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雪正融。冬日的阳光带着清冷的意味透过雪松细密的针叶洒下来，一束接着一束。冰冷的空气中飘荡着一阵细微的歌声，在这样寂静空旷的院子里格外空灵。
如斯一边唱着歌一边踩在木桶里，大盆大盆的衣服堆积在她的身边。她扶着晾衣的竹竿用力的踩着，嘴里哼着调子，好似根本感觉不到这刺骨的寒冷。她的一双小脚，已经被冻得通红。
如斯摸了一把鼻尖上的汗，抬头看着中天的太阳。她忽然觉得有些奇怪，好似有谁正看着她。于是她立马低下头环顾四周，却什么也没看见。但的确有人在，她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一束目光正紧紧的跟随着自己。
如斯不动声色的擦干脚，拧干衣服晾起来。趁着抻衣服的空隙，她偷偷抬起眼眸，却见一角白色的衣袂在墙角翻飞。那衣袂的主人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一瞬间就消失不见。
而今日发生的奇怪事远不止这一件。
下午如斯便被告知，她居然被调到了琅琅苑侍候二小姐。如斯被这个消息弄的措手不及，倒是姆妈高兴的很，一边替如斯整理着衣物，一边笑道：“这回可好了，能去服侍二小姐了，再也不用干烦累的粗活了。如斯，你可觉得好？”
“啊……好……好……”如斯回过神，伸手摁住了姆妈，皱着眉说道：“姆妈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我会被突然调到琅琅苑？”
姆妈愣了一愣，挥手笑道：“你这丫头想那么多做什么。夫人能把你调到琅琅苑是好事！别瞎想了。”
“可是姆妈……”
“别可是了！”姆妈收拾好东西，望着如斯说道：“你被调走可也别忘了姆妈。姆妈一把老骨头了，也没个人能惦记着。姆妈就想着你在琅琅苑好好的，瞧着空了便来看看姆妈。那姆妈也知足了。”
“姆妈……”如斯嗔了一声，握住姆妈苍老的手，故作轻松的笑道：“如斯在这个世上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姆妈就像如斯的亲奶奶，一直照顾如斯疼如斯，如斯怎会忘了姆妈的恩情呢？”
“好孩子。”姆妈伸手摸了摸如斯的头顶，将包裹递给她，推着她出了门。“你快些走吧，别让琅琅苑的晴荷等久了。”
如斯提着不大的包裹出了厨房院子，便看见了立在树下的晴荷。
晴荷是服侍二小姐福婷的大丫鬟，她一身青绿色襦裙，裙角不时被风吹起，光看这高挑婀娜的背影，便有一股出彩的风姿。
如斯张口唤了一声，晴荷回过头望着她。
晴荷人如其名，生了一张清丽秀颜。她一头云鬓被宝钗束成偏髻，水葱般的手交叠在腹前，一双明亮的眼正一眨不眨的打量着如斯。
“晴荷……”如斯眨了下眼睛，怯怯道：“晴荷姐姐？”
“嗯。”晴荷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如斯赶忙跟了上去。
一路上，二人无语。
眼见着快到了琅琅苑，如斯才大着胆子问道：“晴荷姐姐可知为什么如斯会被调到琅琅苑？”
晴荷瞟了她一眼，淡淡道：“上人的决定我们做下人的又岂能知道是什么原有。”
“那……”如斯正要张口再问，却被晴荷出声打断。
“做下人的不该多嘴多舌，你姆妈没有教过你？”
如斯咬住下唇，低下头没有答话。
“不要问那么多，在我面前倒无甚关系，但若是被主子们知道我们这些下人乱嚼舌根，少不得罚我们的。”
如斯见她虽是责备，却语调温和，心里一阵感激，连忙答道：“姐姐说的是。”
“你好好记着，我与你说说二小姐平日里的生活习性。”
晴荷一边说着，如斯暗自在心里记下。不一会儿便到了琅琅苑。
琅琅苑要比小小姐福音住的泠泠苑大上很多，也精致很多。只将二人的闺阁一比，便可知差距。这琅琅苑廊下房前全都立着女婢小厮，如斯一眼望过去，心里倒生出了一种胆怯之感。
晴荷打了帘子朝如斯招了招手，如斯连忙抱紧了包裹走了进去。
二小姐福婷的厢房里不知道烧了什么香，浓郁的让如斯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她随着晴荷小心翼翼的挪着步子，跪下谦恭道：“奴婢如斯，请二小姐安。”
好半晌，都没有人作理。但如斯分明感觉到了一束迫人的目光正射在自己的身上，让她浑身难受。
“唔……如斯？”二小姐福婷终于出声。
如斯更深的垂下头，小声答道：“是，奴婢在。”
“你多大了？”
“回二小姐的话，奴婢今年十二。”
“十二？”福婷突然提高声音，尖刻的说道：“才十二岁？那不就是与我那三妹一般年纪？”
“是。”
“唔。”福婷哼了一声，才道：“你下去吧，去换身干净衣裳。晴荷，你教教她在我琅琅苑的规矩，还有，这丫头多久没洗澡了，瞧这身上脏的。你去给她弄干净了。”
“奴婢遵命。”晴荷朝如斯打了个颜色，如斯会意，连忙跟上。
福婷刚才那番话说的如斯到现在脸都是红的。她常年待在厨房，跟锅灶油烟打交道，脸常年都是脏兮兮的。厨房不比别处，即使洗了澡弄的干干净净，不一会儿便也脏了。
“二小姐的话，你莫在意。她说话一直都是这样。”晴荷突然出声，吓了如斯一跳。但这一番话也说的如斯心里暖洋洋的。
“如斯不敢。”
晴荷突然扭过脸看着如斯，粲然一笑：“小丫头倒是学的快。”
如斯初见她的笑脸，脸上突然一红，低下头不再答话。
晴荷将她领到洗浴房，命人打了水又找了套干净衣裳给她。
如斯洗完澡穿上衣服，心里欣喜异常。她头一次穿这样干净整洁的衣服。
晴荷见如斯出来了，上前将她好好打量了一番，笑道：“刚见你一脸的灰，鼻子嘴巴眼睛全都看不清，这回好了，干干净净的，倒也是个娇俏的小美人儿。”
如斯咬了咬唇，羞涩一笑。
晴荷拉过她，将她摁在竹凳上，手里拿着把篦子为她梳起了头发。如斯受宠若惊，连忙正襟危坐。
“小丫头放松一点，不过是梳个头发而已。”
如斯抬起手摸了摸眼角，说道：“晴荷姐姐，你真好。”
晴荷“噗哧”一声笑了，道：“你倒是头一个说我好的人。那……你倒是说说，我怎么好了。”
如斯脱口说道：“你不嫌弃我为我梳头发，还与我讲做人的规矩。除了姆妈，没有人会这样关心我了。”
“我可不是关心你。你若犯了错，也是连累我。”晴荷虽这样说着，嘴角却也不禁荡漾起一阵笑意。她看了如斯雪白脖颈一眼，问道：“小丫头，你身上可是有一半砂之国血统？”
“砂之国？”如斯想了想，答道：“如斯爹爹死的早，但母亲，却是个正正经经的汉人。”
“你皮肤这么白，一双眼睛还是银色的，倒是像砂之国的人。”
“那些人的眼睛是银色的？”
“也不全是。”晴荷想了想，说道：“我随二小姐倒看过几个砂之国的商人。他们有的是蓝眼睛，有的是棕眼睛，还有的，便似你这般，是双银眼睛。”
“我这双眼睛，不祥的。”如斯说着，叹了口气。
晴荷笑道：“说什么傻话，这么漂亮的眼睛，怎会不祥？”
如斯听了，睁大眼睛，心里一阵感动。她是除他之外，第二个说这样话的人了。
晴荷替如斯梳了个双环髻，配着一身嫩绿色的襦裙，倒是显得十分娇俏可爱。如斯有些羞涩的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回过头对晴荷道谢：“有劳姐姐了。”
晴荷打量着镜中脱胎换骨的女孩儿，沉默好久，突然笑道：“这身衣裳倒是适合你，穿起来比其他丫头顺眼多了。”
如斯咬了咬唇，羞的不知该如何作答。
晴荷拍了拍她的身体，说了声“跟我来”便率先走了出去。如斯连忙跟在她的后面。
回到正厅，二小姐福婷正立在廊下逗着一只关在笼中的鹦鹉。她瞟了垂首立在晴荷身后的如斯，淡淡道：“从今日起，你就负责本小姐的日常起居，跟着晴荷后面学着点。”
如斯看见福婷的脚步转了过来，她将头又垂下一点。一只涂着蔻红花汁的手伸过来抬起了如斯的下巴，她不得不扬起脸，却依旧低垂着眼睑。
“看着我。”福婷冷冷道。
如斯深吸了一口气，捏紧拳头抬起双眼。她一直想着，这拥有尖刻声音的小姐该是什么样。眼前的人俯视着自己，鹅蛋脸白皙红润，高挑的丹凤眼里不带一丝情绪，微微撇下的唇角昭示着她的高傲。她眯起眼，冷哼一声，收回手。
“主子打量你的时候，你居然胆敢反过来打量主子！”福婷一拂袖，冷冷的盯着如斯。
如斯一个激灵，连忙伏在地上，惶恐道：“奴婢错了，请主子责罚！”
福婷又是一记冷哼，不由自主的回转目光盯着那伏在地上不停叩头的身影，微微蹙起双眉。丹凤眼里看不清任何波澜。
“银色的眼……砂之国人？”福婷问。
如斯跪答：“回主子话，奴婢是汉人，并非砂之国人。”
“唔……”福婷若有所思的挑了挑眉，她继续逗着笼中不停蒲扇翅膀的鸟儿，懒洋洋的一挥手，道：“你下去吧。”
如斯应了一声，连忙起来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