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桥晴雪阁。纵观整个修真界的学府,它任第二没人敢去争第一。淳安、星墨、铭矢三大长老坐镇亲自传道解惑,曾育英杰数不胜数。
“千年来。”云遥看着屹立眼前的晴雪阁,自言自语道:“三位长老内门亲传弟子加起来也不过百人之间……今时,最多不过十几人吧。”
千年来。
十几人……
又回想起来那天淳安祖师一句“浅予,不管怎样,我洛桥晴雪阁为你留着一席之地。你来之后,我便不再收徒。”
“我?”云遥心底的叶浅予自嘲,“真不知道我有什么脸来这里。”
驻足观望了一会儿,云遥叹口气,转身沿原路返回。
从她很小的时候,不,云遥纠正自己的思路——是从叶浅予很小的时候。母亲一直教导她要去洛桥的晴雪阁拜师,因为只有那里出来的弟子才有可能出人头地闯出侠名。
因此,她的眼里,晴雪阁一直都是高不可攀的存在。
叶浅予对晴雪阁的感情,敬畏有之、崇拜有之、抵触亦有之。若说从前的她没有这个资格来洛桥,那现在的她,就更没有了。她没脸用自己身上的邪气玷污这个母亲曾经热爱的地方。
转身刚走几步,正在转角时,忽而听到身后有人行走的脚步声。回头,是淳安祖师信步而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群孩子。孩子们有些畏首畏尾的,对她颇有敌意。
光看相貌那群孩子是比她小的,但小的不是很多。大家全都是一样的装束。和叶浅予记忆中一样,一样的清风明月,一样的不染纤尘。
当然,这印象的前提是,如果不算上几天前那次围剿的话。那跟明月清风不染纤尘可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云遥远远地朝他们行了一礼,“祖师。”
祖师捧着拂尘,温柔笑道:“你来了。”
看着祖师和他带着的那些弟子们,再看看自己。云遥不知为什么突然有种被针对和羞辱的感觉。
阁门内,晴阳处。众人素衣胜雪,白衣蹁跹。
阁门外,林荫下。一人凄风楚雨,狼狈不堪。
明明知道只是巧合而已,却还是一阵酸意和苦涩涌上心头。想来,还是自己高攀了。
“不,只是路过。”
“这样啊。”祖师略有遗憾,“其实,不瞒你说,晴雪阁还有一件子意的遗物准备交还与你……”
听到这儿,云遥顿了一下,说不定这是调查的突破口呢。“那正好,不妨劳烦祖师拿出来?”
“这……”祖师微微迟疑,“不方便示与外人,还请姑娘自行去取。”
“哦?”云遥轻轻挑起一边素眉,“好啊。”
淳安祖师脸上绽开一缕柔和的微笑,侧过身去做了个“请”的手势。身后的弟子们虽然有些畏惧和不满,但因为怕她,还是纷纷让开了一条小路。
云遥走近他们身边时,大家又争先恐后的往后挪了一大块地方。好像如果不维持一个比较长的距离就会有生命危险似的。
云遥全然不理会他们,径直走了过去。
身上的伤还没愈合,云遥的步伐显得格外沉重和缓慢。上台阶时佩剑不时地剐蹭着腿上的伤口,冷汗又开始不由自主的往外冒。云遥悄悄地用手支起一点剑柄,避开腿上那块伤口。
祖师看着她这不经意的动作,不禁皱了皱眉头。
到了阁门前,云遥怎么也不肯走了。真的,像叶浅予母亲说的那样,晴雪阁太高洁太神圣了。比起民间话本传说中的世外桃源,更有甚之。半路修习邪道的自己终究不配。
虽然她不说话,祖师也看出了她的忌惮。脱下身上披着的白羽鹤氅,罩在云遥身上。宽大的鹤氅遮住了她半边的视线和满身的伤痕。
祖师比她高一头多,长长的鹤氅拖在地上,细碎的灰尘和草屑不知什么时候粘在了下摆。云遥没表态,祖师也没说话。
一直随着淳安祖师身后走的小弟子们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眼睛睁得比铜铃还大,嘴巴张的好似要吃人。一向冷漠的淳安祖师竟然……竟然对一个修习邪术的邪魔外道如此……这成何体统!
奈何这是祖师啊,大家面面相觑却谁也不敢说什么。
云遥心中惊异比起小辈们其实也没好到哪儿去。叶浅予的意识里,这种事情是万万不会发生在她身上的。
祖师回头向小辈们摆了摆手,“去回校场自行练习吧。”
“是,师尊。”
云遥拎起鹤氅免得沾上更多落灰,随着淳安祖师的指引到了山间一处素洁古朴的屋舍。推门步入,一片整洁明亮。空气中弥漫着淡雅的花香,书本的墨香、草药的清香,着实沁人心脾。
不过,比起这些云遥在意的是屏风后传来的……饭菜香。
说真的,叶浅予从叶家覆灭之后就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已经瘦到快要脱相,纤细的骨节都在皮肤下清晰可见。自围剿那周开始一直到现在,叶浅予更是一口食物都没有吃过。
“啪嗒。”只听得一声房门关上的声音。云遥心道不好就立刻转身,可门已经被锁上了。她条件反射地立刻从袖中抽出一张纸符拍到门上。但是从纸符接触到门的一瞬间,立即消失不见。
没有反应!
张开双手,发现灵力也无法凝聚。
云遥站在门后,冷厉又不失尊重的低声道:“烦请打开。”
“不行。”门后是淳安祖师的声音,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感。“你需要休息,要养伤,也要吃饭。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会受不了的。”
云遥还是那句话,“请打开。”
“哎——”祖师叹口气,“等你伤养好了再说吧。”
“你!嘶——”云遥敲门不小心敲到了手上的伤,才刚刚结痂的裂口处又往外渗血。云遥把伤口放到嘴下,朝上面呼了呼温热的湿气。
最近身体有些缺血,还爬了这么久的山路,一阵强烈的眩晕感涌上头。云遥只能蹲下来靠在墙角,试图让冰冷的墙壁缓解一下头疼。
那股饭菜的香味渐渐弥漫在整个小屋,引诱着角落那个身形单薄的孩子。
叶浅予的肚子开始不满地抗议。可是,叶浅予本身对几步之外的饭菜置若罔闻。饥寒交迫的感觉几乎天天都在上演,她自诩定力极好,怎会被眼前的食物所打动。
饥寒交迫……
等等……饥寒交迫?
寒?
那件被忽略很久的白羽鹤氅很合时宜的给叶浅予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温暖。暖了身,也暖了心。自内,而外。
温热的泪水刹那间充盈了整个眼眶。
“祖师,真有你的,真有你的。”
云遥抬起头,向四面转了转眼球,试图让这突然的泪水从哪来回哪去。她不常哭的,但躯体没有适应突然闯入的另一个灵魂。
靠在墙边停了许久,总算是缓解了一些疼痛。云遥站起来走到屏风后的榻边,坐下。屋内的装潢很漂亮,是那种纯正的古典美。身处其中,似乎烦恼都消失了大半。但窗边的一株植物破坏了这种美,美艳且张扬,令人移不开眼。
那是滴血青兰。
这种植物是叶浅予母亲还在晴雪阁修习的时候发现的。据说滴血青兰是上天庭才有的植物,但是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也会出现在其他地方。
虽然母亲从来没有告诉过叶浅予这个特定的情况是指什么。不过想也知道不是什么好的契机。既然母亲不说,叶浅予也就不再问。
想必这就是淳安祖师口中留给她的遗物吧。
“留下来,也挺好。”不然,她能去哪呢?她该做什么呢?
床榻边的木桌上,摆着一碗晶莹的米饭、三碟清素的小菜、一盒粉红色的糕点。还有,一套晴雪阁的校服。
几天平静的日子过去。淳安祖师说到做到,预算了叶浅予伤养好的时间来这里找她。毕竟有药加速伤口愈合总比随它自己愈合来得快。
“咚咚咚——”祖师敲了敲门。
“门没锁,进来吧。”
淳安祖师缓缓推开门,看到叶浅予时,又惊又喜。云遥已经换上了晴雪阁那套荼白色的校服,正一丝不苟的叠着他的白羽鹤氅。
鹤氅很干净,云遥洗过了。
祖师关上身后的门,“浅予,那天老朽失礼了,莫要见怪。”
“无妨,祖师也是为了我好。”云遥拿起刚整理好的鹤氅,双手递给祖师。
祖师接过鹤氅,终于问了出口,“你……愿意留下来?”
云遥面上总算是露出了一抹浅浅的笑,端端正正俯身跪地。
“弟子叶浅予,拜见师尊。”
要知道,这洛桥晴雪阁可是有三位坐镇长老的。淳安祖师愿意让她留下来,另外两位可不好说。
这不,几位吵起来了。
“她都做了些什么你都忘了!让她进我晴雪阁门下,整个修真界又怎么看我们!”星墨长老一向如此口无遮拦,而且嗓门贼大。
云遥嫌弃地捂着耳朵乖乖站在门外等祖师出来。她还本想趁着师尊进门偷偷蹲在墙角听听,现在看来倒不用那么麻烦,光明正大的听就可以。
淳安祖师略微激动,“星墨,你知道我的。子意是我最喜欢的弟子之一,临死之前苦苦哀求将浅予托付于我,我又如何能出尔反尔?那日围剿我已经放过一次手了,所以,往后绝不。”
大厅里静了静,祖师叹了口气,“你知道的。那是她来洛桥之后,第一次在我面前哭啊!”
星墨长老一时语塞。叶浅予母亲死的那天,他也在,他们都在。
但那天走的人,可不仅仅只是一个谢子意而已,三位长老的弟子皆有所损。只是其中最使人痛心疾首的才是那被誉为仙界之光的谢子意和同她一起来的叶家。
谢子意年少成名,为晴雪阁带来过无数的荣耀。更是与叶公子郎才女貌英年早婚,又育有一女。家庭幸福,人人称羡。
星墨长老知道淳安祖师说的那天,对此,他还心有愧疚。因为答应谢子意照顾叶浅予的事,他是忘的最彻底的那个。
那日晴雪阁遭遇变数,弟子伤亡惨重,几乎只剩下一半,连三位长老也都身受重伤,只能率余下的全部弟子退到后山。
早已不在晴雪阁定居的谢子意决意要去洛桥支援师尊。
和叶先生简单商议过后,他们把九岁的女儿叶浅予下了药锁到衣柜里,匆匆带着叶家全部修士一起赴往晴雪阁。他们知道,此一去,便是凶多吉少生死难料。
当谢子意他们赶到洛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后山的众人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到刚平复下去的厮杀声又猛烈地响起,刀剑的摩擦声持续了极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才又归于平静。
朝阳拨开山谷中的雾气缓缓升起。等一切安顿下来,所有人整理阁中狼藉时才发现,叶家所有的人都在这里了,一个不少,甚至守门的大黑狗都在这里。叶家撑到了家主平安见到祖师,撑到了夫人托付好小少主的未来,撑到再也撑不下去的最后一刻。他们与晴雪阁素未谋面,但是却为了保护家主,将生命献给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当天午时,众人把叶家全部修士和战乱中亡故的弟子一并葬在了陵台——那是晴雪阁先烈的埋骨之地。与先人一同受后世弟子敬仰,是他们对叶家所能做的唯一的报答。
他们沉浸在巨大的悲愤中,却无人记起那个独自在衣柜里苦苦等待的叶浅予。等了几天,她连家人的骨灰都没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