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雍睿回到府内,正准备入书房,却见院子里立着一个人。她背对着自己,穿着锦绣华裳。叶雍睿认得,这衣服上所绣花样乃是近期京都十分流行的百花向丹。他放轻脚步,打算沿着游廊走过去,却被人喊住。
“雍睿,怎么现在才回来?”
叶雍睿停下脚步,身体顿了顿,终是转过身对着那院中之人淡淡道:“出去应酬,多喝了两杯。”
福婷紧了紧身上的披帛,袅袅娜娜的走来。她站立在他的面前,抬起头望着那一双在月光疏影里斑驳的双眼,温柔道:“累了吧,我这就服侍你休息。”
叶雍睿不着痕迹的拉开搭在自己手臂上的一双柔荑,转过头淡然道:“不必,我还有一些账目没有算清,你先睡吧。”
福婷的眉忽的一皱,她深吸了一口气,平息心中怨气,转而又温柔的对自己的丈夫说道:“账目明日再看也不迟,天色已完,还是先休息吧。”
叶雍睿看着讨好自己的妻子,面无表情的拒绝道:“这些账目很重要,我必须在明日之前看完。”
福婷听罢,过了一会儿当叶雍睿准备转身离去之时,她的怨气终于爆发。
“你给我站住!”她怒喊一声,提裙怒气冲冲走到他面前,扬起头看着他咬牙说道:“叶雍睿,你这样做到底是何意思?!娶我过门四个月了,待我像是待一个路人一般!你到底有没有把我看作是你的妻子!”
叶雍睿微微有些愕然,他愣了愣,平静的答道:“你今晚也喝酒了?怎会说起胡话来。”
“你莫要同我说这些!叶雍睿,你心里清楚,我在这府上不过是个外人!你我虽有夫妻之名却至今没有夫妻之实!叶雍睿,我乃堂堂丞相家的女儿你怎能这样待我!”
叶雍睿冷冷的看着她说完这些,不发一言。月光将他那挺拔的身影投在游廊白色的墙壁上,风有些冷,吹起他的衣袂不停的翻飞。过了许久,他才道:“走吧,回房休息去吧。”
福婷显然没有料到他会如此迅速的妥协,明丽的脸上挂着错愕的表情。叶雍睿见她如此,擦过她的肩膀向卧房走去。福婷愣在原地许久,才终于嘴角挂着笑跟了上去。
后半夜的时候,京都也逐渐安静下来。皇宫里没有一丝人声,只有那停在树梢的夜枭在低低鸣叫。五步之内便有一个侍卫手握长枪,挺身而立。不时有禁卫军在皇宫的各个角落行走,保护着这座富丽堂皇的城池。
在经年无人进入的废殿之中,尘埃盖住了一切昔日里华贵的物品。风透过破落的窗户吹了进来,吹的那挂在屋角的蜘蛛网微微晃动。一角明黄跌跌撞撞的穿梭在这片死寂之中,月光投射进来便可看见那九五之尊酡红的面颊。
“母亲……”
喝醉酒的帝王轻轻的低喃了一声,他倏的坐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埃。
“母亲……母亲……”
帝王一叠声的呼唤着,那低沉眷恋的声音带着浓浓的迷茫。他抬起头看着黑暗之中,那被月光笼罩的挂在墙上的一副画卷。那是一副古旧的画卷,画上女子收执团扇坐在贵妃塌上姿态优雅,清丽的眉目在月光之中尤显出一种娴静亲和的美丽。
这画中之人乃是越之国太宗的第一位妃子。在帝王还未及七岁之时便香消玉殒。
“我不想做皇帝。”帝王仰头灌了一口烈酒,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迷蒙的看着墙上的画卷,抱怨的诉说着:“父皇嫌我不争气,皇祖母也不喜欢我。我本来就不是治国之才,为何舅舅要费劲一切力气将我推上这个位置。”
帝王低头思索片刻,复又抬头质问着:“为何这个位置这么冰冷却仍有那么多人觊觎?我为何要管天下人的死活?我为何要听从舅舅的安排?我为何得不到我想要的自由?我为何……”
帝王忽的停下,挑了挑眉,提起酒坛喝了一口酒,对着那画像惨然笑道:“母亲,我无能。”
“还有皇叔……”那一双阴鸷的眼仿佛就在眼前,帝王莫名的打了个冷颤。他咬紧牙关,英俊却颓废的脸上闪过一丝恨意。“皇叔的心思,我自然知晓。可我依旧不能拿他怎样。皇祖母不允许,满朝的文武大臣不允许,伦理纲常亦不允许!”
“我听从舅舅的安排,一直防范着他。可我知道,我在这个位置上坐不了多久了。”帝王扯起唇角嘲弄的笑了一声,笑道:“这竟是一种血浓于水的直觉……”
“萧家的男儿哪个不是铮铮好汉,唯独我,如此的无能。”
帝王抬起头看着窗外的天色,月亮已经挂在了树梢,渐渐偏西。他叹了一声,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向外走去。
夜枭立在枝头看着那跄踉的明黄身影,直到宦官寻来才扑着翅膀飞离。
叶雍睿见福婷已经睡熟,便起身披了外衣开门向书房走去。
他仍记得刚刚福婷那欢愉的笑脸。他有些不明白,她为何会如此开心。他所给的,比如华服,比如金钱,比如从他国重金购来的上好水粉,他都毫无条件的满足了她。可是毕竟,这个女人是如此的贪心。不仅要拥有他所拥有的财富,还有拥有他的心。
心?
叶雍睿紧了紧外衣,摇着头嘲笑起来。他的心早就没有了,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他的心就随着母亲的死亡而化为齑粉。他用着空空的躯壳与足智多谋的头脑孤身行走了这么多年,不过一个才过门四个月的女人居然就妄图自己为她再长出一颗心来,真是可笑至极。
叶雍睿快步走入书房,久等在此的叶盛连忙迎上前将手中的信递了上来:“这是从西冷发回的信。”
叶雍睿接过信,走到书桌旁走下,拆开对着烛光细细阅读起来。
这封信是由身在西冷的徐子秀发来,他交代了前线的现况。
根据细作透露出的情报,骁龙骑成功的击退了砂之国的军队,夺回了失去的土地。而镇国大将军也正在被押解归往京都的路上。
一切都在叶雍睿的意料中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下一步,就有心腹之人会被举荐接过镇西八万兵马。而此人,若是顺利的话,定是镇国大将军齐宽德的得意门生——江智闰。
叶雍睿捏住信纸的手微微攥紧,他挑起唇角笑了笑,将信纸连同信封一起置于烛火上方,任那火蛇一点一点卷噬。
“徐公子另有一样东西要我交与主子。”叶盛说着,将手中之物递了过去。
那是一卷画。
叶雍睿伸手接过,缓缓打开。那画上的人一下子跳入眼帘,让他突然忘记如何呼吸。
并非美艳的不可方物,也并非气质高华的让人侧目。只是,那一双大大的眼眸里盛满了好奇与灵动,小巧的鼻梁微微皱起,鼻下的樱唇轻挑带着开心的笑,光洁的额头上再也不复长长的疤痕。
这是如斯。
叶雍睿看着这张画,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一样的冲动。多少年过去,他从未对任何一个女人有过这样的冲动。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只是从本性中被唤醒出一种单纯的感情。可以称得上是感情吗?叶雍睿忽的皱眉,他卷起画丢给了叶盛。心中的悸动久久不停,而那眼中忽生的怜爱与保护的欲望让站在一旁的叶盛看的心惊。
“这也是徐子秀带过来的?”叶雍睿的声音平复如昔,只是语气中却带着一丝恼怒。
“是。”
“他有没有带什么口信?”
叶盛低下头想了想,恍然答道:“他说,这幅画不是他画的。”
叶雍睿有些烦躁的遣退了叶盛,却在他即将出门时将那幅画要了回来。对着昏黄的烛光,他将那副画卷再次打开。
画上的人依旧对着他巧笑嫣然,叶雍睿心中也不禁微微赞叹,能将人物刻画的如此逼真,不是画工极高就是极用心思。想必,画这幅画的人对如斯的眉眼神态早已谙熟在心,如若不然这幅画的线条怎会如此流畅,一气呵成。徐子秀说,不是他画的。那么,在那偏远的地方又有谁会有如此高的造诣。
只能是福三公子——福泽。
叶雍睿突觉心中升起一阵烦乱,他走到窗前打开窗扉,任那冷风灌进来吹拂在自己的面颊上。仿佛清醒了许多,他微微眯起眼看着那天上的银月。恍恍惚惚间,他仿佛看见那银月竟化成了一对胆怯而美丽的银眼,那双银眼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让他心中又是一阵悸动。神思回到了与她在隆法寺相见的时候,那时候她竟是如此的惧怕自己,居然不敢抬头看看他一眼。想到此处,叶雍睿恼怒的握紧双拳,强行自己将神思拉了回来。
他怎会如此!
叶雍睿皱起眉,暗自告诫自己,那如斯不过是与天所赌的对象罢了!她不过是个丑丫头,是个在京都里随便就能找到一大堆的丑丫头而已!
月已经西下,清冷的月光中,叶雍睿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已经可以呵气成霜。冬天何时降临的,他竟没有丝毫察觉。枯枝树杈上的夜枭时高时低的鸣叫将夜色拉向了黎明。而叶雍睿,他站在窗前,直到东方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