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姜采苓与沈牧迟从前是妾有意郎无情,如今是郎无情妾也无意,本该是握手言和、相安无事的两个人,偏偏要卷入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里,伤了和气。
“住手!”就在采苓的颈脖被拧断的前一刻,沈牧迟阔步而来。
来不及管颈脖处的疼痛,采苓重重地呼吸两口气便拉着漫云要走。宅斗她到底是看得多,知道这种情况老爷肯定是要站在受宠小妾那边的,留在这里不过自取其辱。
“王爷……”碧落自带三分撒娇的声音刚起,沈牧迟便安慰道,“你不必说。”
王爷凌厉的目光扫过来,长臂一挡,采苓便走不出半步,彼此对视良久,她才勉强道,“若你非要寻个说法,改一日可好?”话一出口,方知喉咙已沙哑。碧落这个疯子,难道真敢在王府光天白日下任由手下杀人?她有点后怕。
“送四姑娘回去。”他浓眉深蹙,吩咐属下。
采苓勉强撑起一个礼貌性的微笑,拖着漫云的手要走。王爷却道:“你留下。”是对漫云说话。
“为何?”声音虽是沙哑的,说出口却掷地有声。
“本王既允了碧落协理王府内务,你院中的丫鬟自是归她管,你又何必非要出个头。”王爷道。
沈牧迟这是要将她与这王府诸事撇开关系。说得倒是没错,她无名无份住在王府中本应求得平安顺遂便是福气,哪里敢为他人争取?
可是漫云却不是旁人?她孤独无依流落王府,是漫云为她添衣盖被,料理饮食起居,从前她在相府里也有这样贴心的小丫头,彼时只当是应该的,逢年过节多赏些银子珠宝便是。如今方懂得世间变化无常,最难得是一颗待人的真心。
“此事因我而起,怪不得旁人。若是殿下非要责罚,责罚我便是。漫云受了伤,绝对不能留在此处。”采苓清清嗓子,喉头却一股腥甜,她将之强咽下去。
“你不要得寸进尺?”不耐烦中带着警告。
她无奈地牵出一抹笑,他何时给过寸,自己怎么就进尺了?
“我现在即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与你说个清楚。”她艰难开口,“早上非说要吃肉包的是我。指使丫鬟们跋扈的人也是我。这些都是从前养成的坏毛病。殿下与我虽相识甚久,这些小事怕早就不记得了。”话未说话,忍不住咳嗽两声,喉头血却绷不住从嘴角缓缓流下。她慌忙用手去遮。他本负手而立,见此情景,双手忽地落下来,却未伸出。
“贵府上的丫鬟们个个**得好。殿下当初既亲自去紫微宫接我回府,我便算是客,既为客,未过门的侧王妃身边的丫鬟将我伤成这样,殿下可想过要好好清算。难道这便是堂堂秦王府待客之道?”
“本王自会追究。”秦王的语气比之前和缓许多,“你且先退下。漫云若是行得妥当,本王自是不担心碧落会冤枉她。”他的目光瞧向碧落时已敛去许多凌厉,极像恋人间的含情脉脉。
“我哪里也不去。”采苓不肯妥协,“你们要审,我便在此处等着结果。”
话音未落,身后几名丫鬟纷纷跪下,恳求道:“奴婢等人不顾漫云姐姐告诫,与人争论在先,都有份打碎药罐,请殿下和碧落姑娘责罚。”
众人齐刷刷被带入堂内,只留采苓孤零零站在院子里,皆因碧落一句“王府内务不能让他人看了笑话”。说来可怜,她自诩沈牧迟知己许多年,半只脚跨入王府明媒正娶的人,在他们眼中却只算是个外人。
她却不急,静静站在院子里等着消息。只是心坎上还是会痛,从前亦有需要保护身边人周全的时候,比如贴身丫鬟跟采倩屋里的打架,采倩泼辣,不依不挠去爹爹面前告状说被姐姐欺负,她虽不喜丫鬟们多事,可是她只要端着嫡女的架子站在堂前听几句训诫,此事自当化解,那几个丫头毫发无伤照样作威作福。如今想来,到底是从前身份尊贵,爹爹虽偏爱采倩,却也顾及着嫡庶之分,采倩屋里的还不至于踩在她头上。可如今又怎样?不过是寄人篱下,连自己都不能护得周全,又如何能护得了别人?
约莫半个时辰后,梨花木门推开,几个丫头搀扶着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漫云从屋里出来,采苓连忙冲上去,按捺住汹涌的怒火,她却只道,“快送回院里。”
瞥了一眼屋内,也有几名碧落身边的丫头被打,想来她们就是早上闹事的那几个。可是沈牧迟正在亲自审理的却是刚刚掐住她咽喉的女护卫,只听到他淡淡道,“保护主子虽是你的职责,王府里却不缺你这样的。领了罚,滚出王府去!”
采苓不惊不喜,只觉得太累了,正要转身。又听到碧落道,“王爷要走?”他语气已和缓,道,“尚有些事未处理完,本王改日再来。”
采苓连忙加快了步子,奈何丫鬟们搀着漫云着实没办法走太快。秦王不过是寻常步伐就将她追上,却好像她故意减慢速度等他似的。彼此走到一起时,素来伶牙俐齿的她却好像被人堵住了嘴,不说话了。
秦王本来就不多话,如今更是一声不响,两人并排走着。丫鬟们在前面艰难前行,侍卫们在后面走走停停。
走到岔路,采苓知道秦王应该走另一边了,先前她便是从那里误入他住所的。可是他却还是跟她走着同一条路。“诶……”这一字才刚冒出来,就察觉到嗓音很奇怪,这么难听的声音还是不要说话为好,她又闭上嘴了。
“痛么?”秦王问。
痛么?他这样问了!
她以为这辈子也等不来他的一句关心。苦苦追他的那些年里,她花尽心思不惧他人耻笑,多少次想要放弃,他总是高高不可攀的模样?百雀阁诸事,她为了夺夫不惜将名声和金钱付之一炬,他在东喜楼里剑拔弩张、严词厉色!圣旨一道,她被八抬大轿送至秦王府,畅想从此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熟料换来的却是举家流放,寄人篱下,诸事如斯,他从未问一句“尚安否”。如今不过是身体上小小的伤,却换得他一句“痛么”。
痛么?是痛过的,当那冰冷的一只手掐住脖子时,如被千万只针扎入咽喉的疼痛。不过只痛了一瞬,当那人被喝止时,那痛便消失无踪。与从前那些心痛相比,算不得什么。
她微微一笑,像是对他的关怀表示感谢,更像是对他这些年的有眼无珠表示鄙夷。
他忽地发怒,为了她此番疏离。他握着她的手臂,她便一步都走不了。她干脆不走,昂着头望着他的眼睛,仿佛在等他解释。他的眼睛是极好看的深褐色,瞳孔那样深,奈她如何看也看不进那内心。
良久后,采苓嘶哑开口,“我不是还不死心。只不过碧落她……算了。”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也有她不愿意说话的时候。她虽然很想知道碧落的来历,想要了解这女子到底有什么值得被他利用的。可是如今这些都不再重要,她唯一想要的,不过是走出去,从此与这一切再不相见。
“有些事最好不知。”他淡淡说完后轻轻勾起唇角,仿佛是安慰。
当然是最好不知,如若不知,她便能像当初待字闺中时,心心念念的就是出嫁之时,每日皆有盼头,若是早知今日,免不了一日日的无限忧思,应是早已积郁成疾。
“今晚等着本王。”他道。
“嗯。”采苓点头,快走了两步。
秦王不再追来,只吩咐手下去找姜太常。姜太常本是御医,秦王幼时身子虚,姜太常便总是在其左右照顾着,致仕后秦王给其买了大宅子,安顿在府侧。
回到院中,丫鬟们正手忙脚乱照顾着漫云,这丫头虽然挨了几棍子,意识却还是清晰,强撑着身子不愿躺在榻上,只硬着头皮靠坐在一旁。采苓快步上前,亲自将她扶倒,知她臀部有伤,便让她趴在榻上,又吩咐旁人去打水为她清洗伤口。
“不行。虽然这些都是皮外伤,护理不好也会溃烂。”她焦虑道,“你们得去趟东市,去找杏林堂的诸葛郎中,就说是东喜楼的四公子请他过秦王府一趟。”
“姑娘有所不知。”丫鬟道,“姜太常宝和林里的初级学徒们正是给奴们看诊的,奴婢现在就去请。”
“姜太常?”采苓不禁想起,十六岁那年得了一场大病,母亲去求了姑母,御医院才遣了位太常前来看诊,那时候母亲老泪纵横一再道,姜太常妙手回春真是感激不敬。她后来虽然一再想当面对姜太常说声感谢,可当时毕竟年轻,无法混入御医院,后来渐渐就忘了。想来到底是御医姜太常的徒弟,医术应是没有问题,便道,“那就快去请。”
不多时,丫鬟回话说,宝和林的小师傅说太常大人已经亲自来了。采苓着急,“难道是你没说清?我们只需要一位会用金创药的郎中,他老人家怎么就来了?”
“奴婢说清了。”丫鬟也着急得很。
“那姜太常人呢?”采苓问。
“说是半个时辰前就出门了。”丫鬟回答。
“兴许是腿脚慢些。无妨,只要能开到药方子就不怕。”采苓喜道。
榻上的漫云昏昏欲睡,忽得似呓语般,“四姑娘快回,别管奴婢。”
采苓微微皱眉,轻轻摸着她的后脑勺。
再过了半个时辰,在两名徒弟的陪同下姜太常才姗姗来迟。其中一名较年长的,拱手对采苓道:“姑娘久等了。尔等半路有事耽搁,以至来迟,望姑娘见谅。”
只要来了就好,她哪里管得了他们因何事而耽搁,正要寒暄几句后进入正题。另一名年轻的忽道,“说来也是好事,奈何那碧落姑娘太过柔弱,非得……”
年长的狠狠瞪他一眼,就连慈眉善目的姜太常也有些不耐,打断道,“姑娘可否让老夫把个脉。”
采苓笑道:“太常大人恐怕搞错了。需要看病的不是我,而是我屋里的漫云,也不是何了不得的病症,不过是需要些金创药。其实不必您老人家亲自来,真是对不住了。”
“姑娘颈上的伤痕又如何?姑娘的嗓音又如何?”姜太常正色道,“若不及时医治而留下后遗症,届时姑娘可别后悔。”
采苓只好乖乖让姜太常诊治,同时还托其年长的徒弟也为漫云诊治。趁姜太常开方子,另一名徒弟在里间教丫鬟们涂抹金创药,采苓抓住小徒弟逼问道,“小师傅刚才说的话头,可否展开细细说说?”
那小徒弟知自己闯了祸,可如今骑虎难下,只好在师父师兄不在的情况下快速说道:“那碧落姑娘有喜啦。”
有喜啦!原是有喜啦。本是好事,可她却怎么也笑不出口。她也不是未曾想过会有今日,可是忽然的心绪不宁,心口发慌,难过的感觉仿佛是窒息。
“姑娘?”小徒弟看采苓似元神出窍,吓得脸色苍白。片刻后,她又仿若无事发生,接过药让丫鬟们去煎,而后与姜太常聊起往事,说幸得有机会与太常大人见上一面,不然此生怕是没机会向救命恩人说声感谢。
“老夫依稀记得姜府中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若不是去给姑娘看诊,老夫也没机会走进那一处别致的江南式园林。”姜太常拱手道。
“大人太客气了。”采苓笑道,“如此说来咱们都应该感谢圣上。”
“莫非姑娘一直以为是圣上安排老夫去相府的?”姜太常捋了捋白胡子。
“还能有谁呢?”采苓笑道,“我姑母也不敢擅自做主呀。”
姜太常喝了口茶道,“老夫是时候告辞了。”
采苓急道:“还请大人明示。”
“来日方长,时候到了姑娘自会知晓。”姜太常领着徒弟阔步走了,“老夫三日后再来。”
“谢大人。”采苓虽恼他故弄玄虚,心中却仍是感激。
她本想晚上待到沈牧迟来后向他打探一二,可是等了许久,未见沈牧迟踪影。
半夜的时候有人来报,说碧落姑娘身子不舒服,哭求王爷留在身边,殿下实在脱不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