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这样的人出入这种高档场所纯属借了同事的光,像沈宜怀这样的人,出现在这里那就很正常了,我只是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会见面,居然让我在这里碰到他了。也恐怕是酒壮怂人胆,才会让我在看到他的同时,不假思素地跟了过去。
那个时候我在想什么也不记不大清了,只是模模糊糊好像想了很多高中时候我跟他的事,高中时期我和他还是能说得上话的......想着,等我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我已经不自觉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了,甚至跟着沈宜怀和他的助理到了他们定的包间门口了。
檐廊下新中式吊灯光线柔和,不过我并没有感觉到什么暖意,出来的时候我只想着去外边透透气,忘记要穿外套,夜里天气凉,走廊里大理石板坚硬又冰冷,寒气压身,冻得我酒醒了,人也醒了。
我准备往回走,不想突然包厢门从里面打开了,沈宜怀的助理从里面走了出来,他还是一丝不苟的穿着深色的西装,头发很短,眼窝很深,但那双眼睛却好像无论是看谁都是那样冰冷和不卑不亢的,好像装的是一对玻璃珠的死物。
“岑小姐?原来是您,您在这儿做什么呢?”他抬头见到是我,稍稍顿了一下,朝我开口说。
我慢慢转过头,“啊”了一声,有点虚张声势的样子,其实心里窘迫得紧,偏偏这个时候这个地点被人抓了个正着。
我说:“我……我刚巧路过呢,从那过来的,好像看到熟人了。呵呵,可能是认错了。”
沈宜怀的助理微微颔了颔首,我趁机想溜,他又马上叫住我:“岑小姐,请稍等一下。”
我定在原地,等我转过身,只见他又点了点头,然后便走了进去。
我只好在原地等着,但是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等啊,是在等什么呢,是等还是不等?我纠结了一下。可能是我纠结的时间太久了,当我决定不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沈宜怀已经出来了。但老实说我头低着没往那边看,不是亲眼见到他出来了,我只是听得出来,我知道是他。他也没犹豫,径直走到我面前,一只手随意地插在兜里,问:“找我?”
我连忙摇了摇头:“没。”
“方特助说你在这里等我。”
我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这个方特助也太会加戏了,于是更加猛烈地摇头:“这个真没有。”
“你打算一直这么跟我说话?”沈宜怀凑近了一步,低了低腰,“你喝酒了?”
“嗯?……嗯!”
“醉了?”
我摇头:“那倒没有。”
“没醉?”
“没醉。”我很肯定地说。
“那这样脖子不累吗?”沈宜怀特地俯了俯身。
“累呀。”我说,我叹出声。但是比起这个来,我更加不知道怎么样去面对他,好像我一直在这方面很没底气一样。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被我逗笑了,但是我能感觉到他的气场弱了不少,也不那么生人勿近了。
我说:“我真的只是路过,我的同事们该找我了,我先走了。”
我想说完就走,但是沈宜怀估计早就看出来了,还没等我说完最后几个字,他就打断我:“我送你回家吧,岑青青。”
我回去的时候,又跟着同事起哄喝了几杯,脑子里一直重复着沈宜怀刚才在我耳边说的话。人不甚清醒,他们在说什么,我根本就没听进去,只是脑子里缠着一根线,密密团团缠在一起。
我跟同事道过别,嘉嘉留到最后,走的时候还特意问我一句,确定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我说:“不用了,我爸爸叫了车过来接我。”
嘉嘉见我语气如常,又是肯定,不疑有他,很快放心走了,但是其实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握紧拳头,手心里都是汗,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那么紧张。
沈宜怀早就发信息给我让我在A03出口等他的车,一辆尾号为711的白色路虎。不知道为什么沈宜怀好像特别喜欢这辆车,他的助理开过好多比这个要好的车,但他自己却只开这辆。
“叔叔阿姨的店还开在熙和路2号吗?”上车之后,沈宜怀开口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熙和路2号的店,那是我们家以前餐馆的老地址了,但是在前两年,我爸把我们原来的房子卖了,在离原来的家不到两条街道的地方买了一幢独立式的三层楼房,上面两层用来居住,第一层用来开店营业。原来那个店面,也早就卖出去了。
我不知道沈宜怀怎么会把我家原来餐馆的地址记得那么清楚,以前我老是跟他说你要不要过去吃糖醋排骨,他老是很酷地掉头就走,就只到我们分开的那个路口,绝不回头,然后第二天吃中饭的时候,照样大摇大摆地抢我带的排骨。
想到这些往事,我不禁笑了笑,陷入往常的回忆中,直到他问了两遍,才听清楚。
“在不在?”
我说:“不在了,很早就搬走了,现在是在春阳路,”
“那完全是相反的方向啊。”
他感叹一句,然后将车子调头,直到没入灯影隧道。
路上我仔细且明目张胆地打量起沈宜怀来,他的脸没变什么,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眼睛还是那双慵懒带着野性自由的狐狸眼,但是穿衣打扮和品味风格却跟之前大不相同,大概就是现在让他看起来和从前判若两人的原因吧。
我晃了晃头,迫使自己从曾经的记忆中逃跑出来,只是跑不过记忆如飞,忽而觉得车越往前行,人也随着一起进入时光洪流深渊般,有种万劫不复的感觉。或许从那一刻,在潜意识中我就已经明白,我和沈宜怀不该就这样重新遇到的。
车子在半个小时后停在巷口,沈宜怀跟我说让我陪他呆一会,也不知怎的,他突然想抽烟了,下了车。
我也跟着他下了车,看他似有心事的样子,但他顾着吞云吐雾,也没说什么。我呢,还没从这个剧情发展中反应过来,实话说就是还有点懵,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你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俩俩相望一会,我实在受不了那个烟味了,把烟从他指缝间拿走,掐灭了。
沈宜怀倒是顿了一下,似乎笑了,摇了摇头:“也就只有你敢这么做了,岑青青。”
我不以为然:“你应该也没想到还会碰到我这个老同学吧。”
他不说话,拉开车门:“走吧,我送你回家。”
最后他开车送我到我家楼下,走之前跟我说:“很高兴再遇到你,岑青青”
我朝他微微点一下头,一半真一半假说道:“我也是,很高兴再遇到你。”
今年临海市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长和寒冷,看这天气预报,竟连着两天有霜冻,离了暖气,冷气就来冻手冻脚来了,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
近来我几乎每天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昼伏夜出,窝在房间里睡得日夜颠倒。得知我辞掉了工作,我爸虽是诧异,但也没说什么,他知道我原本还是挺喜欢我的工作,只是觉得既然我已经做了这个决定,必定也是想好了。我妈也什么都没说,只是偶尔使唤我去店里帮忙,因此,我离职待业的那段小日子也算过得惬意。
我的东西已经大部分搬进了我替我自己物色的小屋,租期两年,花了我半年的薪水。我妈起初不支持也不理解我的决定,说是放着好好的家不住,为什么非得跑到外面去住,但她拗不过我,所幸由着我去。
平时我大多时候都待在我的小屋里,周末的时候偶尔回家来住,每回来拿点家里的小菜,或者带点什么换洗的衣服还有书籍的过去。我的小说《指认?》已经完成校稿了,我的责编-李子小姐打电话过来告诉我进度的时候,我正顶着两只黑眼圈发愁。她约我明天在我家附加的咖啡店见一面,谈谈对封面版式设计的想法。我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回复她,刚讲完电话,我妈就进来。
她说:“有个叫沈宜怀的人找你,说是高中同学,就在店里等着呢。”
我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什么?”
沈宜怀怎么来了!他怎么来了呢?我想不明白。自从上次他送我回家,这一个月以来我们都没有联系,我自然想他是贵人事忙,像我这样的小人物当然不足挂齿,这算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我脑子里冒出过无数的想法,但每冒出一个就否定一个,我想让自己看上去更漫不经心一点,但是却足足磨磨蹭蹭了半个小时才算让自己觉得满意。最后出门的时候,一想到自己竟然就为了他这临时不知起意的见面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本来就因为怎么都扎不好丸子头而感觉到有点儿生气的,这下子彻底没耐心了。
算了,就这样吧。
时间尚早,店里并没有其他客人,除了沈宜怀。他今天穿了一件焦糖色的加绒卫衣,衬得整个人又白又显年轻,很是惹眼。我到的时候,他正拿着勺子从碗里舀汤,看到我,便放下来,边朝我招手,边对我笑。这一笑,让我差点怀疑我是不是真的认识这个人。
他真的像是过来吃饭的,我妈在厨房忙着炒土豆丝,也不忘让我招待他,他倒是高兴,整了整帽子,笑着看着我布置餐桌和碗筷。
桌上摆的都是我妈的拿手好菜,就连汤都是我最爱喝的猪蹄红枣汤。沈宜怀大概是看出来了我馋得两眼发光,笑道:“过来先陪我吃点。”
我自然是饿了,在他面前也不客气,他倒是殷勤,坐下来之后又是给我盛汤,又是给我盛饭的。
“你怎么来了?”我问他。
“阿姨做的饭很好吃,汤也好好喝。”
“你不早就知道吗?”我嘟囔一嘴,也不知道是谁上学的时候经常抢我的盒饭吃,让他来他不来,非要三天两头让人给他送过去,喜欢像大少爷一样被人伺候着。
“这倒是真的。”沈宜怀笑着说,似乎也想起来那些高中时候的事,“听阿姨说,餐厅名字也是你取的?”
“对啊,有什么问题吗?”
“‘好未来’,‘好味来’,名字不错。”
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他:“你有事?”
我了解沈宜怀,他这个人“面善心硬”,看起来大方得体好相处,实际上敷衍狡猾,让人摸不清楚底细。这么多年来,他这种老狐狸属性的性格在我这里印象实在深刻,他打扮得越是这样随和,我就越觉得他是有所图谋。
在我同李子小姐说起那天我俩从西街走到乌轮渡口的事迹,她过了老半天才给出反应:“大周末的不睡觉不泡澡,那么大老远来,就是让你跟他一起散步?”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是吧,是不是跟我一样,当场要掉下巴,但是只要跟沈宜怀有关的,不可思议也是合理的。
我跟李子小姐说,别看沈宜怀是理工科出身,但是他骨子里可是个闷骚的文艺男,上学的时候喜欢音乐,只要不是去打球,就会去音乐室摆弄他的吉他。他极其喜爱香港文化,最喜欢的歌手是谭咏麟,最爱的乐队是当时红透半边天的Beyond,就连最喜欢的电影,也是香港导演王家卫的《重庆深林》和《蓝莓之夜》。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即使他这人性格特别让人不舒服,倒特别招女孩子喜欢。
我想不出来,像沈宜怀这样的人以后到底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她应该可爱,善良,或是拥有有趣的灵魂和跟他相同的喜好和性格,还是足以匹配得上他的才貌、家世背景。
当沈宜怀与贺家小姐不日将订婚的消息从媒体口中不断被报道,一切答案都尘埃落定了,我只是没想到他会特意来告诉我。是的,那天是他亲口、当面跟我说的他要订婚了。
“或许是人家猜到了你的心思,所以特意来跟你说的,好断了你的念想。”
“我都没说,他怎么知道。”
“你脑子简单,他们商人多精明啊,一看就知道了。”
“......就不能是同学之谊,礼貌性地告诉一下?”
“反正都一样。”
李子很明显在这之前就已经在脑子里为我写了好多好多个灰姑娘从此实现人生逆袭的剧本,所以她摇头、遗憾,对我表示深深的同情,是叹着气说:“还以为你们俩拿的会是久别重逢,旧情复燃的剧本呢,没想到物是人非事事休......”
“停,打住。 ”我说,“早过去了。”
如果说还有心有不甘的话,那就是年少时炙热的喜欢没能表白出去,最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漫长的暗恋结束了。
2月17日,天气晴,刚过完年,李子小姐就将我的书已经准备出版上市的好消息告诉了我。第一批书在城市书店上架的时候,我们跟编辑部的几个同事在外面庆祝。而再见到到沈宜怀,已经是在四月份,是在一家咖啡店偶然遇到的。那时候我被雨困住了,不得不留下来,而他刚好陪朋友过来吃饭。
他问起我说,怎么没有回他的消息。
我说:“之前的手机坏了,可能后面太忙,就忘记回复了。”
他说:“我看过你的书了,写的很好,在写下册了吗?”
我说:“是的呀,一直憋着写不出来。”
他很关心地说:“不要着急,慢慢来。”
我说:“我不着急。”
沈宜怀自知我不想再跟他说什么,便只说:“雨还没停,你要是要回家的话,我送你吧。”
这样的事情怎么能麻烦他呢,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能说是麻烦呢,所以我当然是审时度势,答应他的好心了。
好像也是在那天之后,我和沈宜怀的关系似乎变亲切了些,有空我们会约着出去打球,他也偶尔会过来我家的餐馆吃饭,或者来我的小屋这边坐坐。我跟他见面聊的话不多,他很少说他的近况和家里的人,倒是经常会问起我的写作进度。
他或许只是想找话题,或许只是因为无聊,他的工作和生活高高束之,和我这样的平凡的人截然不同。有时候我专注于写作,半天都可能不跟他说一句话,他自己捧着书在阳台上晒太阳,偶尔敲敲电脑办办公,竟然也不觉得无聊。
好几次总是他先走,李子小姐随后就到,两个人一前一后,也没碰到。
李子小姐颇有点遗憾地跟我说:“下次你提前跟我说下,我也好早点过来,我倒要是亲自看下真人是什么样。”
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开玩笑,我说:“好呀,我记得了。”
“我开玩笑的。”
“我是认真的啊。”
“那好吧。”她点点头,然后转身看着我,有点担心的样子:“真放下了?”
“放下啦。”
我想起那日也是这样风和日丽的下午,屋外的木兰迎向春风开得摇曳灿烂,沈宜怀就躺在这里,就躺在我腿上。他困得不行,却耍赖地板上太硬,阳光太刺眼,扰了他入梦的兴致。我抚摸着他后脑勺的细细密密的头发,像安慰似的,长长短短的枝条影影绰绰。
记忆中,我大概只有对这么一个外人在乎过,如果说被爱会让人上瘾,那爱呢。老实讲我没有答案,不过我相信时间。
想到最近我写作几乎到了难眠难休的境地,好在虽然艰难,但行文思路却越来越清晰,很多细节我也会跟李子小姐不断打磨确认。我猜想6月底就可以完成《指认Ⅱ》了,便说:“等过了这段时间,我打算给自己放个假。”
“好啊。”她照例收拾我留在满地的手稿,抬头的间隙问道:“快写完了吧?打算去哪里?要不要我陪你一块去?”
“这个月底吧,应该就能完成。”我说,“还没想好去哪里,你有什么推荐的吗?”
她想了想:“那不然等你写完,我带你去什么大理、丽江、香格里拉旅游一圈,咱们俩姐妹是有段时间没出去好好玩一下哦?”
我说:“可以啊,到时候你安排,我人去了就行。”
哪想到并没有等到6月底,也没有等到《指认Ⅱ》完成。正是这年夏至那日6月21日,黄历上写道诸事不宜,而我死后的故事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