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想要炸幕后的大鱼,却不想吓到了这位。
顾菀静静的看着金夫人,她在思考,所以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这样一来,反倒是给了金夫人更大的心力压力,让她揪着她袖子的手越发用力,看起来吓坏了。
“你不该跟我离得这么近,”顾菀回过神来,叹息般的耳语道,“你既然怕被那人看到,便应该离我远远的才是。”
“你,”金夫人没想到她竟然会恶人先告状,又气又急,当下语无伦次,“你知道了……你果然知道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既然知道了我想知道什么,难道你还不知道我想做什么?”顾菀笑了笑,一副要把谜语人做到底的架势,拂掉金夫人抓住自己的手,“你知道该用什么东西来跟我换。”
“你,”金夫人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终于再看顾菀即将离开时,上前低声含糊到,“上巳节前夜,有人持你父亲的令牌来,让行个方便。于是我依约给他们准备了三条大船,七艘小船。”
上巳节?
顾菀脚步一愣,下意识的想到,那不是大长公主宴会那天?
那时她去了大长公主寿宴上,还满心想着攒钱赎父亲回来,没想到竟然错过这般事。
“那你可知他们驶往何方?”
“这我怎么知道!”金夫人没好气的说道,声音又急又快。“我若不是还欠着你们家的……,何必沾这种麻烦。”
她话说的含糊,但态度已经表明了她并非主动卷入这种麻烦。
“那你可曾见到我父亲?”顾菀声音有点哑。
“未曾。”金夫人没好气的说道,“当初我们家与他约定,便是有人持他令牌而来,便不问缘由同意他一个条件。”
“你竟然没有报官。”顾菀感叹道,金夫人一下子涨红了脸,“我们金家行走江湖多年,也是靠着信誉做生意的。”
“呵呵,”顾菀笑出了声,“只不敢,而不是不愿意吧。”
“你们不背叛,不是因为信守承诺,而是背叛的代价太大,你们负担不起。或者说,这本身就与你家有牵连,所以你们才不敢声张,巴不得糊弄过去,好把自个儿摘出来。”
顾菀看着金夫人的脸色,随着自己的话,一点点变白,知道自己是猜准了,倒也不意外,只是对她伸出了手,“把东西给我吧。”
“什么?”金夫人警觉的看着她。
“我父亲的令牌。”
“呵,那东西我一拿到就销毁了。已经被人讹了一次,难道我还要留着它被讹两次么。”金夫人不屑的说道。
“不用装了,拿出来吧。”顾菀的手仍然固执的伸着,“你既找我谈判,又怎么可能不带一点儿添头?”
“哼,算你聪明。”金夫人愤愤不平的拿出一个木质的令牌,递给了顾菀。
顾菀接过令牌,心中首先涌起的是怀念。
黑褐色的材质,细密的纹路,是父亲常用的木头。
顾家有许多令牌,兑牌,大部分都由木头做成,有不同的样式和花纹,童年时顾菀经常被顾攸之抱在怀里辨认这些令牌,所以她很快就察觉出这块儿令牌没有问题。
但不应该只有一枚。
顾菀用指腹轻轻的摸索着令牌的背面的阳文,向金夫人伸出手,“还有一枚。”
“没有了!”金夫人看着顾菀,没好气的拒绝道。
“若没有另外一枚,你怎么辨认这枚令牌的真假?”顾菀将令牌翻过来给金夫人看,“令牌背面刻着的这圈,外人只当是装饰花纹,但实际上却是密码。有另外一块金属令牌刻的是阴文,两块令牌纹丝不差,才能确定不是伪造。这块儿是我父亲派人送去的,那你手中当有应验的另外一块才对。”
“你竟然真的没有?”顾菀看着金夫人那仿佛第一次知道这些事的表情,惊愕的皱了皱眉,“你难道不知道这些事?那这令牌又是谁验的?”
“我相公。”金夫人艰难的说道,然后垂下了头,看着江面。
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却让人莫名觉得萧瑟。
金夫人的相公自然是指金老爷。
他是金家的嫡子, 却以无用出名,金家的生意都由金夫人这个儿媳把持着,要不然金夫人也不会对独子金庭轩这么紧张了。
只是现在看来,这大家族里,也多的是旁人难以知道的辛秘。
既然如此,顾菀也没有咄咄逼人,只是收了令牌,点点头离开。
“既然你没有那样东西,那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你放心,金庭轩的事情我一直在想办法。”
“他是我朋友,我自然会在暴风到来之前,将他送往安全的地方。”
顾菀回到天工阁时,意外的发现温柔和金庭轩都不在。
“温丫头带着小金去集市上了,说是东市那边有胡商带来的好东西,两人去看新鲜了。”工坊里干活的是温柔的师兄,看到顾菀问话,忙擦了手过来解释。“你要是有急事,我就找个小子去把人喊过来。”
“不用不用,”顾菀见状赶紧叫停,“我就是问问。你忙你的吧,我去铺子看看。”
她绕到前面的店铺,发现虽然已经快到傍晚,这边店铺的生意已经收了不少,但花街那头却刚热闹起来,正有几个熟识的花娘在那里看簪子,九娘在一旁陪着说笑,连顾菀进来都没有发现。
如今天工阁已经上了规模,连小九娘也升了职,早不是那个非要顾菀和温柔两个人亲自盯不可的小店了。
这些花娘们是店里的常客,她们买簪子多用作宰客,自然不能临场发挥,那样会漏掉大鱼,或者是错过真正想要的好货,所以一般都会提前来店里挑准目标,并跟店员商量如何演练。
“是顾老板来了。”已经变成熟客的秋娘抬头,看到顾菀进来,当下抛下九娘过来说话,“我正好有点事找你,都守了你好些天了”。
九娘见自家老板,本是要来打招呼,顾菀暗暗给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她继续招待人,自己将秋娘引进了一旁的雅阁,笑着亲自为她斟茶,“是又想要什么新花样,还是想要衣服样子。”
“都不是。”秋娘端起茶呷了一口,然后看四下里无人,这才凑到顾菀耳边轻声说道,“我想问问你这里能不能收别家铺子的首饰。”
“收别家铺子的首饰?”顾菀抬了抬眉,没有说能,但也没有说不能。
花娘们宰恩客人的手段多种多样,拿买过的簪子来退货便是最常用的方式之一。
一般操作便是,她们在店中选好一根心仪的簪子,然后带着客人过来买。她可能带十几波客人来买,却只会保留一根,剩下的都会在买完之后退回给店里。店里收取一点儿手续费之后,再把钱还给花娘。
这是一桩双赢的买卖,店里不需要耗费人工,而花娘也不用担心簪子太多会弄错。她只要每天都插着那唯一的一支,然后面对十几个恩客都表示“这是你送我的礼物即可。”
不过这事儿传出去对双方名声都不好,所以目前也只对老客户展开,收的也是天工阁卖出去的东西,这样可以悄无声息的融入已有的产品之中。
收别家的,倒还没有。
“唉,楼里新来了个姑娘,年纪不大,怪可怜的,之前也没有姐姐教她这些,所以手里攥了一把值钱但又没有办法当钱用的首饰,我就想帮她一二。”秋娘陪着笑脸。
“那怎么不去当铺?”顾菀也笑,心想若不是来路不明的话,那当铺合该是个好地方。
“唉,咱们姐妹赚钱不容易,当铺那帮子黑心的,遇到咱们这种人,那还不得敲骨吸髓的盘剥一道。之前我们问过,要价比旁的还低三分呢。”秋娘咬牙切齿的说道,对当铺的恨可见一般。
顾菀还没进过当铺,不明白里面的门道,所以等秋娘给她一一道来,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当铺做的本来就是趁人之危的生意,进去的都是急着用钱的人,再好的毛料,写在票上的也是破皮烂袄,何况这些楼里的姑娘们。
她们去卖东西,向来是不敢声张的,受了欺负也没有地方说理,当铺自然糊趁机狠宰一刀。
“这真真是可恶。”顾菀听着她讲之前在当铺是如何被掌柜的欺负,最后终究还是心软,“你那姐妹要卖的东西,来路可正当?”
“正当。都是咱们的皮肉钱,再正当不过。”秋娘笑了笑,然后又有些自嘲,“也不怪我多事,只是她我不同,是官妓。”
“官妓。”顾菀倒吸了口凉气,“那是如何到你们楼里的?”
花楼也分三六九等,秋娘所在的楼是这街上第一等的,但却是私人经营的,与官家的教坊司泾渭分明,她又是怎么认识官妓的?
“是妈妈托关系请来教我们弹琴的,过段时间还要回去呢。”秋娘见顾菀这样,索性竹筒倒豆子说了个干净,“人很是斯文乖巧,开始还腼腆不说话,后来相处的熟了,才知道她的身世。唉,原本也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小姐,父亲犯了事,落到这种境地,比我们难多了。”
“原来是这样。”顾菀点了点头,心中不免有些戚戚然。
当初若不是皇帝有别的意图,抄家时没有治他们这些家属的罪,她的下场恐怕也是这样。
“我才知道,她们在教坊司,出去弹琴唱曲都是没有赏钱的,叫,叫什么服役。偶尔有些赏金,妈妈们盯得紧,也落不下几个,只能得一些金银头面。”秋娘的声音充满了同情,“我原想着,官妓不能自赎,她攒了钱也没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如此在乎那些金银。后来熟了才知道,钱虽然不能自赎,却可以免了徭役。”
“徭役。”顾菀轻轻的咀嚼这两个字。
官妓的徭役看起来轻松,除了朝廷祭祀庆典等大型歌舞充人头之外,也就是衙门里偶尔宴饮,前去唱和一番。朝廷先前还专门除了诏令,不许各级官员公器私用,私下召官妓宴饮作乐。
然而既都逼迫到朝廷明令禁止,可见公器私用,频繁征召在下面有多么普遍。
感这么做的官员,都是这些弱女子惹不起的大人物,所以即便是受了委屈,也只能打碎牙和血吞。
喊她们去的人,可没安什么好心。
她们都曾是闺阁千金,是很多人高不可攀的存在。一旦从云端跌下,落在了污浊里,自是有那些个小人落井下石。
别说当年家族的政敌仇人了,就是曾经卑微的追求者,一转身也不晓得会露出怎么让人恶心的面孔。
“那她真是过得很难了。”顾菀不免轻轻叹息一声。
“可不是呢。”秋娘附和,并且打蛇上棍的说道,“顾老板你就行行好,多帮她兑几分银子,也就是活菩萨了。”
“同情归同情,生意归生意,”顾菀打断她的卖惨,“这东西我能收,但因为不好再拿出去卖,只能融了当材料使。所以只能按重量收。”
“都是好东西呢。”秋娘哼哼唧唧,“我那姐妹见过的场面多,收到的不少缠头都是珍品。”
“顶多,我不收你火耗。”顾菀被她缠的头疼,只能松口。
“那可真是太谢谢您了。”秋娘惊喜万分的福了一礼,然后喜上眉梢的说道,“我这就带她来见你。”
“你们不做生意啦。”顾菀看着外面已经亮起的灯笼,这正是花街里生意最好的时候。
“她是善才,只用教琴不用陪客,我们忙起来时正是她闲着的时候。至于我,嗨,那个死鬼相好去了外地,我还没找到新的肥羊,这两天且得空一些,正好趁别人忙着来把钱换了。”秋娘是个急性子,当下就要把这事敲定,“你且等等我啊。”
顾菀还没来得及回她,就见她已经风风火火的跑了,于是只能无奈摇头,又坐回了位置上。
九娘忙完那波客人,进雅间见她还在,便一时有些踌躇。
按道理来说,该她下工了,只是顾菀在这儿,她倒不好把老板一个人留在那里。
“你快去下工吧,我本来就是在等温柔回来,在这儿等和在屋里等都是一样的,还顺便做一单买卖呢。”顾菀知道秋娘带人过来,自然是想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于是便把九娘打发走了,自己拿了一卷书去柜台上,一边看书品茶,一边等人。
就这么等了半个时辰,店门口的迎客铃声响起,伴随而来的还有秋娘欢快的声音,“进来进来,我说的地方就在这里。顾老板,你还在吧?”
“你都让我等着,我哪里敢走。”顾菀合了书,笑着站起身来,打量着被秋娘拿过来的小姑娘。
身量不高,穿着朴素,头上只插了一根木簪,背着个平平无奇的小包袱。若不是早就知道底细,绝对不会把她和花楼联系起来。
看上去是个走风骨路线的。
顾菀脸上带着笑,心里头盘算着怎么开口不让这小姑娘感到难堪,却在她抬头那一刻,笑容僵住。
那女孩子原本怯生生的进来,畏惧的抬头看了一眼顾菀,呆滞片刻之后,却是如受惊的兔子般,直接就往门口跑了出去。
“哎,你等等。”秋娘眼疾手快的拉人,却只扯下来了她背在肩上的小包袱,整个人迷茫至极的看着顾菀,“这怎么回事啊?”
“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故人。”顾菀苦笑着敲了敲头,叹息一声,“我可能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