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的天空一片绯红,朝阳冒了半个头。
武当派晨起扫山门的弟子正抱着扫把打呵欠,忽然听得一阵衣袂破空之声,有轻微的脚步落地的声音。
弟子大惊,顿时警觉起来,看着落地的人大声道:“什么人!竟敢擅闯我武当!″
来人戴着斗笠,腰间挂着个黑色的长条形物件,听到这声喝问便回头看了过来,正是甘初临。
看清来人后,那弟子松了口气,但想到方才自己的那声喝问和甘初临的目光,不由觉得有些尴尬。
另一个扫山门的弟子则淡定得多,连忙笑着上前问好:“甘师兄,你回来了!″
甘初临点了点头,挑眉看着他们:“今曰怎么又是你们扫山门?我记得我出去那天也是你们,这前后不过三四天吧?″
那两个弟子的耳根一齐红了红,有些忸怩:“我们不小心把练武用的剑给折了几把,就被师父罚扫半月山门……″
甘初临有些无语:“你俩还真是闯祸精……行了,我进去了,你们好好扫!″说罢,便转身朝山门里而去。
这个时候,派中的弟子都己经起床开始了晨练,一路向里走去,都有弟子朝甘初临打招呼,一个个热情洋溢地唤着“甘师兄″,甘初临都一一点头回应。
甘初临今年其实才十七岁,派中年龄比他大的弟子有很多,但都一律叫他“甘师兄″,不为别的,就为两年前甘初临在比武大会上一举夺魁并拿到了镇派神兵噬冥枪。
他与全派所有毎龄比自己大的弟子打了个赌,若能羸得比武大会并取得镇派神兵,就认他当师兄。然后他赢了,全派弟子都要唤他一声“师兄″。
武当本派的比武大会是三年一届,历来都是本派中实力靠前的弟子之间的比武,要从众多实力强劲的弟子中脱颖而出夺得魁首就已经很厉害了;而夺得魁首的弟子有次进入玄机阁取镇派神兵的机会。
但那个玄机阁就如它的名字一样,里面处处是能伤人甚至要命的玄机,往届夺得魁首进入玄机阁取镇派神兵的弟子成功的不过一两位,就连派中实力高深的元老去取都未必能全身而退。
可甘初临不仅夺得了比武大会的魁首,还进了玄机阁成功取得噬冥枪并全身而退,以实力获得了全派上下的惊叹与敬佩,后来又在江湖中闯了个“第一侠客″的名号,全派都沸腾了,弟子们对他更是几近崇拜。
这会儿,甘初临先去了派中议论事的正德殿,见了武当派的掌门,他的师父,也是他的世伯温义安。
“弟子甘初临,拜见掌门和各位元老!″
甘初临朝着大殿上位的温义安和其他几位下位坐着的老者拱手行礼。
因为派中的几位元老也在,甘初临便称温义安为“掌门″而非“温伯伯″,派中的这几位元老是出了名的古板。
温义安一向是个温和慈祥的,笑看着甘初临,“初临回来了,此行可有收获?″
“回掌门的话,弟子感觉此行收拾获尚可,于武学上有了更深一点的领悟。″
有个元老摸着花白的山羊胡看着甘初临颇为欣慰地道:“小子少年奇才,实乃我派之幸事啊!″
其他几位元老也认同地点头。
温义安道:“这个时辰过来,该是赶了夜路吧?平安回来了就好,你现在就回去歇着吧!″
知我者温伯伯也。甘初临微微笑了笑,应了声“是″,恭顺地行完了退礼之后便离开了。
从越安城郊外那个酒肆中杀了梅七之后,甘初临便直接往武当而来,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才在黎明拂晓时到了武当山脚下,这会儿正困顿着,温义安的话甚得甘初临的心。
于是,出了正德殿后,甘初临便直往山后而去。
甘初临并不和派中其他弟子住在一起,而是和温义安一起住在山后另外开辟的一方院落里。那是个雅致的竹院,坐落在一片竹海中。
甘初临回了竹院,打算要回自己房间歇着,路过某间屋子时,被里面伎来的一声“咝″的吸气声牵住了。
停下了脚步,往虚掩的门里看了看,里面一个着浅蓝色衣裙的女子正坐在桌前天缝着什么,却因为被针扎到了手指,正含着手指吸血。
那是温义安的独女,比甘初临长一岁,叫温姝。
甘初临轻功一展,悄无声息地翻到了竹屋的另一头。
从竹屋后面的窗户翻进了温姝的房里,猫着步子悄声走到她身后,迅速伸手将女子的眼蒙住了,弯腰将唇凑到女子耳边呵着气,压低嗓音轻佻地笑道:
“小娘子,随我回去做我的压寨夫人可好?”
温姝无声地翻了个白眼,可嘴角却是止不住地上扬:“上回是采花贼,这回是土匪,这么大个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幼不幼稚?”
甘初临觉得有些无趣,放开了温姝,一个旋身来到桌边坐下,跷起了二郎腿:“小爷我这叫童心未泯,叫童趣,你们不懂!”
温姝不悦地瞪了他一眼:“什么小爷大爷的!说话做事都有点女孩的样子行吗?整天吊儿郎当,流里流气,像话吗?”
这话让甘初临愣了愣。
如果不是温姝提起,倒还真快忘了自己是女儿身的事了。她是女儿身的事,除了她自己,大概也就温义安父女和那个谢老头知道了。
她撇了撇嘴:“女孩样是什么样?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样?不能打人不能骂人,吃个饭喝口水还要樱桃小口,活成个憋屈样?那阿姐你还不若杀了我呢!”
温姝照着她脑门来了一记,瞪眼道:“你这丫头骂谁呢!谁活成个憋屈样?”
甘初临缩了缩脖子,知道自己一时嘴快得罪了人,受着敲没敢吱声。
温姝自小体弱不能习武,便只能如寻常人家的女儿一样,琴棋书画,女红刺绣,是温姝身为掌门千金的一个遗憾,甘初临这番话,算是把温姝也给骂了进去。
“阿姐莫恼,临儿嘴笨,话不中听。阿姐心胸宽广,是不会和临儿计较的对不对?”甘初临赔笑着道。
温姝被她闹得没了脾气,看着她那鬼灵鬼灵的样子不由得笑了:“外头可好玩?三四天的不着家,真是野惯了!”
甘初临笑着,不知从哪儿摸了只缀了碧玉的银簪出来递给温姝:“再好玩也不敢忘了阿姐呀!此去越安,我可特意为阿姐买了这支簪子呢!这簪子简约大气,我看和阿姐很是般配呢,阿姐喜不喜欢?”
“不错不错,这簪子很好!你这丫头挑首饰的眼光总算是没随你的性子一般像个爷们!”
温姝将簪子收入袖中,突然又轻声小叹了一口气:“此行如何?可还顺利?”
听及此,甘初临敛了些笑意,道:“还好,还算顺利,取了梅七的项上人头。也亏得这龟孙子最近不安分,想要闹出点大动静重出江湖,不然我也不能闻着风声过去取他性命。”
“他要重出江湖?”温姝蹙眉。
甘初临点头:“我去的时候,他正在那间满聚着亡命之徒的酒肆里摆擂台,想一挑多,还很有自信能在车轮战里最多输两场,然后就获得那些人的追随,口气和野心可都不小呢!”
她说道,自己倒了杯水喝,接着道:“不过,被我第一次挑战,输了之后抹了脖子,没能嚣张起来。
“他能夸此海口,这些年就算躲起来也肯定不曾松懈,武技功法必然有所精进。”温姝分析道。
甘初临点头,“不错,比武败了之后,那龟孙子还打算用真气催动淬了毒的暗器暗算我来着,应该是有足够的把握能杀了我。我本欲给他一条生路只废了他筋脉不能再习武练功,没想到他偏要作死,我就只有送他上路了。”
梅七这个人原是土匪出身,早期为了钱财不知害了多少人的性命,若是让他在酒肆里打擂成功,不久后的江湖上不知会有多少人成为他的刀下亡魂。
想到这里,甘初临不由得想起了十三年前的那场腥风血雨,那场血洗了她家族让她家破人亡的腥风血雨,眸色一沉,紧握成拳的手微微颤抖,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温姝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伸手握住甘初临的手轻轻拍了拍,安抚道:“他已经死了不是吗?还是你亲自动手杀的他。血债血偿,他已经尝到了自己种下的恶果。”
“我不会放过他们,迟早,我要让他们都死在我的枪下!”像是在立誓一样,甘初临咬牙低吼道。
温姝看着她,不由叹了口气,说道:“这么说起来,临儿,你还是信了那份名单吗?”
八年前,有人匿名给甘初临送了一份用朱砂写成的名单,据那送名单的神秘人所写,名单上的,是十三年前参与了那场动乱的人。
温姝对那份名单是不太相信的,因为名单上的人,有一些是在江湖中口碑甚好,甚至还人身份显贵的人。
甘初临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安慰道:“阿姐,这些我都有考量,并未全信。做没做,我都仔细查过,如果真是那些人,我也会在一切准备充分的条件下动手的,不会冲动。”
然而到目前为止,甘初临照着名单去调查并击杀的人里,没有一个是无辜的,相反,还劣迹累累。
“唉!江湖险恶,你要小心为上。”温姝叹道:“还有那送你名单的人也不知是何居心……总之,你都提防着点吧!”
“我会当心的,阿姐宽心。”甘初临笑着安抚。
气氛依旧凝重。
温姝有些暗恼,人才刚回来,自己怎的又和甘初临说起了这个沉重的话题。
她看了看甘初临,目光瞥见甘初临脖子上的喉结,眼角抽了抽,有些纠结地道:“临儿,你这喉结……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甘初临是个真真正正的姑娘家,但她的五官和嗓音本就偏中性,加上这惟妙惟肖的喉结,就更是雌雄莫辨了。
如果不是从小跟她一起长大,温姝是怎么也不会相信眼前的人会是个女孩的。
甘初临摸着自己的“喉结”,皱了皱眉,“阿姐,你不说我都要忘了,谢老头给的药就要吃完了!谢老头说过每次‘长喉结’是不能超过七天的,不然嗓子要废。不行不行,我得赶紧跟他讨药去!阿姐,我先去找谢老头了!”
说着,就飞快起身出门去了,留下温姝宠溺又无奈地叹气。
谢老头,全名叫谢梵青,擅医,奉的是悬壶济世之道。
“谢老头”是甘初临给他起的诨号,谢梵青其实只有二十多岁,因为过于痴迷于医理药理,一次试毒把自己的头发不小心给毒白了,所以被甘初临戏称一句老头。
谢梵青还有眼疾,不能视物,可他的医术却是一等一的,甘初临吃的那种能让她长出“喉结”的药就是谢梵青的成果。他在武当派中给门中元老和弟子治病,温义安就为他专门辟了处院落居住和行医用,在派中弟子敬称他一声“白发盲医”。
谢梵青的院子离得不远。甘初临到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切白术。
白发青衣,锦带覆眼的谢梵青,做着切药这种需要眼睛和力气的活却非常的行云流水,不多时就切完了一把白术,伸手又要拿下一把,完全不像个眼盲的。
“啧!谢老头你可以啊,这盲眼做事的功夫越来越顺溜了啊!”甘初临啧啧叹道。
谢梵青没回她,但甘初临有种他在翻自己白眼的感觉。
甘初临没再废话,道:“解那个喉结的药还有吗?上次给的要吃完了。”
“在药房里,左边柜子第四横行第七纵行的那个抽屉里。拿的时候仔细点,别把药瓶次序打乱了。”谢梵青开口道。
未了,还加了一句:“弄乱了小心我拿你试药。”
“知道了。”甘初临随口应逍,轻车熟路地朝着药房而去,很快就找到了自己要的那只装着药丸的小瓷瓶,回到了院子里。
甘初临本要走,看着谢梵青眼上覆着的锦带,想了想还是停下了。
“谢老头,问你个问题。”
谢梵青头也不抬,轻声从鼻孔里“嗯”了一声。
“以你如今的医术,治好自己的眼疾应该不是难事吧?为何不治呢?”
谢梵青切药的动作顿了顿,默了片刻。
“眼瞎不代表心盲,看到的未必是真。像你执着的复仇大计一般,我不医我的眼疾,不过是执念作祟而己。无尽的黑暗,换一生的铭记,算是不负从前流过的血,受到的教训……不用眼,心才看得更真切。”
甘初临盯着他片刻,终是没再说什么,朝他挥了挥手:“我先回去了!赶了一天一夜的路,累死小爷我了!”
甘初临很快远去。
谢梵青放下了手中的刀和药,站起身,抬手摘了眼上覆着的锦带,面朝着甘初临离去的方向,涣散的双眼极力聚焦凝视。
模糊不清的视野里,那个模糊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隐没在一片苍翠中。
风乍起,吹落了指间带着药香的锦带,吹起了洁白如雪的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