藏着事,不知何时已将她说的话记在心头。事关三哥,她有些激动,又有些抱歉,沉吟片刻,蹲下身子,“骗了你是姑姑不对。可你要知道,你爹他并非一无是处。”
“我爹他……”渊儿柔声道,“会陪我玩躲猫猫,还会给我糊好看的风筝,他能抓老鼠也不怕大蛇。”
敢情他爹是一只老猫?采苓忍住笑,点头道:“对,你爹极疼爱你。”
渊儿终于破涕为笑,指着街边的糖饼摊道,“姑姑我要去转糖人。”
采苓与漫云相识一笑,紧紧跟着一溜烟跑掉的渊儿。几经努力,渊儿终于转到了大老虎,正举着大竹签喜气洋洋要舔,转糖人的道,“五文钱。”
采苓身上只有金叶子,正踟蹰,漫云连忙掏出腰包,找到刚刚合适的零钱,往那转糖人的摊开的手中放。叮铃铃,是许多枚铜钱碰在的一起悦耳的声响,有人也正往转糖人的手中放钱。
漫云抬起头,只见身前的男子八尺有余,着鸦青色窄袖织纹衣,以同色云锦和羊脂玉簪束发,肤色略略古铜,面上微微带笑,却有不怒自威的气场。他单手牵着一匹枣红色良驹,正对那转糖人的吩咐,“收我的。”
“公子……”那半句“何须如此”还未说出口,采苓笑道,“漫云你不必同他争。”
那锦衣公子笑着拱手道,“少主。”
“数月不见,你怎的也开始讲这些虚礼。”采苓佯装不悦,片刻后已是笑得灿烂,“这位是漫云。我与渊儿在王府中多亏了她照顾。”
“漫云姑娘。”那公子同样拱手道。
“这便是我经常提起的袁杰遗大哥。”采苓同时也对渊儿道,“这位是你袁叔叔。”
漫云轻纱覆面看不出神色变化,只杏眼眯成月牙状,微微颔首,“袁大哥好。”
“多谢袁叔叔。”渊儿一面舔着大老虎样的红糖饼,一面殷勤道。
回程的路上,袁杰遗将渊儿搁在马背上,与采苓并行,漫云放缓步子跟在马后。落日在城头,身后。
“昨日方回京,怎的不好好休息几日?”采苓问。
“其实我……”他观察了她片刻,才缓缓道,“我并不曾前往西域,只是去了趟永州。”
“可是并州之北的永州?”采苓只问。
街市上人潮涌动,有举着麻袋的壮汉朝这处跌撞而来,袁杰遗跨前一步半个身子挡住采苓,见那人转了道,他方退开,又将目光移回采苓脸上,“正是北国边境之地。”
她稍顿片刻,只缓缓道,“有生意?”
“只赚不赔的生意。”他笃定道。
“各处关节打通了没?本钱够不够?”她只问。
“问题不大。”他埋首道。
“嗯。”她点点头,又嘱咐道,“万事小心。”
他亦是回答“知道”,彼此相视一笑。
“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想到户部贪吏眼看就要落网,采苓心中既兴奋又怅然,“袁大哥可曾想过再考取功名?”
“我已经放下了。从今往后只活在当下。”他直视着她,淡淡的笑容如和煦的冬日暖阳。快要走到东喜楼时,他才低声道,“有一事我尚需同你禀明。”
“我稍后去你房里。”采苓一眼见到站在东喜楼下的良明月,跨步上去,先同客人打招呼要紧。
“明月,快进去坐。”采苓笑道。
这时,漫云拉着渊儿的手紧紧跟过来。渊儿见了姨娘,喜不自禁,挣脱开漫云的手与姨娘拥抱在一起,喋喋不休说出今日在城中的见闻,明月耐心地听他断断续续的诉说,满脸的温和笑意。
众人还未进店,一辆漆金的马车缓缓停在门口,秦王坐在车舆内正半眯着眼睛听杨陶陶情急道,“大理寺查了十日未果,尚书府被翻了底朝天都不见银子,苏莫辰乃朝廷命官,卑职恐怕……”
“继续查。”沈牧迟面色如常,眉心处却隐现小小的川字纹。
马车停稳后,锦衣的公子先后下车,沈牧迟冷然看过来,陶陶便立刻将王爷的意思了然如心,却又腆着脸道,“不好意思殿下,卑职也是来赴宴的。”王爷脸色有些不好,只转身昂首阔步朝大门口走。
“陶陶!”采苓在东喜楼门口挥手招呼,夕阳早已西下,楼中点着万盏灯火,歌舞升平中客人们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如此背景之下,她踮着脚尖挥手的模样好像是百雀楼里招呼恩客的嫲嫲,陶陶忍不住笑出声。王爷回头觑他一眼,他才立刻换了一副正色。
“又说是要感谢本王。”二楼临窗的位置,连雅阁都不曾安排。沈牧迟瞅瞅楼下络绎不绝涌入的各色人流,小心翼翼回避着左右邻桌投来的如狼似虎的目光,低声对身侧的采苓道。
陶陶坐在对面,他身边是温婉的良明月,明月正关爱地给渊儿喂饭。漫云不敢与王爷同席,采苓让袁杰遗好好招呼她。
“如今东喜楼生意真好,雅间实在难订,此行匆忙,殿下要理解才是。”采苓蹙眉道,心中却早已开出一朵花,好不容易逮到宣传的机会,让邻里街坊看看秦王常常在此处光顾,为东喜楼造势,这是天大的好事,她当然想尽办法要将他安排在显眼处。沉思片刻,此番却也是为了感谢他的帮助,一心想着自己也不好,便柔声道,“这些菜都是按着你喜欢的口味做的。”
陶陶只是笑,明月却忽然抬头盯着满桌的饭菜,采苓又招呼她道,“别只顾着照顾孩子,你要多吃。”
“谢苓姐姐。”明月莞尔一笑。
“不是同你说叫上萋萋一道,今日怎单独来了?”采苓给陶陶夹了鸭腿。
陶陶大口啃着鸭腿,若无其事般回复,“家妹最近身体抱恙,估计大半年内皆需在闺中休养,还是不要出门的好。”眼中却难藏忧虑之色。
采苓素来对他兄妹二人的情谊十分向往,便多问两句,“知是何症?郎中如何说?”
“积劳成疾。郎中只说需要静养便可安康。”陶陶回答。
采苓有虑,如此锦衣玉食的大家闺秀,如何劳累的?瞧了眼沈牧迟,见他正漠不关己地喝了口酒,心下忽然清明。萋萋怕是知道碧落册封之事,积郁成疾,亦是可怜。
“姑姑为何只给杨叔叔夹菜?”话题被渊儿硬生生转开。
她本想笑两声敷衍过去,不曾想沈牧迟正单手撑着桌案目不斜视地盯着她,那眼神里有戏谑更有薄怒,她连忙对珠帘外静候的小二道,“尔等还不速来为贵客布菜。”
那俊俏小二战战兢兢替沈牧迟夹了满碗的菜,他看也不看一眼,采苓怕吓到那少年,连忙叫小二退下,朝沈牧迟殷切道,“殿下可是不饿?”
他不置一词。采苓心想,今日本是酬谢宴,万不能让正主败兴而归,连忙陪着笑,“要是不饿,就多喝几杯。”小心翼翼为他添满酒。
气氛一时很尴尬,直到冷傲的王爷忽然指了指前边的碧玉豆腐,“小四。本王要吃那个。”
陶陶惊地咬到了舌头,明月手一滑调羹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采苓却笑得随意,“是!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