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漫天的星宿放射着利刺般的银光,悬空的月牙好似弯刀一样,大山的黑影透着万古的苍凉,咕咕咩的叫声如报丧一般,给大地蒙上了一层诡异的黑纱。
“疼啊,疼,妈,我的个妈唵!”
屋里传出了金莲的惨叫声,墙外的三个哥哥听了浑身直打抖。
大哥说:尕妹妹怎了?
二哥说:在哭!
三哥说:像杀娃呢!
大哥说:我和新松搭人梯,劲松你到墙去看。
二哥说:我要看呢!
大哥说:看你妈批,让老三看。
三哥说:我看,我看。
大哥蹲在了地上,对二哥说:赶紧着!
二哥嘴里嘀嘀嘟嘟不情愿的脱了嚡,扶着墙踩在了大哥的肩上,三哥早就在傍个等了,他蹬着大哥的腿,拽着二哥的腰,摇摇晃晃的爬了上去,两只手扶着墙,先左脚踩在了二哥的左肩上,后把右脚踩在了二哥的右肩上,说:好了,站起来!
大哥在底下痛的呲牙咧嘴,他双腿打着颤慢慢站了起来,二哥也扶着墙站了起来,三哥站直后两个手刚好够到墙头,他翻身骑了上去。
二哥说:把我拉上去。
三哥说:不拉!
二哥伸手要打,三哥急忙沿着墙头爬开了,大哥在下面嚼了一句二哥:死娃娃,赶紧下来,压死我了。
二哥噔的一下跳到了地上,跄了一个狗吃屎,爬起来吐着嘴里的土,问墙头的三哥:看到啦?
三哥悄悄说:只能看到窗子上的影儿。
大哥说:你再往过爬一会儿,从梨树上下去给我们开门。
三哥说:我害怕下不去呢!
大哥说:怎么下不去,赶紧着,不然我们走了把你不管了,以后不带你耍。
二哥也说:就是!
两人作势要走。
三哥赶紧说:你们等一会儿,我去开门。
他说完顺着墙头爬到了酸梨树跟前,拨开茂密的树叶,凑着朦胧的月光,伸出左脚踩在了一根横生到墙头的树枝上,然后抓住其他的树枝开始往酸梨树柯杈里走,脚下的树枝扭来扭去,他瘦小的身子歪歪斜斜,大哥说:小心些儿!
三哥终于到了树杈里,他往下看了一眼,黑咕隆咚的,四周的黑影仿佛黑色的囚笼,又像一只只鬼手,他有些儿害怕,抓住树杈开始往下走,连下了三个树杈,到了合抱粗的树干处,他细胳膊细腿的,根本就不可能顺着往下溜,只能踩着树疙瘩,然后用指头扣住树皮的裂纹,快下到离地两米高的时候,脚底下一滑,整个身体像皮球似的落下,屁股打础子似的墩在了地上,幸好树下有草,疼的他眼泪花往外直溢,可又怕达和妈知道了挨打不敢出声,一骨碌爬起来到了门口,踮起脚用力将手臂粗的门闩一下一下往过寸,门闩是一根很长的木棍,他两只手勉强能抬起来,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取下门闩,轻轻的立在了门背后。
他对着门缝说:开了!
大哥做贼一样轻轻的推开了门,二哥跟在后面,三人关了门,重新闩好,偷偷摸摸的到了窗台儿底下,屋里金莲的哭声此起彼伏,三人听了一阵害怕,头皮上仿佛小道乱划似的难受,大哥踮起脚眼睛凑到了窗户纸的裂缝上,看到达用手压着金莲的胛骨,妈压着金莲的腿子,严阿婆手里那个洗衣服的木榔头,不断敲打着尕妹妹的脚趾,榔头上沾着血,妈含泪说:好了,再就好了。
桌上放着剪刀、针线、棉花、白布、竹板、半碗白色粉末和一堆敲碎的瓷片,在油灯的旁边,还有一块洗干净的石头。
看到金莲满脸是泪哭的死去活来,他从头凉到了脚,背上仿佛有蚂蚁虫儿乱爬似的。
二哥拉了一把大哥:我看一下。
大哥让到了傍个。
二哥踮起脚尖双手捂着窗台儿,脚踩在炕眼门凸出的小台上,蹲着凑近了窗户纸的烂处,他看到尕妹妹的脚尖上满是血点子,严阿婆将手里的木榔头仍在了地上,从炕桌上的碗里抓了一把白色的粉末,洒在了金莲的左脚上,然后抓了一把炕桌上的碎瓷片,拿过一条长长的白布,将碎瓷片兜在了白布里,然后抬起金莲的左脚,将碎瓷片按到她的脚心,将她耷拉着的脚趾拢起来捏住,拉过白布用力缠了几下,金莲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怪叫声,鼓起的肚皮仿佛要喊炸裂似的,二哥浑身颤抖大张着嘴巴像一只被攥紧的青蛙,三哥悄声问:怎了,怎么了?
二哥从窗台上溜了下来:没……没撒!
他不知道怎么说。
三哥说:让我看一下。
大哥说:声音尕些儿。
他抱起了三哥,将他放在了炕眼门儿凸出的台上,三哥的眼睛贴着窗花儿的窟窿儿,他看到严阿婆在尕妹妹的脚上缠布,缠一下,就会往脚心垫一些棉花,几圈儿之后,在脚的左右夹了两块竹片,用力缠紧后,拿起穿好的针线,把白布缝了一个结结实实,放下后,拉起了金莲的右脚,撒了白色的粉末,在白布里放了碎瓷片,然后开始缠,他看到滴血的脚尖儿,吓的脑袋一片空白,眼睛里像是火烧一样,严阿婆不断缠着布,垫着棉花,最后夹了竹片,用针线缝死了白布,然后拿过炕桌上的一双红色的尕脚儿嚡,一只手抓着金莲的脚,一只手拿着尕脚儿嚡,用力往进塞着,疼的尕妹妹身子抽搐喉咙里呜咽连哭声都没了,硬套上红色的尕脚儿嚡后,捡起地上沾血的榔头,在金莲的嚡底嘚嘚嘚敲了起来,尕妹妹痛的痉挛,她的身体颤抖着,三哥的心也随着榔头敲击的节奏颤疼,仿佛有无数的碎瓷片正在扎入自己的脚心……
达说:好了,再嫑哭了!
大哥凑近窗户纸的裂缝,看到妈用手绢儿给金莲擦眼泪,怕被达看出了,他一把抱起石头似的三哥,连同二哥藏到了堆满麦草的刈芓房中,达让他们跟刘爷睡,他们是趁着刘爷睡死的时候偷偷跑出来的,心里盼着刘爷半夜儿不起夜,不然教达知道了,就得吃皮带!
尕妹妹的哭声住了。
兄弟三蜷缩在麦草里听着彼此的呼吸,想着想着就全睡着了。
第二天早启时分,达开牛圈的声音吵醒了大哥,他动了一下,二哥和三哥也醒了,都怕的要命,生怕达会到刈芓房里来取什么,直到大门开了,顶门杠子落地发出‘当’的一声脆响,牛铃声出门后沿着院墙离开了,三人松了一口气。
大哥抖了抖身上的麦草对两个弟弟说:你们等着,我去看一眼。
他从麦草里钻了出来,在刈芓房的门口偷看了一眼,院子里静悄悄的没人,他急忙进去说:赶紧走!
三人出了刈芓房,猫着腰,轻手轻脚往大门口走,快到酸梨树下的时候,屋里响起了妈和严阿婆的说话声,吓得他们拔腿就跑,一路到了刘爷家院墙外的白杨树下,大口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小脸红扑扑的。
二哥说:妈没看到吧?
三哥说:应该没。
大哥说:走,到屋里去。
二哥说:太阳出来再去吧!
听到刘爷家院里有声音,三哥说:去泉上耍一会儿吧,顺带洗把脸。
三人到了泉边,在流水里洗了脸,抖干净身上的麦草,然后朝着一边的山坡上去了。
阳婆照到了白杨树的尖上,兄弟三人从树林中钻了出来,回家时妈正在院里洗金莲的衣裳,大哥装着不知道:妈,我们达呢?
妈说:地里去咾,有做的啦?
大哥说:没有,我就问一下。
他说着往堂门里瞅了一眼,问:那个阿婆呢?
妈说:走了,屋里去了。
大哥哦了一声,这才与两个弟弟去了堂屋里,揭开门帘看了一下,金莲坐在炕上,哭红的眼睛好像烂桃子,她的脚上穿着那双红色的尕脚儿嚡,平放的脚上压着一块青石。
三人刚要进里屋,妈走进来说:你们三个消停些儿,要是惹金莲,我把你们钉死呢!
二哥急忙说:不惹,不惹!
三哥问:妈,金莲脚上怎么还压着石板?
妈说:尕娃们嫑胡问,她拉开大哥放下门帘说:你们三个脸洗啦?
大哥说:洗了。
妈说:洗了就给牛割草去,晌午喝茶的时候我教你达去叫你们。
兄弟三想跟尕妹妹说话的念头被妈给掐断了,只好提了背篼,往前山而去。
妈到屋里坐在炕棱头儿上摸着金莲的头说:过几天就不疼了。
金莲红着眼睛一声不吭,看也不看妈。
妈又问:想吃撒,我给你做去?
金莲像木头一样坐着,她一句话也不喘,好似妈不存在一样。
妈说:娃,都是为了你好来,做娘老子的,还能害你吗?
金莲还是不说话。
妈没办法,她到院子里的时候,听到屋里有呜呜的哭声……
晌午的时候,火红的阳婆毒的像烧红的铁,达感到皮肤快要裂开一样,汗流到眼角蜇的眼睛生疼,他拿起仍在地垄沟里的衣裳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扛了铁掀,在石头上磕掉泥土,到山坡上牵了牛,妈在院里看到山路上的达,扯着嗓子说:“全生,娃们到前山割牛草去了,你去接一下噢。”
妈喊了好几遍达才听到。
他牵着牛去了前山,在一块山坡上见到了三哥,背篼和镰刀都在,却不见大哥和二哥,达问:那两个杂怂娃跑哪里去了?
三哥说:拉秋声儿(蝈蝈)去了。
达说:拉秋声儿,看我不把他们的皮子欻到脚后跟儿。
三哥说:刚去一会儿。
达说:你给我帮忙扎几个草腰子,我把牛草打了捆。
三哥抽了长长的几把冰草,拧着扎了几个草腰子,达将一堆堆割好的牛草扎成了捆,正好喊,大哥和二哥回来了,看到达在,吓得手忙脚乱,赶忙把用叶子包着的秋声儿放在了衣兜里。
大哥说:达!
二哥也说:达!
达看了一眼他们两个,问:你们俩刚才手里拿的是撒来?
大哥声音有点儿颤抖:撒也没有!
达板着脸:撒也没有?
他两步上前,抓住大哥的肩膀,从他的衣兜里翻出了用牛蒡叶包着的秋声儿,掺开扎的草叶说:这是撒来?
大哥勾着头一句话也不敢喘了。
达把秋声儿扔在了地上,一脚踩的稀烂,秋声儿变成了一滩绿色的液体。
旁边的二哥吓得微微发抖,他的心扑通扑通直跳,生怕达翻他的衣兜。
达将几捆牛草用绳杀住担在了牛背上,对大哥和二哥说:你们两个自己背!
他指着高高的两背篼牛草说。
大哥急忙去拿镰刀,二哥见达这么说,也赶紧去拿镰刀。
大哥和二哥背着牛草走在前面,达左手拖着三哥,右手牵着牛,气哼哼地说:到屋里,我才给你们治古病呢!
到屋里的时候,妈见老子和儿子都黑着脸,问:可怎么了?
达说:你个家问去。
妈看了一眼大哥:你个军犯娃,可闯祸了呀?
大哥嘴里支支吾吾。
三哥说:他们两个拉秋声儿去了。
妈说:你也不是个好东西,赶紧放炕桌去,喝茶!
五个人围着炕桌,其间妈去了几次里屋,怎么劝,金莲也不吃,她叹着气把碗抬了出来,跟达说:不吃了你吃上。
达说:饿上三顿她就吃了。
他说完将那碗晾的温楚楚的洋芋拌汤倒进了自己的碗里,用筷子刨着几口就喝完了。
据说南方缠脚,一般会试缠,一次一次慢慢加紧,最后才裹尖,裹瘦,裹弯,方法比较温和;而北方则比较粗暴,用白布缠裹扭曲,把关节屈到极限,扭伤、脱臼更是常事,在脚心裹入碎瓷片,脚掌割的血肉模糊,鲜血渗出来,裹脚布粘得更紧,撕开裹布时连着皮肉一起撕下来,脓血淋漓,恶臭扑鼻!除了把脚裹得特别纤瘦以外,还可以把大拇趾裹得尖细,脚跟也能一并裹得瘦窄,整只脚裹出来又窄又直,纤如柳叶,细瘦可怜。
裹入碎瓷之法,在缠脚之风盛行的甘、晋、冀、豫、台等地广为流传,目的是让脚趾脚掌上的筋肉发炎,肿烂以后再进一步缠裹用碎瓷割刺,原来红肿的组织溃烂化成脓血流掉,脚不但特别纤瘦而且关节韧带也变得很容易扭折、裹弯,所以有“脚一发味,便是成熟,必易速小”的说法,脚溃烂化脓的时候臭味很重,很难闻的腐烂坏死的味道令人不敢接近,这就是所谓的发味。
脚为三寸,谓之金莲!
三寸金莲,八尺白布,裹着的,是中国女性的血与泪,缠着的,是几千年的肉与灵!
正所谓:
遗风余习江湖远,牛毛细雨桃林晚。
长城万里锁春秋,倒行逆施几时休。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