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过三日,初冬气候。采苓在暖阁内写字,漫云受的是皮外伤,如今已无大碍,正支开小丫鬟自己要来磨墨。采苓随意默了首诗,字体娟秀,彼此读了诗,又相识一笑。
此时,刚被支走的小丫鬟来通传,喜不自禁道:“王爷又来了。”
两日多次,秦王皆到小院来,可采苓统统未有露面。不是刻意避之,只是不晓得见面时该如何寒暄,总不能说着说着就是一句 “王爷好福气,不知王爷想要个女娃还是男娃”?所以最好不见。
“就说我见风头疼,不宜见客。”采苓又胡乱编了借口。
“不过……”丫鬟犹豫,“王爷这次带着太常大人。”
“姜太常?”采苓站起身来,“速速去请。”
丫鬟领了命,正愉快地转身,采苓又吩咐道,“去请太常大人就好,同王爷只说我不宜见客。”
一旁的漫云蛾眉轻蹙,采苓却笑道:“姜太常果真乃名不虚传的妙手啊。他制作的金创药竟比往日我府里的好用许多,我们确实得好好感谢他老人家。”
漫云焦虑道,“四姑娘对漫云好,漫云很是感激。可是此次奴婢犯错理应受罚,求姑娘千万别同殿下置气啊。”
“你多虑了。”采苓依旧是笑着。说话间,姜太常及随从已经由丫鬟引进了暖阁,对方还来不及开口,采苓就恭敬地鞠了一躬,“太常大人妙手回春,漫云与我都恢复得极好,如今身有不便,改日必将登门道谢。”
“听姑娘的嗓音倒是复原得很好,老朽便多有放心。”姜太常例行为采苓把脉。小徒弟就要为漫云去里间检查伤口,却见漫云正与小丫鬟交流。
“殿下如何?”漫云焦虑。
“尚在院中。”丫鬟答。
“可有不悦?”
“尚无不悦。只说既然姑娘不想见,他便不进来了。”
……
“漫云。”采苓嚷道,“小师父在等你哩。”
漫云这才同那小医者行了一礼,与之一同进了里间。
“这丫头就是爱瞎操心。”采苓见姜太常目光有异样,便笑道。
太常把了脉,又检查她的咽喉,开了一副药方交给小丫鬟,才道,“冬日气候变幻,姑娘虽愿在屋内将养着,闲时也可在府中多走动走动。”
“大人好意提醒,采苓记下了。”在救命恩人跟前她分外乖巧。
姜太常笑着捋了捋白胡子,正要领着小徒弟离开,采苓忍不住问道:“大人前几日抛出个未解之谜,我又素来是个好奇心重之人,如今被这问题搅得坐立不安。采苓只问——那人可是太后娘娘?”
姜太常摇头,“姑娘果真想知?”
“想知。”采苓忙点头。
“一人远在天边,一人近在眼前。”姜太常若有深意地露出笑容。
远在天边的暂且不顾,采苓笑道:“近在眼前的那就是大人您呐。可我与大人当初毕竟不相识。”
姜太常亦是笑,可那笑中又带着三分老狐狸的狡黠,目光望向内院时,采苓恍然大悟,“大人说笑吧。殿下?殿下与我素来情薄。”
“姑娘聪慧。终一日能看清其中奥妙。”姜太常继续保持仙人之姿,“姑娘伤已渐愈,老朽就不再叨扰,可若姑娘今后有何事需要老朽的,差人去宝和林通知便是。”
“漫云,快送送大人。”如今魂不守舍的人,是姜采苓。
小丫鬟忽怯怯道:“奴婢该不该去请王爷进屋?”
采苓仿若未闻,片刻后转脸瞧见小丫鬟还在翘首以盼,只道:“不急。”
又思忖了良久。理不清的记忆深处,皆是她恬不知耻追着他跑的画面,无论是宫中赴宴还是长安城里的聚会,她每一张可掬笑颜换来的都是冰冷无情的脸,后来连她都倦了,只坐在末尾与旁人笑谈,偶尔目光流连在灯火阑珊处他所在的地方。过去纵然可悲又可笑,那毕竟是抹不掉的青春年少,她早已能够鼓足勇气接纳曾经的自己,那些风起云涌京中事,那些鲜衣怒马少年郎。
可偏偏是那个看似冷漠的少年郎,为垂死的她请来名医。多年以来,她皆以为是父亲大人去皇帝跟前求了御医来看诊的恩泽。原是他,他真是多事,要去救一个对自己死缠难打的人。
记忆跳转到那一年的夏季,她大病初愈,人虽消瘦了一圈气势却丝毫未变,着男装握一把折扇赴陶陶的约,自以为潇洒倜傥。东喜楼中翠帷阁,酒过三盏,那人的目光已是冷漠至极。她刻意讨好,桃花扇轻摇,“三殿下近来可好?”他只点头,也不接话,逼得她又自饮一杯酒,然,他起身,连句告辞都不曾有。
居然是这样的人,成了救命恩人。纵然百思不得其解还是要心存感激。漫云回来后却说王爷与姜太常一同离开。采苓方舒了一口气。
后两日,秦王不曾来。晌午时,却有秦王跟前的人来传话,漫云将之引入暖阁,采苓目光刚从书册上移开,见到眼前这位极水灵的女侍,衣着较其他女婢富贵不少,又一细看她那如水目光中自然透出几分愁丝,令人免不了心生许多怜惜。
“这位是?”采苓问。
她也未答,漫云忙道:“这是王爷身边的苇姑娘。”
采苓了然,她猜得不错,此人便是秦王身边的魏苇,两年前太后赏给他的通房。
“苇姑娘,有事么?”采苓直接问。
“殿下派我来问姑娘,是否认识这名女子。”魏苇话音刚落,一名娉婷女子在侍者的引领下出现在眼前。
“这位是?”采苓走近了几步,总觉很熟悉,却说不上来何时何地见过面。
“苓姐姐。”对方却先欣喜道,那黄鹂鸟般的嗓音清脆动听,她这辈子只夸过一人声音似黄鹂婉转,便是工部员外郎的幺女——三嫂的亲妹妹良明月。
“明月?”依旧有几分不确定,毕竟已有四年未见。最后一次见面时,是二嫂出月子,这妹妹欣喜非常来相府抱外甥。
“苓姐姐近来可好?”良明月脸色绯红,目光中似有霞光闪动。漫云忙去帮她解开大氅和围在颈上的狐狸毛。
“我都好。”采苓笑道,又同魏苇道,“劳烦苇姑娘告诉王爷,明月乃我故友,我想多留明月半日。”
魏苇点头,领着侍女们要走,漫云忙亲自去打帘,恭敬地将其送出院子。
“是否渊儿有何不妥?”采苓急道。当初三嫂执意将四岁稚儿留在京中娘家,采苓不知,后来知道自是许多埋冤,但是做父母的只想给孩子最好的,以为蜀中一路艰辛,不比员外郎府里安稳,将来长成后京城里机会又多,哪里想到孩子无父无母会受了委屈。
“苓姐姐怎知?”明月渐已稳定心绪,此番又是悲从中来,“明月也是再无办法,不过家姐临行前的嘱托,说若是事关渊儿可到秦王府里找苓姐姐。”
“做得好。”采苓道,“孩子到底如何?”
“小渊儿生了场大病。”明月似要落泪,“按说母亲素来疼爱渊儿,肯请京城最好的郎中为渊儿看诊,本不是生死攸关的事。可如今三年一次的殿试就近在眼前,家兄忙着备考,大哥的三个孩子都还年幼,我们只得被迫将渊儿送到京郊别院。熟知院中条件实在不好,照料之人亦是不尽心,如今孩子高烧不退,怕是熬不过这几日了。”话音刚落,梨花泪落了满脸。
“可知是何症?”漫云握住椅子扶手,心中砰砰如打鼓。
“天花。”
这两字如晴空一道霹雷,将采苓乱跳的一颗心硬生生劈成两半。她对天花的认识还停留在十年前,数以万计的人顷刻间失去生命,人心惶惶,谈之色变,人们足不出户,连宫门也闭了三月之久。
送走良明月,采苓遣漫云去向秦王通报,自己则从墙角爬上屋顶吹哨子。
不多时,赫悦匆忙而来,喜滋滋道:“姐姐让查之事有了进展,我正是前来向姐姐报告的,原来那碧落等人与儒樾斋往来甚密……”
“悦……”采苓打断道,“我有更重要的事要请你办。你去找袁大哥支些银子并尽快在王府外备一匹马车,再让人去姜府收拾出一个院子,我恐怕要在那里住上很长一些时日。”
“姐姐可是有何不妥?”赫悦转喜为忧。
“我没事。”采苓道,迎上他焦急的目光才道,“是渊儿患了天花。”转念又连忙问,“你可曾患过此症?”
“小时候听过,可不曾染过。”赫悦道。
“没事。待会你将马车留在府外便是,我自可驾马,你不必同行。”采苓吩咐。
“可是……”
“不必可是。”采苓道,“碧落之事务必查个水落石出,此乃大事你知道么?渊儿的事就不必多虑了。”
“赫悦知道。”
“不过袁大哥去了西域,银子的事恐怕难办。“赫悦不安道。
“你去向宋掌柜取便是,先拿个二百两。”
“只是……”
“怎么?宋世聪连我的话也不听了。”采苓怒道。
“他怎么敢!”赫悦支吾道,“只是上月杨公子来传了口信,说姐姐责备商号财务管理制度松散,所以袁大哥有令,若不是姐姐您亲自去支取银子,其他人打着姐姐的名号上门的一概不理。”
“必须亲自去?签字画押也不行?”采苓气不打一出来,不过仔细想想自己是这么跟陶陶抱怨过。
“袁大哥说秦王府里应有尽有,必不会在饮食用度上亏待了姐姐。所以若是再有人来支银子,不过是打着姐姐的名号来骗钱。”赫悦老实道。
“胡闹!”采苓知道袁杰遗惜金又精明,当初也是因为如此才敢放心将商号交到他手中,之前他却被沈牧迟讹了许多银子,如今恐怕是懊恼得很。
“那就告诉蔡掌柜,我会回趟东喜楼,让他别走等着给我开门。”采苓道。
“是……”话音未落,人已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