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院中静谧,下人们都被打发走,采苓吹响一枚精巧的小哨,不多时,高大魁梧的赫悦已经神出鬼没地出现在院中桂子树下。
采苓微笑着从屋檐下朝银面黑衣的少年走近。
依稀记得两年前初遇,那个流落街头衣衫褴褛的孩子,饭都没吃饱过一顿,居然还有余力为同伴打抱不平,狠狠揍了进京开眼界的平远侯二公子。
也怪那二公子调戏民女在先,可百雀楼里的歌姬哪一个不妩媚不多情,他偏偏喜欢街边卖身葬父的可怜姑娘。
要说喜欢,就给二两银子,让别人安葬老父再领回封地去慢慢培养感情也未有不可。可那二公子家有悍妇,他也只敢在街上摸摸那可怜女子的手,言语轻浮,连二两银子也不肯出。
姜父有意结交平远侯,所以二公子进京诸事都由相府打点,采苓更是不知为何领了一个陪二公子游览京都的差事。所以那一日,站在二公子身后的她也饱受冷眼,那女子哭得梨花带泪,采苓刚使了眼色让手下去将二公子拉走,另一边一个结实的拳头就砸在二公子的肚脐眼上。
只听嗷嗷几声,这纨绔子已经瘫在地上。相府的人按兵不动,在等采苓的指令,只有一个不知死活又爱出风头的,居然上去就打,结果被那少年一拳一脚就揍在地上再爬不起。在他那哀嚎之声中,采苓盯着那虎虎的少年忽然就笑出声。
后来是官府将少年抓进大牢受了鞭刑,采苓被姜相狠狠责骂。当日,采苓托了陶陶去求三殿下将那少年救出,又派人送了一些银子给那可怜的女子安葬老父,此事方平息。
又过了几日,那少年带着素衣瘦弱的女子出现在东喜楼外,那女子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又说此身愿为姜少爷做牛做马。采苓甩了一甩衣袂,“若是无处可去,木木饼铺去做厨娘吧。”
那女子磕头谢恩,采苓忙拦住,又问那少年,“你可愿意跟着本少,从此不用乞食?”
那少年炙热的目光忽然无光,采苓方知失言,却不曾想这流离失所的乞儿也有这般傲骨,只对着他离去的背影道,“少年英雄,对不住了。你流落自此自有你的因由,我不该妄作评判。”
那少年止住步子,犹豫了一会儿转过身来,用语调怪异的口音道,“姜少误会了。”采苓方知他不是南国人。
原那少年怕自己的身份为她招来祸端所以不能跟在她身边,可那时候她事业刚有起步,坊间求财之徒不胜枚举,传闻里张掌柜被绑后交不出银票被人剁了手指之事令人心有余悸,她迫切需要找到一位贴身的保镖。这孩子虽只有十三四岁,个子却如一般成人,看他一拳一式又是自小习武之人,性子虽莽撞却耿直豪爽,定是个忠心不二之人。
彼时她坚信天下诸事都有解决的办法。首先便是给这少年一个干净的出身。她托了许多关系,可官场里的人非但不愿意帮忙开具户籍证明,还警告她说窝藏北国难民是要以叛国罪论处的。她年轻不懂事,一根筋就喜欢那虎虎的少年,便去黑市花了不少银子为他办了南国户籍。那页泛黄的纸上该写名字,她问:“你叫什么?”。
他犹豫着。她道:“大丈夫坐不更名站不改姓。不怕。”
“赫悦。”他道。她微笑着将那户籍纸递给他,纸上赫然写着“姜赫悦”。她羞赧一笑,“南国尚无‘赫’姓,委屈你了,小悦。”
……
“小悦。”她笑道,“你是每日潜伏在王府里么,为何我一吹哨你就能听到。”
“姐姐不在,我闲得慌,便时不时到王府的屋檐上坐坐。”不过两年,他已经说得一口流利的长安腔,个头也是长得飞快,如今比采苓高出许多,说话时要低着头,此番竟像受了委屈的孩子。
“都是我不好。”采苓忙安慰,“不过你这样肆无忌惮来往王府,沈牧迟的侍卫或者他本人竟从未发现?”
“秦王殿下倒是知道的,上次他还用一枚石子碇我,那枚石子不大,力道十足,差点将我从房顶上的打下来。不过幸好我又站稳了,姐姐说说我是不是很厉害。”他忽得撒娇,和他高大魁梧的身型实在不般配。
采苓笑道,“你当然是最厉害的,不过万事小心,如果他再为难你就别老往王府跑,我在这里好吃好喝,你们不必太挂念。”
“知道。”他乖巧的在银面具下笑了,半掩的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
“今日我找你来倒是有件正事。”采苓确保四下无人后,“调查一下暮迟轩里茶晶镯子的买家底细。我估摸着来付钱的不一定是背后真实买家,所以此事要刨根问底、费些周折,就拜托你了。”
“茶晶镯子之事我倒是听袁大哥提过,说是某个从未谋面的小伙子前来付账取货,城中富贵公子虽多,却没几个真正懂货的,所以以极高价买走茶晶镯子也无可厚非。可是那公子验货时的手势露了马脚,掌柜的一眼看出此乃内行人,此事传到袁大哥耳朵里,他暗中调查后才知道原是聚宝楼的掌柜派店里小二来咱店买货。”
“聚宝楼?可是城西那玉器坊?”采苓想了一想,“莫非是幕后买家本想找聚宝楼,可聚宝楼苟延残喘下已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宝贝,所以他家掌柜无措下如此为之?”
“袁大哥以为正是。”
“很好。那就顺着这条线再查查幕后买家的底细?”采苓道。赫悦领了命要走,采苓又吩咐道,“万事小心。”
“姐姐也保重。”话犹在耳边,人却已消失不见。
漫云携着数名丫头回到院中,带了各色早点,她又胡吃了一通。往日嫌弃秦王府里饮食清淡,自从在紫微宫中住了数日,才知何为清粥小菜。如今她需要吃肉,开些油荤。
“今日着实麻烦你们了,去膳房忙活这么久给我蒸大肉包子。”采苓满意得吃着皮软肉厚的包子。
“姑娘赎罪。”漫云并身后的两名丫头忽得跪下来,泪水嘀嗒落在木板上。
她将那肉包搁下,掩去心中隐隐的不安,“所为何事?”
“奴婢们在膳房里与人争执,不小心打碎了一锅药膳。”漫云低泣道。
她复将肉包拿起,“与人争执确实失了风范,若是在膳房里为争个火头就大打出手,传出去是要给别人笑话秦王府的。不过我也去过膳房,见识过那里的宽敞,打挤是不会的,除非有人故意找你们麻烦?若是这样,这药膳砸了也就砸了,即便是龙肝凤髓本姑娘赔了就是。何须哭个不停?”
“姑娘明鉴。这肉包在炉上蒸了一半最怕失了火候,可那青云阁的丫头们非要在炉子上炜药膳粥,况且周围有数个空的炉灶,对方就是不用,情急之下便推搡起来,以致酿出此祸。”漫云急道。
“是奴婢太过莽撞,一时情急先动了手。”另一名丫头用颤抖的声音说。
“奴婢们实是不忍心看到漫云姐姐被人欺负。”后一名丫头呜咽道。
“都别跪了。肉包正热和都来吃吧。一锅粥砸了就砸了呗,青云阁那位还能吃了本姑娘不成?”她面上虽笑着,心底却隐隐不安,这些宅斗小招她在相府里就看了无数遍,无关情理,闹到老爷面前统统只有得宠之人大获全胜,若是私了,那么较为不受宠的就得带着礼物诚心实意去对方跟前赔礼道歉,从此好像低人一等。从前只为姨娘们感到可悲,未曾想此事有朝一日竟也会降临自己头上。
去向碧落低头哈腰,她未曾想过,这辈子也不会做。幸得她还腰缠万贯,暮迟轩里珍宝无数,若是碧落到沈牧迟那里去闹,她或许能用一幅隐世画仙郁墨言的真迹换得太平。于是便稍安心,欲等着水来土掩。
可是事情却发生的颇为急转。碧落行事到底不同于相府里的姨娘们,后者为的是争宠,碧落求的却是立威。
漫云被带走时,采苓正在午睡。她浑浑噩噩的梦里沈牧迟扔了一个墨砚砸中她脑门。冷汗淋漓中惊醒,听到丫鬟们在门口嘤嘤哭泣。
了解事情原委后,她只披了件外衫就急匆匆往青云阁里去。原是从未想过要踏足青云阁的,故并不知路线,匆匆之间误入沈牧迟住所。圆月门内,冬日暖阳正好,将军们在院中议事,坐在上首的沈牧迟手里握着一张羊皮图正在细看,倒是陶陶最先注意到忽然闯入的她。
“你怎么来了……”陶陶故意压低声音,可院中实在安静,几双眼睛整齐地瞧过来。
采苓方知自己走错路,连忙转身,可那午睡后不争气的发髻忽然散开,她干脆将那及腰的长发披散着,迅速从圆月门里出去。沈牧迟将目光从军机图上移开,只看见她纤瘦的背影,小衫轻薄青丝飞扬。
幸得丫鬟引路,她才能顺利走到青云阁门口。可经过这番折腾,原本怒气冲天的劲头已经过去,唯剩担忧。漫云性子懦弱,最怕她受了气又不愿讲,以后再被人欺负了去。
刚跨入青云阁的院门,就听到甩鞭之声,引路的丫鬟面露土色,惊道:“这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怎么就用上刑了?”
采苓加快步子奔入院中,转过九曲回廊,跨入圆月门,就看到碧落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坐在红木椅上,而跪在她跟前发髻凌乱衣衫破损的人正是漫云。漫云身侧有个气焰嚣张的婆子正扬着皮鞭,眼看就要再次打在漫云身上。
“住手!”初到时她便察觉青云阁与沈牧迟的居所不过一墙之隔,此事并不想惊动沈牧迟,所以她暗自告诉过自己凡事不可大动干戈。可是这一声呵斥实在太掷地有声了,所有人纷纷将目光投过来。
“我说今日青云阁怎么蓬荜生辉,竟是姜四姑娘大驾光临。”碧落笑靥如花,那笑意却不及眼睛,“我今日被一些杂事惹得心烦,家奴们疏于管教越来越不成体统,不能与姜四姑娘闲话家常,姑娘先请回吧。”
“我今日来可不是要同你闲话的。”采苓性子本就急,看到身边人被打更是心情浮躁,“漫云自我入府以来一直跟在我身边,如果你要管教家奴,身边人比比皆是,何必将手伸到我院子里?”
“姜四姑娘应是忘了吧。你和你的嫁妆虽然入了王府,王爷却从未承认过四姑娘的份位。府中人客气的叫你一声“姑娘”,不客气的你还不知道他们背地里怎么称呼你呢。若是换了我,早就消失无踪了,哪里肯无名无份赖着不走?”碧落手一抬,那婆子的皮鞭就狠狠抽在漫云身上,打得她皮开肉绽,那丫头却只咬牙不做声。
她当然知道碧落所说一席话无非是要激怒她,若是动怒便是上了小人的当,可是却不肯眼睁睁看着漫云受苦。她箭步上去,一把夺过那婆子手中的皮鞭,扔在墙角,又将漫云从地上扶起来,二话不说就要离开。
碧落却忽然从椅子上起身,拖住她的手不肯让其离开,并叫嚷着:“你这是什么道理,跑到我这里说带人走就带人走,当我这里是何地方?可曾将我放在眼里?”
采苓冷笑一声,以前、现在和将来她都不会将碧落放在眼里。她也不理解,这么一个肤浅的女子,沈牧迟到底看上她哪一点。论美貌倒是天下无双的样子,可是两人相处,难道仅美貌足以,彼此不用沟通相处吗?若说利用,碧落这样的女子又有什么值得被利用的呢?
采苓的冷笑彻底激怒了碧落。多少年来,她碧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日子过得极为顺遂,因为美貌和资源,身边的人不是恭维就是谦卑。只有这个姜采苓,在百雀阁里羞辱她,在秦王府里与她的爱人眉来眼去,太后跟前抢尽风头,如今连一个丫鬟都敢欺负到她头上,这王府里到底是侧妃主事还是这个无名无份的臭丫头,她倒是要看看!
碧落一把抓住漫云肩膀,那处伤口还流着血,她嫌恶地撇撇嘴,又换了一处地方抓着,并在她衣服上将手上的脏污处理干净,“都不许走。”像是命令。
采苓正欲一把推开碧落,熟料碧落身旁的侍者却快步过来,伸出一只手捏住采苓的下颌。彼此双目对视时,采苓看到对方眼中凛冽的杀气,不是任何居于深宅里的丫鬟可以展露的。若说这样的眼神,她幼时倒是在将军府里的画像上见过,那是将士杀敌的模样。生死威胁今日算是碰上了,可是她身边却没有赫悦,心中忐忑,却故作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