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界出了这么大的事,淳安祖师毫无疑问第一时间被请去了天庭。铭矢长老负责安顿已故弟子的家人,还要去地府安排工作。两人临走前把寻找叶家独女的任务交给了星墨长老。
然后?
没有然后了!
星墨长老忘的那叫一个一干二净,一直到淳安祖师从天庭回来他都没想起来。要知道祖师在天庭的时间,人间已经过了五年。
祖师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见叶浅予,可他问了好多弟子愣是都没见过,不知道阁中还有这样一个人。祖师有点儿慌了,顾不上失礼打断正授课的星墨长老问那孩子在哪。得到的回答却是,“什么孩子?”
“什么孩子?你问我什么孩子?叶家的那个姑娘呢!”
星墨长老摸不着头绪,“那个?哪个?”
祖师脸憋得发白。“谢子意的女儿!”
“子意……子意的……啊!”星墨长老这才回过神来,他忘了!
天哪!五年了,这孩子还活着吗?
星墨长老一时内疚起来,但是随即这一份内疚又被愤怒和羞耻掩盖。
他曾是淳安祖师和铭矢长老的弟子,论资历和能力其实都还达不到“长老”的标准。此时面对老师的询问,手足无措的星墨急于找一个可以给他顶罪的人,居然不管不顾的对底下的弟子大吼大叫。
坐下众弟子无一人敢吭声,皆低下了头。
淳安祖师失望透了,他拂袖转身离开独自下山。
要想找到谢子意以前住的地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叶先生是中修界的人,谢子意与叶先生成婚之后就拜别了师尊离开上修界,一同在中修界定居。
中修界生活的人比较繁杂,一般是普通的修士、有些历史和能力的仙门小家、自己偷偷拜师学法术但有些成就的人,诸如此类。
正是因为中修界的人又多又杂,寻找叶浅予成了一件渺茫的事。因此祖师亲自下山寻找,短短两天时间他就找到了谢子意的故居。
待走到门前,他发现这府中人员来来往往。小童在阶前戏耍,庭院里的树木花草更是打理的井井有条,整个府邸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正疑惑着,再细看,这哪里是什么叶府?门前的牌匾上分明洋洋洒洒写着“林氏济慈院”五个金色的大字。
赫然醒目。
格外扎眼。
林氏济慈院的门童眼尖,人也机灵,看出这风度翩翩的白衣老人似乎是上修界的人,忙放下手中的活小跑着前去迎接。
“请问老仙师来林氏济慈院有什么事吗?”
祖师回答:“来寻一个人。”
“什么人?”
“你们这儿可有一个姓叶的姑娘?”
门童皱着眉头想了想,“我们这儿每天都有不同的人来,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不然我问问爹,他是这里管事的,说不定见过呢!”
“那就有劳了。”
孩子腿脚利索,不多时就拉着一个身穿盔甲的青壮年跑来。“爹,就是这位老师父。”
祖师颔首上前。
那男人打量了下祖师,说道:“您是上修界来的人吧,我们这里都是些无家可归穷困潦倒的百姓,应该没有您要找的人吧。”
“你们这济慈院,是什么时候建的?之前这里可没有吧。”
“啊,对,这里原来的人在五年前搬走了,之后我们老爷买下这里建了这济慈院来救济天下的百姓。”
祖师蹩眉,“搬走了?”
“具体不知道,反正这里没人空着也是空着,不如现在来得好。”
“那……”
祖师话还没说完,男人又想起来什么。“对了,好像不是搬走了。我记得当时我们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还找到了个野孩子来着,赖着那里死活就是不肯走。”
“那内个孩子呢!”
“啊?”男人疑惑,“当然是赶走了。”
“赶走了!你可知她是谁!你……你你你……”淳安祖师一时气血上涌,站在门口半天说不出话来。
“哎呀,这有什么,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小孩儿罢了,赶走了就赶走了呗。她总不可能是原先这叶府的人吧?人都走了,留她一个人?留她干嘛?想也知道这是瞎跑来玩的啊。”
那青年只是普通人,并不知道叶府的过去,这林氏济慈院的主人大概也不了解。
祖师闭上眼叹口气,不知者无罪,为天下百姓而建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归宿。
其实淳安祖师从未见过叶浅予一面,林家的人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谁知道叶浅予是谁?没有人能帮他找到那孩子,没有人。
凭空消失也应该有迹可循,但偏偏她像从来没有到过这个世界一样。除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字之外,什么都没留下。
那天,祖师寻遍他能想到的所有地方,但最终还是无功而返。
其实这件事的主人公叶浅予从未离开。她一直守着林氏济慈院、曾经的叶府,她的家。
几年来,她一直住在叶府密道的尽头处,两个宅院之间的狭小通道里。透过那个用树木枝叶遮掩的拐角,能看到如今的济慈院。
她不是不想回家,她太想了!
无端被赶出来之后,她日日跑到那些人跟前哭闹,奈何院中管事的修士修为比她高出不少,效果不大反而被打了。伤养好之后,她到府衙报官,可要建济慈院的是大人物,府衙也惹不起,得给她些银子又被拽走了。
她就这样一直闹一直闹,可依旧没人理会她。直到济慈院建好了,她知道,她的家……再也抢不回来了。
林氏济慈院,宣称为天下百姓而建,却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她。自此,叶浅予发誓,她要变强。强到不会任人欺凌,不会被视为尘埃。无论要受多大的苦,无论要过多少年,无论济慈院还在与否,她都要夺回来!
等她终于变成誓言中的那般强大,却迟疑了。
一次空前的自然灾害,导致衰草遍地,尸骨满山,连天庭都派神官到下界相助。小小的济慈院,容纳了所有寻来的百姓。
所以,现在她不知道要不要抢回来。要不要从那数千人仅剩的,对生活的希望中抢回来。
但如果不抢,越往后,只会越难。
这一迟疑,就是三载。
她不是没能力维护家族基业,恰恰因为她有能力,从而于心不忍。母亲一直教导她,像他们这样的人要心怀天下、情系苍生、造福一方,但没有告诉她应该怎样做。
善良的人总是对别人掏心掏肺的好,对自己发自内心的狠。
叶浅予就是这样的人。
这样善良的人,善良到自己风餐露宿也要让别人衣食无忧。
也是这样狠辣的人,狠到只能拜鬼为师,修习邪道。
不幸中的万幸,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携带着来自阴曹地府的血腥翩翩来迟。这几近卑微到尘埃里的善良终是化作熊熊烈火,毁灭了一个幼小的心对世界的希望。
世人对她太冰冷,也就别怨她以血的代价清洗世人。
她的痛,只有她自己懂。
洛桥晴雪阁带着一份铭矢长老的好奇,一份星墨长老的愧疚和一份淳安祖师的希望接受了这个从黑暗而来的孩子。但阁中只有一人真心希望用炙热的光来驱散她周围的寒意。
这个过程一定很漫长,但祖师愿意等。
祖师把他不常去的那间靠林子的小屋让给云遥。叶浅予碍于身份一定不会在短时间内被大家接纳,济慈院一战又跟大家有了隔阂,免不了诸多纷争。人待在自己身边倒还安心些。
淳安祖师向来整洁朴素,这小屋里也没有多少需要收拾的杂物,都是些古经典籍和近年来邪祟频发地区的资料书卷。
祖师看着整理书籍的云遥,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可当她放完手里的书回过身来拿其他书时,祖师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看向别处。
如此反复几次,云遥笑道:“师尊啊,您有什么事直接说就好了,我也不吃人。”
“嗯?哦。”原来早就被发现了啊。祖师试探性的问道:“你如今所学,是否真如传言所说,由鬼王幕府墨诏一手指导?”
云遥停下手上的活,沉默不语。思索片刻,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才道:“是。”
幕府墨诏,本名幕泽,阴间八大鬼王之一,同时还是五大祸世之首。地府中论实力,他可位列前三。墨诏常带着半边螺纹银丝镂空面具,肤色白的渗人。外界有证据证明他也许会易容,所以至今没人知道他真实的样子。
“他身为一介鬼王,怎会收一直以来仇视着的修真界幼童为徒?”
“我不知道。曾经问过好多次他都没告诉我,也就不问了。”
祖师点了点头,“为什么一定要学习邪术呢?”
“人活一世,总要学些东西。至于学什么,是自己的选择。如果能安安稳稳的学习所谓的正统,我又何必自讨苦吃另寻他法呢?”
言毕,云遥总觉着一番谈话后屋里气氛不大对,又补充道:“现在开始学也不晚啊。对吧,师尊。”
“是啊。”祖师欣慰的笑了。“我带你去见见其他人吧。”
“现在吗?”
“这件事在你,不想去那就过几天也无妨。”
云遥想了想,反正早晚都是要见,也没什么所谓。“那就现在吧。”
“等一下。”祖师叫住已经走到门口的云遥,“在那之前还有一件事。”
“什么?”
祖师面容上稍显无奈,“老师们一致认为我应该封了你的大部分灵脉。其一为你能更好学习,其二也是为其他学生着想……”
云遥的小屋和祖师的寝室隔着一条种满梨花的小路。花的颜色比较清淡,几乎要和雾蒙蒙的天空融为一体。其中的一些枝丫上挂着大约有两指宽的木质小牌子,刻着的是名字,每一块都不同。
叶浅予曾听母亲说起过这些木牌。原话是:祖师屋后的梨花林里挂着他带过的每一个弟子的名字。无事的时候,祖师喜欢到那里抚琴。
淳安祖师喜静,住所离弟子们上课的地方较远。他们一同走了许久才隐隐约约听到些吵闹声和读书声。
读书声似乎更近一些,和发出吵闹声的地方还有一段距离。又过了一个转弯,叶浅予看到几步之外有一淡雅的建筑。青墙素瓦,宁静雅致,与书声相伴,更有一番意境。
祖师带着叶浅予来到后窗。向里面看去,二十来名未及弱冠的少年端端正正的坐在桌前诵读昨日新讲的章节。仔细听了听他们读的段落,云遥体内的另一种记忆几乎是顷刻间喷薄而出。
“《汇学》?”
“你知道?”祖师扶着窗棂问。
云遥点点头,“我记得十二岁的时候师父曾经给我看过这本书。他说《汇学》是修真界立身之根本,我应该读读。”
祖师似乎很惊讶,忽略了那声师父转而问道:“墨诏给你看《汇学》?”
“嗯。”
“那还真是没想到。”
许是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屋内的弟子停下读书声往后窗看。祖师只好放下帘子走到前门,云遥默默跟在后面。
“我跟你们说过了,叶浅予往后和你们一起上课,没有异议吧。”
“没有。”屋内传来几声稀稀疏疏无精打采的附和。
祖师理解孩子们,拍拍叶浅予肩膀,“先坐在后面吧。”
云遥一时站着没有动,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前面的……一个人。
他怎么会在这?不可能吧……
靠近后窗的右手边,有一位少年。
阳光透过帘子的空隙温柔的映在男孩脸上,面容极其惊艳。既有少年的俊美,还有少女的温柔,周身有一种独特的气质,既包含文人饱读诗书的古韵,也包含武者征战沙场的侠气。一双眼睛含情脉脉,水波荡漾,似有星河落入眼眶。
此等风姿,人间少有。
他同样来自于另一个世界,云遥那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