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泼汤檐水筛了下来,才转个头的工夫,院里的水已经淹到了脚面上,雨滴儿落地接二连三的溅出了白色的小花,舅太爷找了一条破麻袋片,翻了一个角顶着朝坡路上而去,他的脚下如磨剑一般,好几次差点儿滑倒,过了泉从拐弯口往下走了三百多米,在一棵枯死的白杨树旁,见到朦胧的雨幕中有人影,他赶紧迎了上去,非旁人,正是去请白阿婆的刘全胜,两人的衣服都湿透了,白阿婆的黑布帽不知道让风给吹到哪里去了,她稀疏的白发贴在布满皱纹的脸上,乍看之下,像从地下爬出的阴鬼,透着浓浓的寒意。
刘全胜说:全生,你怎来了。
舅太爷说:我见雨来了,就赶趁来接了。
白阿婆长出了一口气:啊唸哟,雨这么大的,他们亲亲们别谝闲传了。
舅太爷说:这雨下的像过河一样,我背你走吧。
白阿婆说:哦,好的很,我的一只儿嚡都没了,脚心让石头硌了一下,正走不成呢。
舅太爷这才看出她右脚上没穿嚡,裹脚布沾满了泥水,尖尖的小脚仿佛一片褐色的莲瓣儿,站在石头上冷的直打抖。
刘全胜说:雨越下越大了,发了洪水,就别想回去了,赶紧走吧。
舅太爷过去背起了白阿婆,小老太太七十多岁了,非常的瘦小,轻飘飘的,但上坡路又滑又难走,还没到泉上,舅太爷已经累的腿都快抽筋了,他咬着牙坚持着,终于是过了拐弯,到了泉边的平处缓上了气。
“达,达,达……”
入村的小坡上传来了喊声,舅太爷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只见三个儿子半蹴着在流水的土坡上连滑带走而来,他赶紧喝了一声:你们三个杂怂娃,出来做撒?
刘全胜也赶紧喊:别下来了,赶紧屋里走。
三个小孩儿跟冰面上的鹅卵石似的,根本刹不住脚,连滚带爬的来到了小坡下,舅太爷嚼了一句:才洗的衣服,像泥拌了,你们啊,喑噷!
白阿婆说:军犯娃们,这么大的雨往外跑着敢没心疼?
舅太爷对刘全胜说:你把尕的个引上,另外两个让自己走。
刘全胜把两岁的三舅爷抱了起来,三岁的二舅爷跟虚岁刚满五岁的大舅爷跟着,在后面不断滑倒,像泥塑了,上坡的时候,四脚朝地的爬,到屋里的时候衣服像水里煮过似的,头上冒着气,刘全胜赶紧用手巾儿擦了一遍,换了干衣服,往炉子里添了碳,叫三个孩子围着烤火。
白阿婆的衣服在滴水,她改开大襟的布钮帽儿,脱下衣裳拧了一把水,擦了头发和脸,舅太爷抬来了热水,她赶紧洗了手,去里屋看舅太太。
刘全胜在堂屋里帮忙,舅太爷则在里屋听白阿婆的使唤,舀热水,拿剪刀,递手巾儿,忙的脚不沾地,舅太太在炕上疼的死去活来,叫的早就没灵声儿了,只是一个劲儿的身子打挺,前三胎都是白阿婆接的,她在桃源镇是手艺最好的老娘婆,即便是养娃的时候一只脚先出来,她也能轻轻摸着产妇的肚子来个颠倒乾坤,那双巧手,五十余年里经她接生的不知有几千几万……
舅太太猛的啊哟了一嗓子。
舅太爷往炕上一看,只见她的身下流出了一滩黑血,一只鲜红的婴儿手露了出来,吓得他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
民谚有云:先出手,坟头走!
这是不祥之兆,比先出腿还麻哒,白阿婆见舅太太脸色发白,瞪了他一眼:抬一盆热水来。
舅太爷赶紧往灶户里走,他舀水的时候,听见上面屋里传来了舅太太的惨叫声,仿佛刀子点在心上了一般,他听入耳中,头皮发紧,脊梁骨冒寒气,背心仿佛有蚂蚁爬动,生怕媳妇儿熬不过来,他抬着一脸盆热水快步往上房走,波荡的水珠溅了他一脸,揭开里屋门帘走进去的时候,只见舅太太平静的躺在炕上,白阿婆手里托着一团红肉,那是一个还没睁眼的女婴,小生命正伸手弹腿呢,只是没哭出声。
舅太太躺着跟死了一样,她大口大口吸着气,像刚淹水的得救者,又像一条刚捞上来的鱼,嘴一张一张的吐着气。
白阿婆在女婴的屁股上轻轻捏了一下,小家伙先是吧唧了一下小嘴,让后呜哇呜哇的哭了起来,她笑着说:好,气顺了,气顺了。
原来,刚才难产,孩子闭了气,如果不及时顺气,有可能会夭亡。
舅太爷见娃连大人都平安,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
白阿婆给孩子洗了身子,擦干用毛毯抱了起来,又要了一盆热水,然后把舅太爷打发到了堂屋里,开始给舅太太擦身子,免得沾染了不干净的落下病根。
舅太爷撕了一团新棉花,缠了灯芯,点了五个油灯,三个摆在了堂屋里粮食柜的上位头,一个摆在了院中间,一个摆在了大门口,在香炉中点了五柱香,然后诚心诚意的跪在堂屋里点了木香,嘴里祷念着:哦,一呼千里,二呼万里,呼神神到,呼将将到,大呼一声老天爷,土神爷,家神爷,泉神爷,还有大慈大悲的娘娘阿婆,今日烧香弟子在此,给你点起玛尼敬灯,大撒一蓬,喜天欢地,欢天喜地,保佑的全家老小平地平安,顺顺当当,没灾没病……
堂屋烟气弥漫,刘全胜见没有帮忙的了,便悄悄溜了,舅太爷点完灯起身还准备倒水泡茶,见人走了便只好作罢。
这会儿,白阿婆刚给舅太太擦完身子,端着血水出来了,舅太爷到了里屋坐在了炕棱头儿上,只见舅太太脸白的像纸一样,在她身上轻轻拍了几下:好了,在就好了。
舅太太说:我再也不养了。
舅太爷说:好,不养了,不养了。
“妈,妈,妈……”
三个儿子到里屋围着炕沿儿呼唤,舅太太在炕上唵了几声,舅太爷说:啦啦啦的做撒,到堂屋里把火烤去,大儿子踮着脚看了一眼舅太太的脸,然后引着两个弟弟去了堂屋里,白阿婆洗了手到了里屋,坐在炕棱头儿上与舅太太说话。
雨刚停,大门外传来咵嗒咵嗒的声音,舅太爷出门一看,是拄着棍子的白胡子老头,他赶紧往屋里让:刘爷,到我屋里浪走。
刘爷摇头:不了,不了,我乱转着呢。
舅太爷说:白阿婆在屋里,你不去说会儿话?
刘爷说:那成!
他抬头看了一眼东山湾说:天上三道抬水缸(三道彩虹,乡民认为彩虹是龙取水的缸),你这娃不得了,儿子还是女儿来?
舅太爷说:女儿,女儿。
刘爷说:好,好!
两人进了院,到了屋里,白阿婆起身让座,舅太太背后垫着三个枕头靠墙坐着,刘爷打了一个招呼,与白阿婆坐在炕沿儿两边,舅太爷放了炕桌倒了热水,刘爷问白阿婆:老姐姐,我记得你比我大三岁,你今晚七十三了吧?
白阿婆说:你的记性还好得很,我刚交上七十三。
刘爷说:你身体比我硬邦,我这会儿手里不捂一根儿拐杷都走不动了。
白阿婆说:硬邦撒呢,老了,不中用了,以前走十八里山路不缓气,这会儿担一担水都要缓八次。
刘爷说:你是我们桃花源上的送子娘娘,离了你,不成。
白阿婆笑着说:我年轻的时候在后土庙里在娘娘阿婆跟前发了愿,不接够一万个娃,就不缓。
刘爷问:那你这会儿接了多少个了?
白阿婆说:这是我接的第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了,再接一个,就功德圆满了。
刘爷说:好得很,好得很。
晌午的时候,天放晴了,一道道光柱从银色的云层间投下,云彩散开后,阳婆火巴巴的,地皮儿没两个钟头就晒干了,舅太爷做了晌午,炒了菜,好好答应了一下白阿婆,刘爷在旁边想陪,舅太太在里屋眯着,三个儿子在泉边修水渠沟玩水,舅太爷借了一个方木盘,在里面垫了一块红布,然后放了三块银元,见白阿婆吃罢了,抬着方木盘说:这点儿礼私你收下。
这叫抬盘子。
请阴阳、罗汉、接生婆等帮忙,会送一些答谢的礼钱,抬的人,要多抬,拿的人,要少拿,各自心里都有一杆秤,这是祖辈的规矩。
白阿婆直摆手:自家人,你这是做撒,赶紧收了。
舅太爷说:大老远的把你请来,不拿怎么成,让人怎么说?
刘爷说:就是,就是。
白阿婆再三推辞,然后说:那我就拿一块。
她说着从方木盘里取了一块银元。
舅太爷说:只拿一块怎么成。
白阿婆说:这都多得很。
舅太爷说:你一个人,用钱的地方多,都收下吧。
白阿婆说:一个人,没地儿花,你赶紧把盘子收了,要是再这样,我可不敢上你家门了。
舅太爷这才收了盘子。
刘全胜雨停了往山下走了一趟,寻出了白阿婆的黑布帽和嚡,晒干后这会儿送来了。
舅太爷赶紧招待:快坐下。
刘全胜连站都没站一会儿,跟刘爷与白阿婆问了好,就走了。
后晌时分,太阳转西,天凉了一些儿,白阿婆起身说:你们坐着,我下去了。
舅太爷起身说:现在走忙撒着呢,住两天吧。
白阿婆说:那不成,要是有人寻,我还得去,就差最后一个来,再接生一个,我就清闲了。
刘爷说:那就让全胜送你吧。
舅太爷说:我送就行。
白阿婆说:不了不了,下山容易,我个家走就行。
舅太爷说:那怎么成。
白阿婆笑了:成得很,你把心放在肚子里。
舅太爷一直送白阿婆到了泉下面出村的拐弯,白阿婆说:送到这儿成了,赶趁到屋里瞭媳妇儿去,好好的伺候,婆娘们养娃不容易得很。
舅太爷说:我再送一会儿。
白阿婆严词拒绝:成了,我个家有腿呢,你嫑操心了。
舅太爷说:那你走路上小心点儿。
白阿婆说:好。
她说完过了拐弯往山下走去——
舅太爷到了泉上,吼视了三个儿子,将他们收割到了屋里,舅太太正在打瞌睡,他自己回到堂屋里揭开了封火的小石板,用拳头大的黑瓷罐子煮茶,连喝了三盅子煮的跟牛血一样的浓茶,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到房背的树林子里劈了一些引火的干柴。
晚夕时分刚吃完夜饭,舅太爷闲着没干的,刚要去别家浪门儿,苦娃跑进院里说:哥哥,我达说白阿婆掉到沟里绊死了,教你赶紧过去瞭一下。
舅太爷听罢惊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赶紧跟着苦娃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