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摩登大楼,外面已经是风雨大作,天空乌黑翻滚,大雨瓢泼,地面上的雨水急匆匆地往各处蹿走。我不敢走去公交站,将文件袋包在大衣里以免受潮,掏出手机预约顺风车。
接单的距离有点远,我在大门口等了将近十五分钟,顺风车师傅打电话过来说,他那边交通有些堵塞,大雨天不太好走,大概还需要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才可以到。
通话间开过了一辆车,停在楼前,不过并不是我等的那一辆。我才掐断电话,听到门口的警卫员齐齐地叫了一声“沈总”。转头,就看到一行黑衣人从大楼出来。
前面领头的就是那位沈先生,也就是警卫员口中的“沈总”了,他的助理跟在他旁边,穿着跟他同色的黑灰色西装,替他撑开伞,另一名警卫员也撑开伞快步跟了上去,上前替他打开后车门。
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我,我看见那位沈先生上了车,过了一会,他的助理又折了回来,竟是朝我走了过来,收了伞,将它交给我。
“沈总留给您的,让我提醒您:路上风雨大,注意安全。”
我对上他黑黢黢的眼睛,拿过他手里的黑色雨伞,有那么几秒钟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然后我看了眼手里的伞,又看了眼雨中黑色的轿车,立刻就做了决定。
我越过他,一边撑开伞,一边快步走下去,等到了车跟前,抬手敲了敲车窗。
玻璃窗很快就降了下来,只开到一半,车里的男人转过头来,我同时弯腰下去。
“谢谢你。”我说。
不知道是谢谢他现在给我这把伞,还是谢谢他之前借工作之由帮我在谭津雪那里争取了时间。
“不客气。”他的嘴唇一开一合,情绪并不分明。
我一时僵住了,感觉自己好像被静置了一样,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又重复了一遍:“谢谢你。”这次是谢谢他借我这把伞。
他又看了我一眼,我因为弯着腰站着,伞不好打,雨水淋在了衣袖上,他扫过一眼,对我说:“快进去吧。”然后他转过头,只留给我一个干净利落的侧脸,车窗在我面前升上去了。
顺风车司机师傅果然非常守时,他说再需要十分钟才能到就真的用了十分钟,我快被这该死的鬼天气冻成了狗,一打开车门,我就跟落水的狗子一样扑腾地钻了进去,牙齿打着颤,手摩挲着衣服,过了好一会才会觉得活了过来。
逼仄的天空像一顶扣在城市头上的帽子,雨水淋在车身上,似水钻往下滚,行过,扬起车尾的白色水花,被水洗过,像一条条滑腻腻的泥鳅。
我靠着玻璃窗,视线落在脚底下的用塑料袋包装起来的黑色雨伞上,想起来这是自从高中毕业之后,6年里第一次见到沈宜怀吧。
南方的冬天总是湿冷的,就算靠海也不见得暖和一点,反而一到刮起风来,狠厉得像要给人大耳刮子,而且暴雨天气还多。
12月21日是冬至,南方有吃汤圆和酿酒的习俗,妈妈很早起来揉面做馅,再配上家里酿好的米酒,煮上一锅热乎美味的米酒汤圆,爸爸也在厨房帮忙。今天店里不开业,他们想在家准备酿上几坛糯米酒,等这段时间天气更冷一点的时候,拿去店里温给客人们品鲜。
临海市特别注重节气习俗,是一个民俗风味特别地道浓厚的地方,对于冬至祀祖极为看重,像这样的日子,就算是家里在外工作的人,也会提前半日返回家中,一起准备酒肉菜肴,设祭祀祖。
难得今天不是工作日,前街后巷的住户一大早就开了灯,等天色亮了一会儿,邻里间人声熙攘起来,客人打了一把防潮的油纸伞,必定也要带上一点自家的东西,以物换物。从一清早开始,今年相比去年就要热闹不少。
我仍然贪念被子里的温度,但是不得不又一次在接到副主编的电话后,撑开朦胧不醒的睡意,行尸走肉般去洗漱。刷牙的时候,我看着镜子,数一数又有几天可以调休的假今天就到期了,想想这攒多少假都用不上,对于加班更是心灰意冷。
我草草地打理了一下头发,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准备出门,岑晨一早不知道干嘛去了,不在家,没看到他大手大脚躺在沙发里看电视我还有点不习惯。
我说:“我上班去了哦,晚点回来吃饭。”
我爸端着碗筷从厨房走了,先喊住我:“青青,先过来吃口早餐再去,你妈刚煮好的汤圆。”话说完,他又折身回去,过了会儿端着两只小圆碗出来。
热腾腾的白气从碗里往上冒,米酒香飘来,立马点香了味蕾,我在心里小小的挣扎了一下,最终重新把脚伸进软绵的拖鞋里。反正陈美琳女士也没说我要什么时候弄完,我想着不用打卡,晚点到也没关系,今天就让我享受一会吧。
我妈还没忙完,她在厨房忙碌着,随口张来往常的她总爱说的那些话,嗓门大到我和我爸都听到了。
我妈说:“工作工作,每天熬成大熊猫,把自个儿锁在屋里也是工作?你们公司是没人了还是都是吸血鬼吸着你的血啊?你说要是能升职加薪也好,问题是一年到头也没见你挣上个多少钱,这学上的有什么用,班上的有什么用,还不如辞了在店里帮帮忙,我和你爸爸两个人好多事也忙不过来……”
我咬了一口热乎的汤圆,抬头朝他做了一个皱眉的动作,想让他知道我妈又开始了。我爸对我挤了一个笑眼,用笑容安慰我,似乎是在说:“闺女,别听你妈瞎说。”
我朝他摇摇头,对于这些话早就免疫了,听到了也不算很在意。
“好了好了,您别再给我了,我真的快吃不完了。”我把碗往身前一端,不让他又给我碗里添东西。
我爸非常孩子气地摇头:“不行不行,宝贝女儿要多吃点,你那么辛苦。多吃点好吃的,上班才会开心一点。”
想到上班,我叹了口气:“是啊。”
我一早上的坏心情,全在这一顿早餐与爸爸相处的时光里消失了,我妈说的话虽然有些不好听,但是一点都没错,相反考虑我们家这种情况,我多少还有点理解她的。
上过不错大学的女儿,在通知书下来的那一刻还是值得骄傲的,可惜选错了专业,毕业之后找了份不好不坏的工作,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公司上班,坐在大厦里不高不低的楼层里,仿佛人生在这个时候已经看到了尽头,没有别的出路。
我现在的生活,应该与她设想的飞黄腾达相差甚远,甚至还达不到一半的标准,当然对于这个家,我所做的贡献也仅仅是结束了寄生,并不能让我们的生活高枕无忧。
为此,怎么说呢,虽然我有时候听我妈老是这么说非常不开心,也会跟她拌嘴,但是事后心里总是有一种无言的愧疚感从心底慢慢升起,这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让我迫不及待想逃离个家,逃离这个社区,最好我就是赤条条干干净净的一个人,任何人都找不到我以前生活的痕迹。
今天是小雨,整个临海市都雾蒙蒙的,天色象上好的纱巾涤过水,清透薄云间带着水的重量。公交车在城市间的道路两旁驶过,过了临海江大桥,建筑物逐渐变得高耸挺拔,抬头晚上能看见的天空越来越窄,越往城市繁荣中心,越感觉自己被吸入到了深洞之中,不见天日。
在临海市,你若是从高空俯瞰,必定一眼就会看出东西两个城区的区别。一边高楼林立,夜夜笙歌,灯火彻夜通明。一边是低矮错路的居民房,灰败沉寂,烟火人生。自经济飞速增长的二三十年来,临海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高新技术企业、高科技人才全方位涌入,现代化建设的商业大楼拔地而起,但这一切变化似乎都与城西无关。
在新临海市人眼中,城西地区是亟待变革发展的的落后地区,是他们拉后腿的代表,但就居住环境适宜,生活方便性来说,在城东区的人们的幸福感指数未必有在城西区高,因此这几年来一拨一拨自称是新时代下临海市科技发展的领军人物嘴上虽说嫌弃这里交通不方便,物质不丰富,人口密集,却又你追我赶的都往城西区迁移。
我恰恰是住在城西,每天去城东上班。不过我是土生土长的临海市人,家庭不算富裕,也比不上那些中产阶级的家庭体面,因为父母的勤劳手巧我们家才能在供应我和弟弟上学的同时保证生活上也温饱不愁。在城西,像我们这样普通的家庭有几十甚至上百万户,虽然不够富有,但是我仍然感到幸福和幸运。
我亲妈在我3岁的时候抛下我和我爸,是我现在的妈将我抚养长大,她还给我爸生了一个儿子。岑晨虽然有时候让人嫌弃,但是大部分时间他还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我妈虽然对我们严格,脾气也有点不好,但是我爸爸是一个宽厚慈爱的人,对家里人都很温柔体贴,是我和岑晨的避风港。
我们家是典型的慈父严母教育方式,“无读书,不成材”是我妈的教育理念,所以从小到大我和岑晨如果读书不用功,就会让我妈暴跳如雷。不过好在我从小学习就比较自觉,也一路顺利的读上了大学,顺利的毕了业,我妈几乎也没怎么因为我学习上的事情骂过我,倒是岑晨从小就贪玩,他个性比较固执叛逆,对学习的事也不太上心,我妈就骂他要多一点。
绿色的巴士穿梭在楼宇之间,如人置身于江海之中,不过都是扁叶行舟。我突然地叹了口气,觉得每天如此日复一日的生活,活着或者死了都分不清楚。
到公司楼下,雨已经停了。今天倒是难得,罗主编也亲自过来加班,大家都在工位上兢兢业业的坐着,仿佛谁发出一点声响,都是引起一阵骚动。
烩尚杂志主打都市时尚生活的主题,主要分服饰、影视和生活三大版块。前两类主题刊物只要与当下热门话题和时尚潮流沾上边,成刊之后基本上不愁销量,但是生活类的刊物就吃不了这份红利了,每当到了月末月初要着手准备下一个月新刊的内容,光是选题就成了从主编开始从上至下让编辑们集体秃头的事情。
上次在公司季度汇报会议上,生活杂志一季度的销售量加起来才勉勉强强超过了影视杂志一个月的销售量,总编已经发话,要求新一季度生活刊物至少要提高20%的销量。因此从第四季度开始,在罗主编的要求的下,整个《风尚》编辑组的编辑和助理们都处于紧急备战状态,作为刚转到生活风尚的一个小小的助理编辑,自然也要保持24小时随叫随到随时到岗的自觉。
下午5点之后,编辑组的工作基本清闲了下来,因为截稿时间已经过了,大家也都松了口气,但临下班时刻,罗主编又突然过来说她订了外卖,让大家吃完再走,整个办公室的氛围立马由多云转雨。没有一个人是开心的,因为大家都知道主编的无事献殷勤意味着今天这个班大家谁都别想早下,这已经成为了他们判断今天晚上必须留下加班的一个信号。
我趁着大家都在吃饭去咖啡厅给我爸打电话,说今天晚上可能要晚点才能回去,电话里我妈在那边抱怨的声音我听得很清楚,大概是怎么今天又要加班,不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不过爸爸安慰我:“没关系,工作要紧,你加班要是回来太晚了,记得打车,不要自己坐公交。”
我说:“好的。岑晨到家了吗?”
我爸说:“早回来了,和他妈在准备祀品呢。”
我说:“等吃了晚饭,您看着点他,别让他再偷偷跑出去了,先把试卷写完,我回去要检查呢。”
爸爸说:“你放心,等吃完饭我就赶他回屋里去,把门锁起来。”
我笑了笑,岑晨明年就是一个高三的学生了,学习还是让人不省心。他贪玩,在外面跟同学一起整什么乐队,可也没见他在家里玩过什么乐器,倒是一有机会就想着溜出去,为此我爸我妈没少对他使用关禁闭的雷霆手段。
今天毕竟也是冬至,到了晚上8点半,主编终于宣布可以下班了,另外又临时起兴说好久都没有集体活动了,她想利用这个机会带大家出去吃个宵夜。在个人“抗议”被认为是不解风情而拒绝无效之后,我只好又给爸爸留了信息,说可能要凌晨才能回家,让他别等我了早点休息。
罗主编带我们去的地方是一个私人会馆,名为“御嘉轩”,这里门槛高,格调高,现代艺术风格的装潢精贵而安静,且私密性强,是富人们私下里最喜欢的聚会场所。主编说这地方是她认识的一个朋友的朋友开的,她朋友只带她来过一次,因为是会员制,所以这次体验卡的使用机会难得,这还得是因为她朋友和这里老板的关系好才有这个机会,总之话里话外表达的意思是她是带我们来长见识的。
宵夜忌油腻忌辛辣,这里的菜品精致而口感极佳,虽然份量小,但是贵有贵的道理,味道上上佳。我早就馋得口水直流,主编和同事们对每一道菜和点心,从样式到口味都能欣赏点评上半天,我低头只顾着吃我那一份,就这样一点也没吃饱。
后来想起来对这一晚的印象,是觉得这里的桃花酿比目前为止我喝过的任何葡萄酒、啤酒、甜酒都要来得醇美,当然菜也是真的贵,但就是好吃,让人意犹未尽,希望下次还能有机会过来。以及意料之外的,我又再一次遇到了沈宜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