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正是三伏天,地上的蚂蚁虫儿爬着爬着就被阳婆给烤熟了,滋滋滋冒着白气,蒸腾的空气犹如轻烟流动,达坐在房檐儿底下乘凉,手里拿着湿手巾儿,不断擦着脖颈和脑门儿上的汗珠,三个儿子在酸梨树底下干坐着,热的蔫不拉几的。
妈说:撒都放不住了,夜来个的半碗拌汤,可就酸了,再不喝上要剩下倒的份儿了。
达说:你抬过来那我喝上。
妈从箸篓儿里取了一双筷子,撩起衣襟擦了一下,抬着碗到了房檐下的栏台儿上,说:唊!
达接过碗,几口就刨完了,用手抹了嘴,吃到肚子里还没捂热呢,就跑起了肚子,转个磨的时间,到茅坑里跑了八趟,酸梨树下的兄弟三人偷笑不已。
“白喝了!”
达从茅坑里走出来的时候满脸可惜。
妈说:肚子拿不住,还不知道煎一下热了再喝?
达说:那你不早些煎找做撒着呢。
他说完紧了紧裤带,出门去了。
金莲坐在堂屋里的小树墩上,她的脚平放着,上面压着一块青石板,妈问:渴吗,我给你倒水?
金莲说:不渴,妈,脚痒。
妈凑近闻了一下说:嗯,发味了,过两天,让严阿婆给你紧一下。
后晌的会儿,达到了屋里,他跟妈说:刘爷谝闲传,说是复辟失败了,鼓励男人剪辫子,号召女人放脚,不知道是实是虚。
妈说:你不是说皇帝又坐上龙庭了吗?这连半个月都没有。
达说:我又不是通达雀儿家的达,啥都知道,可不在这儿了。
妈说:不在这儿,你还上天去呢。
达说:上去呢,那你还当!
妈说:还长上翅膀上天不吃食来了。
达说:喝风屙屁,空口头立呢!
妈说:噷,你能得很,把天日了一个窟窿淌黄水着呢。
达说:把你的撒做去,就闲得很,夜饭拾掇啦?
妈说:看把你吃不到嘴里了,那一顿把你饿下了?
达说:天天饿的屁将扬呢,你没听到呀!
妈说:喑噷,再成了哦!
第二天早启,达天不亮就赶着牛车到桃源镇跟集去了,金莲醒的很早,她躺在炕上看着房梁,无聊的数着椽子上的木结子。
妈问:饿啦?
金莲说:不饿。
妈问:水喝吗?
金莲说:不喝。
妈问:脚疼吗?
金莲说:尝不出。
妈说:你坐起,我给你梳头。
金莲双手扶着炕坐了起来,她双腿发木,感到自己仿佛没脚。
妈在木梳上蘸了水,一下一下的梳着金莲的长发,通化之后,用红头绳给了扎了两个大辫子,然后梳了一下额头的丫子毛。
这时,三哥哭着进来了。
妈问:怎了?
三哥说:二哥吓我。
原来,他去茅坑的时候,让二哥吓了一下,掉进了坑里,沾了一裤子的屎尿。
妈说:赶紧到堂屋里去,我给你换裤子。
三哥哭着去了。
妈拿了干净裤子到了堂屋里:嫑哭了,那个军犯娃跑哪里去了?
三哥说:跑了。
妈说:一声住下把眼泪擦了,等他来了,看我不把他的皮子剥了!
晌午时分,达从镇上跟集回来了,妈悄声说:明天,我去寻严阿婆来,让她给金莲往紧裹一下。
达说:这次有确切的信了,讨逆军打翻了辫子兵,皇上再次宣布退位了,有传言说要大解放,集上有一些人都剪了辫子,看来放脚也是真的了。
妈说:都裹的半里可差,怎么放?
达说:啊呀,明早儿你把严阿婆叫来,看看她怎么说。
第二天阳婆刚出来,妈引着严阿婆到了屋里,达把情况给她说了,严阿婆长大了嘴巴:就是皇上没了,脚还是得裹呀,女人不裹脚怎么成?
妈说:听外面来的人说现在鼓励女人放脚,说是要解放女性。
严阿婆说:那怎么成,不裹脚,女人还是女人吗?
达说:这不是寻你商量一下嘛。
严阿婆斩钉截铁:照我说,女人就得裹脚,这是老祖宗的规矩了。
妈说:是啊,是啊。
严阿婆说:我妈,我阿婆,我太太,我祖太太,我家十八辈的女人,都是裹脚的,你看我的小脚,多正?给你说个大实话吧,我家多少代了,都是裹脚的能手,三寸金莲,那是比尺子量的还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裹出来的脚,没有人不夸好的。
达说:谁不知道你严阿婆的手艺好?你先给金莲拆了裹脚布,我们看着来。
妈端来了热水,严阿婆擦干净了剪刀,妈把金莲抱到了堂屋里的矮板凳上,她用手遮着金莲的眼睛,对严阿婆说:你拆线吧。
严阿婆捉住了金莲的脚,把尕脚儿嚡从她的脚上脱了下来,痛的金莲直吸凉气,严阿婆用剪子铰开线头,用一根针挑着针脚,裹脚布上渗出的脓血干了黑一块黄一块,散发着一股怪味儿,她不是往裹脚布上撩一些热水,让粘住的布闷软容易掺开。
两只脚上缝住裹脚布的线全抽了出来,严阿婆开始掺裹脚布,用水洇湿的布黏糊糊的,臭味更加的熏人了,随着脏污的布条一圈圈掺开,掉出了一团团沾满血的棉花,夹住脚的竹片落地发出嘚嘚的响声,严阿婆用剪子铰断了裹脚布,最后一层贴脚的布已经与血肉完全黏合,得用水浸湿后用小刀慢慢剥离,而且脚心的碎瓷片也吃到了肉里,得用针尖一片片的全挑出来。
妈用手捂着金莲的眼睛,怕吓到她。
严阿婆金莲的脚上撩了水,痛的她浑身打抖,妈一手捂着她的眼睛,一手紧紧抱着她。
达说:好掺吗?
严阿婆说:放心。
她拿出一把油光锃亮的骨刀,轻轻挑起了裹脚的布头,刷刷刷像是裁纸,血红的裹脚连同一层皮肉筋膜全给剥了下来,达看了双脚刺痒,金莲疼的像蛇虎子乱跳,哭叫不已,他急忙拉住了她的腿子,怕她的脚乱蹬。
喝口水的工夫,脚上黏合的裹脚都剥了下来,掉出不少碎瓷片,两只脚血红流啦的,像是剥了皮的老鼠。
原本雪白的脚,此刻扭曲变的皱巴巴的,看着非常的骇人,青紫的完全变了形。
严阿婆捉起金莲的脚,用针一下一下挑着陷入肉里的瓷片,金莲一阵一阵抽搐着,哭声一阵接着一阵。
三哥听到家里的哭声,跑了进来,在堂门口看到尕妹妹两只血红的脚,吓得哇哇大哭,达说:你哭撒着呢,去外面耍去。
三哥吓得跑了。
清理干净碎瓷片,严阿婆往热水里撒了一些白色的粉末,用一只脏乎乎的小手绢儿蘸着热水,轻轻擦着金莲的脚。
妈跟达说:要不,就嫑裹了?
达说:唵,受罪啊,也好,算毬了。
严阿婆抬起头一脸的错愕:真不裹了,这可开不得玩笑。
妈说:不是放脚了嘛,不裹了吧。
严阿婆说:不裹脚,会害娃一辈子,老爷家接媳妇儿,不要大脚的。
达说:过一天,是一天,活一天,少一天,走一步,看一步吧。
严阿婆说:再你们个家看,我也不会说。
妈说:脚还能长好吗?
严阿婆说:想长成原来的那样我看悬,要我说,既然裹了,就给她裹到底。
妈说:算了,你就给她上点药包好,长成撒样算撒样。
严阿婆说:也好。
她给金莲的脚上撒了一些药粉,用干净的白布包了起来,临走的时候跟妈说:不裹了我就再不过来了,过几天,你们自己换一下布就行。
达说:把你麻烦累了。
严阿婆笑着说:没撒,没撒,再嫑出来了,赶紧进去。
晚夕时分,阳婆落山快吃夜饭的时候,大哥二哥回来了,唯独不见三哥,夜饭做熟了,还不见信。
达说:劲松跑哪里去了?
大哥说:没见。
二哥说:不知道。
达问:你们一天没在一搭儿耍吗?
兄弟两都说:没。
妈说:你去寻一下,可嫑又闯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