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安城郊河边的小酒肆里一片喧哗。
戴着斗笠的少年下了船,摸了摸自己的喉结,抬脚朝着酒肆而去。
推开门,一股浓郁的混杂着酒与其它怪味的气味扑面而来,喧闹声也更大,让少年下意识皱了皱鼻子。
酒肆里的人的目光有意无意的飘向门口站着的少年身上,喧闹有一瞬间诡异地停下了,接着又若无其事地继续高声谈论大笑着。
少年的步子也就在门口顿了那么一下,然后在这喧闹的充满着各种味道的酒肆里寻了个空桌,气定神闲地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水喝,开口唤道:“小二!”
小二闻声立即赶来,挂着狗腿的笑容殷勤地道:“客官,您要点啥?”
“一坛酒,一碟腌菜即可。”
少年用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喝,略低着头,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一条腿踩在凳子上,看着颇为悠然自得。
“好嘞,客官您稍等!”小二悄悄瞄了眼少年腰间挂着的一根黑色的物件,拿了银子就笑呵呵地去了。
少年那般悠然看着很不寻常,然而实际上,如果仔细看,这一整间酒肆里的人其实都不寻常。
酒肆里全是男人,却至少有一半的人脸上都有刀疤或官府牢狱里的刺青,而差不多所有人的桌旁或身上都有着一件随时可以使出手的武器,就连刚才的小二,看着虽瘦弱佝偻,脚下的步子却一点也不含糊,一看就是练家子。
桌子凳子上有着或新或旧的刻痕,屋子里的木柱与窗棂上有刀劈斧砍的痕迹。
这是一间亡命之徒开的酒肆,酒肆的客人,也是一些江湖上的亡命之徒,个个有着不凡的身手,手上也有或多或少的鲜血。
少年喝杯水,掏个耳朵的功夫,酒和菜就上齐了,小二还多端了一碟花生米来:
“客官,您看着面生,是第一次来这里吧?我们掌柜的喜欢广结好友,这是我们掌柜的吩咐送您的一碟花生米,一点小心意,算是与您交个朋友了。”
小二给少年倒了杯酒,指了指柜台那。
少年抬眼看过去,掌柜的老头也在看少年,朝少年微笑。
少年也回了个微笑,捏了粒花生米丢进嘴里,道:“替我谢谢你们掌柜的。”
“好嘞,客官您慢用!”小二把布搭脖子上,笑呵呵地去了。
少年悠悠然地喝着酒,吃着小菜,目光不动声色地在酒肆里的人身上逡巡,似是好奇,扫及某个人时,眼底除却探究,隐隐还带着其他隐晦的情绪,扫了一眼就收了回来,面上不动波澜。
酒肆里的人其实也在留意着少年,见他只是瞥了一眼就没了动作,慢慢也就不再注意了。
酒肆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各种各样的人都有,而这里的人大多是一言不合就开打的性子,却也要给庄家一个面子,不会随意就动手,不相熟又看不对眼的生人不理会就是,难见的和气。
在这喧闹的充满着各种味道的酒肆里,少年气定神闲地喝酒吃菜,在角落里自成一席天地。
喧闹声却突然之间大了起来,各自聚集互不干扰的几桌客人,不知因什么原因凑在了一起,目光一双双地聚在一桌,高声喊着什么。
“嗐,还真不是我吹牛皮,在座的,还真没一个人会是我梅大哥的对手!”
目光聚集的那一桌,一个二十来岁的壮汉一脚踩在桌上,趾高气昂地高声喊道,大嗓门一时竟将酒肆里其他人的声音给压了一压。
与壮汉同桌的是个剃着光头长着络腮胡的男人,浓眉大眼,生的很凶恶,眼里有自得之色,却故作镇定地坐着,任同伴将自己吹捧。
这里的人奉行的是及时行乐,这种扯牛皮却无伤大雅的乐子,他们还是很乐意闹上一闹的,权当是一起唱戏解解闷了。
于是有人磕着瓜子道:“孙家老二,我说你在这儿得意个什么劲啊!厉害的是梅七,搞得跟你有多大能耐一样。”
“就是!随便认人家当大哥,还耀武扬威起来了!”
叫孙二的壮汉听了,也不恼,拍拍自己的胸脯,抬了抬下巴:“有梅大哥当我大哥,随便认的又怎样?能当他小弟,我自豪!我梅大哥,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身手不凡,各种兵器都使得溜,特别是那一手大刀,当初可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啊!这么厉害的大哥 我当然得嘚瑟嘚瑟!你们不信,你们不服,有本事就来和我梅大哥比一场啊!”
“你还别说,梅七还真是号人物,久负盛名,我等中还真有些人比不过。不过,梅七你在这江湖中也有那么十几年没什么大动静了,不知可还有当初的身手?”
“对啊!自十三年前的那件事后,咱们可好久不曾听到有关你的大消息了,也不知你可风采依旧?”
“江山代有才人出,十多年前那都是历史了,我等也不弱,赢不赢得了你还真说不定!梅七,我愿与你一比!”
“我也愿,咱们就来小试一场,让我等再瞧一瞧你的本事!”
“我也愿,我也愿!”
“……”
这一番,就有很多人跃跃欲试,很是热闹。
孙二微微色变,下意识看了眼梅七,梅七很淡定地在喝酒。
孙二底气顿时又足了起来:“我梅大哥这是在休养生息,这十几年每日练武,身手定然不会比从前差。既然各位愿意一比,我梅大哥自然是愿意奉陪的。不过……”
话锋一转,孙二挑眉笑了笑:“不过只是单纯的比武,未免不太好玩了些,所以这比赢了的彩头,也得有点诚意不是?”
众人默了一默:这是要玩大的?
于是有人问:“那什么叫有诚意的彩头?”
孙二看了看梅七,冲众人抱了抱拳:“我大哥一人轮番与在场有一比的兄弟比试,算是摆擂台,一对一单挑,一局定胜负。若你们中能有三位赢了我大哥,便算你们赢,彩头随你们定,只要我在我大哥能力范围之内。如何?这可够诚意?”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好大的口气!纷纷交头接耳。
有人问:“那若是我们输了呢,你们又打算要什么彩头?”
孙二笑了笑:“我们要的彩头是在场诸位的追随。也就是说若我大哥赢了,从今往后你们便要听从我大哥的调遣!”
此话一出,酒肆里顿时炸开了,连在一旁默默喝酒听戏的少年都不由得挑了挑眉。
这下有点玩大发了。
在场的都是一些自由散漫的亡命之徒,亲爹的话都未必听,又怎肯因一句戏言而听从于他人?
在众人开口反驳之前,孙二却说:“各位莫不是不敢?我大哥以一挑多,还是车轮战,就这样诸位还会怕输?”
拐着弯的说别人不行?被孙二这么一激,众人便按捺不住了:“比就比,我们都愿与你一比!梅七,我们在座二十余人,你可迎战?”
“对!我们都愿与你一比!”
酒肆里的呼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掌柜的老头和小二对视一眼,都饶有兴致的看了眼梅七和孙二。
这时,梅七放下了酒碗,慢慢站了起来。
见状,众人都安静了下来,等着这个从一开始便一言不发的主角发话。
梅七扫了一眼聚集的众人,“既然各位愿与梅某人一比,梅某人自然迎战。不过,不知在场的各位可都在挑战之列?”
说着目光扫过,在一旁安静看戏的少年。
这一看,众人的目光便都看了过去,这才想起了这个面生的少年。
酒肆里的人大多都是相熟的,这个少年却是不知底细的,但在众人的注视下,这少年依旧悠悠然的样子,一看就不简单。
于是有人道:“这位新来的***,你可愿一战?若不战,那便早些离开吧!”
那少年夹了一筷子腌菜吃,看着众人笑吟吟的道:“战!当然要战!”
目光与梅七相接,少年站起身来,将酒碗里的酒一干而尽:“在下愿第一个挑战,不过有个小小的条件。”
梅七微微有些错愕,但很快就收敛了:“什么条件?”
“我若赢了你,彩头另行要。”
“可以。”
少年笑了:“梅兄不问问是什么彩头?”
梅七挑了挑眉,“哦?什么彩头?”
少年笑着,眼底却是一片冰冷:“我要梅兄的脑袋!”
话音一落,酒肆里一片诡异的安静,可闻针落。
众人都看着那个口出狂言的少年,被那番话惊得不轻。
梅七也愣了片刻,紧盯着少年,笑出声来:“好,我答应你。可若是你输了呢?”
少年抓了几粒花生米丢嘴里,满不在乎的道:“自然是把我的脑袋送给梅兄。”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想:这小子不是一般的狂妄!
梅七笑了笑,眼底却是一片阴鸷:“好!好!不简单啊小子。”
“既然说好了,那就别反悔!”少年拍了拍手,“此地太小,外头去!”
说着身形一动,朝着敞开的窗边而去,一转眼就不见的人影,身手之快让人不由惊叹。
梅七和孙二对视一眼,便也朝着酒肆外而去,一众围观者紧随其后。
酒肆外渡口边的沙地上,少年静静的站着。
方才在酒肆里光线昏暗看不切,现在看那少年竟然生得颇为俊朗,身形消瘦,站在那里却笔直如一杆标枪,脸上的表情依旧散漫。
梅七站在了少年对面十步开外,朝少年抬了抬下巴:“可要用兵器?”
“当然。”少年点头,将腰间挂着的黑色长条物件给拿了下来。
那东西越有一肘长,通体漆黑,有着繁杂精细的纵深的纹路,入手颇为沉重。
众人惊奇正眯眼要看清楚些,却见那少年将其在手中熟练地挽了个花样,不知是按了什么机关竟在翻转中朝两头伸长了。
只见一阵黑色的虚影过后,少年将其猛地杵在地上,竟是一杆空心的枪,漆黑暗沉的枪尖直指天际,枪身上有斑斑点点镂空的洞与精细的流纹。
梅七和孙二看着那杆枪有些愣神,围观的众人纷纷议论开了。
“哎?空杆的枪?刚刚那是机关吗?”
“空杆的枪啊,这小子怕不是傻了吧?这枪好看归好看,等会儿打起来可怎么使?”
“对呀,怕是几下就让人劈坏了吧!”
有人叹息少年的兵器,却也有人看了之后脸色大变,半天说不出话来,还有人摇头晃脑的嘲笑着:
“唉,都是些没见识的!没想到啊没想到,今日竟碰见了这么一位大人物!”
“大人物?什么大人物?”
“你们可知那***手里拿着的是什么?那可是噬冥枪啊!”
“噬冥枪?武当派的镇派神兵噬冥枪?!”
“传说噬冥枪是一个武林前辈,以天外陨铁打造,坚硬无比,是件不可多得的神兵!”
“如果那是噬冥枪,那这少年是……?!”
众人一下子炸开了锅,纷纷看向少年。梅七微微蹙眉,面色深沉,紧盯着对面的少年。
“阁下是武当的甘初临?第一侠客?”
“第一侠客不敢当,有仇报仇而已。武当乃我师门,在下正是甘初临!”甘初临嘴角含着笑,看着梅七变幻莫测的脸,握枪的手手腕一动,噬冥枪便翻转成一片虚影,蓦地停下,枪尖直指梅七:“梅兄,赐教!”
梅七脸一沉,一旁的孙二递了柄过人高的长柄大刀,刀口闪着银白的锋芒。
梅七双手握住刀柄,双腿开立,摆出了迎战的姿态:“第一侠客,赐教了!”
就在瞬息之间,方才还如山岳般静立不动的少年甘初临便如离弦之箭般奔出,且走位诡异而迅速,围观的人顿时就吸了口气,惊艳不已。
梅七的脸色更沉,运转浑身真气出刀迎战。
“铮!”
兵刃相撞,火花四溅。
甘初临攒刺,梅七格挡,从一开始甘初临的主动出击,局面似乎就定下来了。甘初临准确而迅速的出击,竟将梅七压迫的只能守不能攻,就连防守也显得有些吃力。
包括梅七在内,所有人都没能想到那个带着笑悠闲散漫的少年身手竟如此了得,一出手,就能将人以绝对的气势压制住。
甘初临出招迅速,梅七也只能硬着头皮快速接招,一个威猛的汉子竟被逼得连连后退,毫无还手之力。
不过那么一会儿,两个人便已来回对了十几招,错开停下的时候,梅七有些喘,而甘初临却面色依旧。
“啧啧,不愧是第一侠客啊,身手竟如此了得!”
“出手迅速,看来是想速战速决。今日有眼福了,能看到如此精彩的对招!”
围观的众人议论纷纷,对甘初临那一手枪术赞不绝口。
梅七的脸有些发青,盯着甘初临眼里满是阴狠;而与他对视的甘初临,眼底也是一片料峭的寒冰。
喘了口气,梅七调整了一下姿态,一言不发的两个人又拼杀在了一起。
这次梅七提起了十二分的重视,决定率先进攻以夺取主动权,不过速度上,梅七却仍不及甘初临,他出招,甘初临不慌不忙地接招,白花花的刀刃劈在格挡的漆黑的枪身上,竟被崩了个口子!
梅七眸色更深,心中有些急躁起来,出招越来越狠厉,刀刀直取甘初临的要害,却被甘初临及时准确地格挡,还被甘初临逮着空隙一招攒刺一记横劈杀了过来,急忙闪身才躲了过去。
甘初临其实也不尽轻松,梅七下了狠劲,格挡的时候虎口被震得发麻,连带着动作都滞慢了一些,打起来双方竟是势均力敌的样子。
一旁的孙二看出了什么,连忙大声叫好,引得一众围观人等欢呼,无形中为梅七鼓劲。
再次分开,双方都有喘着气,额上冒了热汗。
右手手腕微微刺痛,甘初临抿了抿唇,将右手护腕系紧了些,与梅七略微发红的双眼对上,轻轻扯了扯嘴角,二话不说又不是朝着对方冲了过去。
兵刃再次相撞,这次过招,杀戮的气息十分浓郁,双方都起了杀心,气氛凝重,压得在场的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梅七拼尽全力击杀,横扫,直刺,当空下劈,杀得目眦尽裂,双眼通红,却招招都被甘初临巧妙地化解。
甘初临的眼尾也微微发红,手上速度却越来越快,从防守到半防守,到最后,如刚交手时那般,逼得梅七直往后退,无力反击。
梅七杀红了眼,看着少年手中的那杆漆黑的枪挥舞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竟成了一道虚影一般令人眼花缭乱。那漆黑的枪好似活了一般,犹如吐着信子的蛇,盘缠在身上,下一刻便张开大口直咬向他的要害。
“哐啷!”一声,梅七手中忽然一空,长柄大刀竟被甘初临一枪挑飞,回过神来的时候,那漆黑的枪头便近在咫尺,锋利的枪尖直指他的眉心。
凛冽的气息撕裂皮肉,血瞬间就渗了出来,温热的血在脸上划过一道殷红的血线。
须臾之间,胜负已定。
一片寂静。
良久之后,叫好声如河水决堤般蓦地爆发,围观的人大力地拍手鼓掌,狂热之情溢于言表。
梅七眸色一沉,不动声色地运转着全身真气集中到手部,指尖微动。
欢呼声中,甘初临却突然皱眉,手上一动,枪尖利刃飞快扫过梅七的右肩,霎时间血液喷溅,一只断臂在空中飞过,重重地摔落在孙二的面前,几滴血溅在了他苍白的脸上。
众人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瞪大了双眼不明所以地看向甘初临和梅七。
“啊!”梅七一声惨叫,捂着齐肩断臂之处蜷缩着倒在地上,那边孙二也被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甘初临冷冷地看着地上痛苦扭动的梅七,寒声道:“好心留你不得,竟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害我!″
地上的那只断臂,指间隐约有寒光显露,透着幽绿的光,竟是淬了毒的暗器。
甘初临一脚踩在梅七心口,将枪尖抵在梅七脖子旁,弯腰微笑着,眼底却是一片冰冷:“梅七,你当初作恶的时候,可曾想到会有今日?”
梅七闻言愣了一下,看着甘初临,眼里从迷茫到恍然大悟再到惊恐,身子轻颤了起来。
“想起来了?”甘初临笑的灿烂,“可惜晚了点。”
说罢,枪尖一动,一起一落间,锋利的刀刃便划破皮肉切断骨骼,眨眼便取了梅七的项上人头。
众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甘初临拎起梅七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走到江边将染血的噬冥枪洗净收好,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轻功一展横渡过江面,消失在了对岸的密林中。
众人看着梅七那具无头尸体,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