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之国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悄然进入冬季。枯黄的树叶随着风一片一片盘旋在空中,而喧闹的晚市也因为寒冷而微微有些冷清。只有在正午之时,京都的几条主道上才慢慢热闹起来。
暖和的阳光照射在屋檐上,将冰凌折射出五彩的光芒。空广的府内,很少有人气儿。游廊很长很长,却被枯枝败草衬得格外萧索。
恭亲王王妃坐在游廊的长凳上,她靠着廊柱扬起脸晒着暖暖的阳光。若不是那精致的妆容与华贵的衣裳,一般人很难想像她竟是一个高贵的王妃。
“岚儿。”
从游廊的另一头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唤,王妃孙之岚微微颤抖着长睫睁开双眼,她转过头,因是被阳光长时间照耀的原因,她不得不眯起眼看过去。
游廊的另一头,恭亲王萧彻穿着便服朝她缓步走来。此时的萧彻,双目狭长却不见阴狠,那双眼眸里尽是浓浓的温情。他挑起削薄的唇角,走到孙之岚的面前,柔声笑道:“你可真是好兴致,躲在此处晒太阳。”
孙之岚站起身,毫无顾忌的伸了个懒腰。她身材修长,站在高大的萧彻身边却也只比他矮了半个头而已。孙之岚亦勾起唇角,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闲!”言语间,并没有大家闺秀的端庄与婉约。
萧彻见娇妻如此,不禁打趣道:“你这可不是一直都闲着么,何必用偷?”
孙之岚乜了夫君一眼,翘起唇角说道:“我可没有一直都闲着。”
“哦?那你都忙些什么?”萧彻揶揄。
孙之岚斜挑起唇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她忽的伸出手,抱住萧彻双臂,脚下一勾企图将萧彻绊倒。萧彻没有丝毫防备,任是下盘再稳,却仍旧被她绊了个跄踉。
“你怎么又来这一招!”萧彻笑道。
孙之岚得意的拍了拍手,动作间尽是一股将帅的豪爽风范。她捡起地上的一截枯枝,做了个起手势,对着萧彻挑衅道:“许久未与你比试剑法了!来来来!今日我们就过两招!”
萧彻知她脾气,只好拾起一根枯枝与她对打。
萧索而冷清的空旷庭院中,那两个身影交叠在一起,上下飞舞,翩若惊鸿。本就是神仙眷侣般的人物,即使在这样困难的环境中也能互相扶持,彼此温暖。
过了许久,二人才停下。孙之岚有些微喘,她笑着看向萧彻,朗声道:“不得了!不过几日没有练剑,我的剑法竟退步到如此地步!”
萧彻狭长的双目中亦带着爽朗的笑意,他看向妻子,笑道:“你一个女人家,要那么好的身手,做什么?”
孙之岚撇了撇嘴,丢掉手中的枯枝没有回答丈夫的问题。她走到萧彻面前,搂住他的颈项,趴在他胸前。如此情人相偎的画面,瞧上去十分让人艳羡,然而,孙之岚口中所说的事情却与这甜蜜的气氛没有丝毫关联。
“父亲那边已经传来消息,昆兖、江宁两州镇地兵权已有他的学生接管。他让你放心,这些人都是忠心不二的可靠之人。”孙之岚带着微笑说着,声音极低。远远瞧去仿佛在跟夫君说着什么亲密的话语。
萧彻的脸上亦带着亲热的笑,只是那狭长的双目中不期然的划过一丝阴冷的精芒。他亦用低低的声音,说道:“江宁州离京畿较近,而昆兖州似乎远了些。岳父大人接过此地兵权,是何意图?”
孙之岚换了个姿势,她捧住萧彻的脸,低低的说道:“昆兖州虽远,却地占天险。进可攻退可守。父亲不过是做了个万全之策,以防此次行动失败我们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萧彻笑着搂住怀中之人的纤腰,凝视着那对美丽却含剑气的的眼,笑道:“岳父大人多虑了。”
“父亲已老,自然考虑的较多。”孙之岚巧笑嫣然,拉住萧彻的手将他带到廊下,二人坐在长凳上晒着太阳。孙之岚靠在萧彻的怀中,闭上眼默默道:“我孙家军遍布各个州地,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便会跟着我随同你一起出生入死!”
萧彻看着不远处来回走动的兵卫,低低一笑:“不愧是‘女公子’。岚儿,你教我该如何谢你。”
孙之岚突的睁开眼,她看着院中的枯树,默然不语。好一会儿,她才道:“你我夫妻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何必说谢。”
萧彻微微皱眉,却终就没有再说什么。
腊八这一日,京都从头晚的三更就开始下雪。这场雪下得纷纷扬扬,声势浩大。皇宫里的绿瓦上盖满了一层厚厚的白色雪被。宫人推开城门,见那漫天的大雪也不禁搓着手惊叹。那些鹅毛状的雪花从苍白的天际赶赴人间,却在广袤无垠的天地交界处以最轻盈而沉默的姿态坠地。
皇宫的甬道中,那些扫雪的宫人显然对这场雪的到来猝不及防。他们先是用铁锹铲,然而还不待他们铲完,新一轮的大雪又覆盖了厚厚的一层。因为这场雪,今日的早朝只能宣布暂停。
太极殿里弥漫这一股浓郁的龙涎香,六个火盆分布在大殿的各个角落。火盆里的木柴被火花吞噬,发出“哔啵”的声响。偌大的大殿中,宫人们进进出出,极有规矩的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帝王坐在软塌上捧着一卷书,可那双空洞的眼却转向大殿外的那场大雪。三刻前翻到的那篇文章,三刻后仍旧停留在那里。帝王舒展着双眉,嘴唇微微张开,仿佛在惊叹这场雪的浩大。然而,那眉宇间的颓废与迷茫却让这位本该英姿勃发的帝王显得有些潦倒。
“陛下,丞相来了。”有宫人小声禀报。
帝王依旧看着雪花,显然还没有回过神来。
宫人看帝王的脸色,空放的很,于是只好继续放大声音说道:“陛下,丞相来了!”
帝王这才回过神,他目光缓慢的扫过一旁站立的宫人,阖上嘴巴,又撇了撇嘴角,颇有些不耐烦的吩咐道:“你且跟丞相说,朕还在休息。”
“可是丞相大人已经……”宫人急急出声,然而帝王却恍若未闻般的放下书,缓缓起身朝着殿外走去。
侍候的宫人们手脚麻利的递过手炉,又为帝王披上了一件厚厚的狐裘。帝王任凭他们侍弄着,一双眼仍旧怔怔的看着那场雪。
寒风夹杂着雪花迎面扑来,帝王猛地眯起眼,发现自己的睫毛上也被粘上了两片雪花,显得视线有些模糊。但他心中却莫名欢愉起来。他仰起头,任那些冰凉轻盈的精灵落在自己的脸上。郁结的心胸也因着它们而变得开放起来,他睁开眼看着远处的宫宇琼楼。漫漫的大雪将它们完全覆盖,远远瞧去,白茫茫的一片,好不干净!
可是,白雪覆盖之下的内里,是什么模样终究是什么模样。
帝王猛然皱起眉,有些恼怒的甩开袖子往雪中冲去。身后的一众宫人大呼小叫的跟上来,企图将帝王劝回殿内。可是,年轻而颓废的帝王却固执的在这白茫茫的天地间漫步行走。寒风刮红了他的脸,将他的身体慢慢的浸冷。他恼怒的冲出了许多步,忽然又停下来将手中的手炉用力的掷出去。
这一举动,吓得众多宫人连忙跪地伏倒。
“真是干净啊!”帝王张开双臂,看着不停往下坠落的雪花,哈哈大笑起来。
宫人们被帝王这癫狂的模样吓住,却畏于皇威不敢有任何举动。远处,一行人急急的朝这边走来。近了才看清,原来是丞相福致远。
福相在远处便看见了在大雪之中魔怔的帝王,他心中一凛,不顾病弱的身体一路跄跄踉踉的奔来。他跪倒在雪地里,大声说道:“请陛下回殿!”
帝王仿佛被这苍老的声音唤回了理智,他放下高举的双臂转过头看着跪在地上的身影,好一会儿才迟疑的叫了一声:“舅舅?”
“请陛下回殿!”福相再次高声请求。
帝王双眼中莫名的火焰与激情刹那间熄灭消失,他有些颓然的垂下头,默然站立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拖着身体向大殿走去。进入大殿,迎面的暖气激的帝王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福相脸色一变,连忙吩咐内侍官去传太医。帝王抱着手炉,被裹在一团厚厚的绒被中。他懒洋洋的抬眼,看着福相训斥着宫人,心中划过一丝不耐烦。
“不关他们的事。”帝王开口,又打了个喷嚏。
福相转过身朝着帝王一拜,才开口道:“陛下当注重自己的龙体,国家社稷全都系于您一身,您不该如此放浪形骸。”
帝王挑起唇角,嘲弄的说道:“国家社稷?哼哼……国家社稷干我何事!”
“陛下慎言!”福相抬头看着坐在上方的帝王,仅仅二十三岁而已,他的身体却呈现出了一种同龄人根本没有的无力与虚弱。这是国家的主宰者,却也是自己至亲的外甥。福相心中不忍,软下语气劝慰道:“陛下不该有如此想法,您是万民主宰,百姓可都在指望着您为他们带来好的生活!”
帝王轻轻笑了起来,他放下手炉,轻浮的趴在榻上看着下方的舅舅,笑道:“舅舅你可真会说笑!朕哪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好的生活啊!”
福相哑然,正想再次劝说,却又听见帝王的声音从上方缓缓传来。
“朕三岁被立为太子,二十二岁即位。身为太子时,朕无法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作为皇储,不能随便行事。当朕坐上了这个位子,朕依旧不能去做那些事情,因为朕是皇帝,是整个国家的掌权者,所有人都在看着朕。”
“舅舅……”帝王眯起眼看着有些呆愣的福相,用轻而能闻的声音,问道:“你为何要把我扶上这个位子?”
帝王没有用疏离的“朕”,而是用卑微的“我”。他在质问,以一个外甥的姿态,质问自己的亲舅舅。
福相心中仿佛被谁捏了一下,他皱起眉,毕竟是沉浮宦海多年的人,只是瞬间,他便严肃的说道:“请陛下慎言!”
“陛下背负着整个国家的希望!怎可如此妄自菲薄,自暴自弃!陛下当知,您能坐上这个位子是万千人流血得来!陛下如此,怎对得起那些英魂!”福相说着,脸上渐渐露出坚毅的表情。
帝王的双眼,一眨也不眨的望着他。仿佛在看戏一般,这样冷冷的表情让老谋深算的福相心中也微微恻然。
“福相此次来,有何要事禀报?”帝王突然发问,语气显然已恢复成往昔的样子——疏离而冷漠。
福相收回心思,谦恭的说道:“根据细作回报,恭亲王府有异动。”
“异动?”帝王冷冷一笑,脑海中浮过恭亲王那双阴鸷而放肆的眼眸。心中一紧,但他面上仍旧一副毫不关心的模样,淡淡说道:“恭亲王府能有什么异动。那里的一举一动都在朕的眼皮底下。恭亲王如今不过是个被朕囚禁的闲散之人而已,福相真是多虑了。”
福相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被帝王截断:“大雪漫漫,福相身体不便还是快些回去吧。朕看这雪还没有停下的姿态,明日早朝不妨也暂停一日。你退下吧。”说完,帝王便拾起书,便不再管立在下方的福相。
福相见他这幅样子,只好拱手谦恭的告退,只是在走出大殿之时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而他所有的动作,皆被帝王收入眼中。
是失望了吗?
帝王笑了起来,笑容越来越大,却没有发出一丝笑声。立在大殿各个角落的宫人见帝王的这幅模样,都以为是魔上了这年轻帝王的身。只是帝王自己明白,他这样的笑到底有多悲凉。
不过大家都是被权力操纵的木偶罢了!福相自以为将权力完全抓在了手中,却不知权力也在反噬着他的身。只是这样的危险,他尚自不知罢了。而自己呢?帝王想,不过是比木偶还惨的东西。不是吗?木偶被权力操纵,而自己却被木偶操纵。一旦木偶身上的线断掉,自己也活不了了罢!
帝王突然丢开书站起来,对着一旁的宫人懒洋洋的说道:“摆驾铜雀台,朕要与朕的爱妃们一起赏雪!”
就是该这样。帝王轻浮而慵懒的笑着,放着大好的生活不去享受,何必呢?趁自己还能在这个位子上多坐上几天,不如将这些自己仅有的权力挥霍掉吧!
太极殿外的雪,默然寂静的越下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