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前厅的路上到处是传菜的丫鬟小厮,如斯提着食盒匆匆走着,到了前门便见着接应的人。她取出食盒中的菜递过去,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朗朗笑声。这笑声如斯觉得莫名的熟悉,可她终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见过。那接应的小厮见她在发呆,有些厌恶的催促道:“丑丫头,菜!”
“啊!”如斯回过神,连忙将菜递过去。
回去的路上路过花园里的雨湖,隆冬时节,雨湖结了冰。本覆着厚厚的一层雪,却皆被人扫了去。如斯提着空空的食盒走过湖面,她忽然停下脚步蹲了下来,紧紧地盯着湖面倒映着的那张脸。
那是她的脸。小巧的嘴巴,挺翘的鼻尖,若是看下半部分倒是个清秀的小美人胚子,然而往上看,便可看见一双迥异于寻常人的银色眼眸,以及那秀长眉毛中的伤疤。那条伤疤盘踞在她的左眉里,然后张牙舞爪的拉到额头上。这样丑,这样恐怖。
这一双银色的眼眸,被人视为不详。而那眉中额上的伤疤,则是被村人用石头砸出来的。拥有银色眼眸的女孩儿,是可以为整个村寨带来灭顶之灾的怪物。
如斯盯着湖面,小心翼翼的抚着额上的疤痕。她的银色眼眸在雪光的反射下,透出一种清澈的白来。脑袋里灵光一现,她忽然就想起,为什么那个声音她是那样的熟悉!
那是他的声音!
如斯猛然起身,抱紧了食盒往回跑。她跌跌撞撞的跑着,冻结的路打滑,她摔了一跤,跌的龇牙咧嘴。过路的众人见了纷纷捂着嘴笑了起来。如斯有些不好意思的爬起来,拾起食盒又开始奔跑。
到了前厅时,如斯已经累的筋疲力尽,她撑住膝盖喘着粗气,一双银色的眼眸亮的耀眼。
“你怎么又来了!”前门小厮皱眉跑过来,撵道:“快走快走!冲撞了贵客就不好了!”
如斯唯唯诺诺的点头,趁他一个不注意绕过他的手往前奔。她没能进入前厅,因为被人抓住了。她只能看见宽敞明亮的前厅里,那人白色长衫的一角。仅仅是一角,她已经欣喜若狂。
“来人!来人啊!把这丑丫头拉下去!拉下去!”小厮厌恶的将如斯往后拉,用力的将她推倒在地。
如斯的脸上挂着笑,任人架住拖到下院。一切对她来说都不重要了,因为她看见他了。
长棍打在身上有些疼,如斯咬住嘴唇,但双眸中却仍是满满的笑意。
那个破落的渔村。
她坐在海边,望着一望无际的海面。腥气的海风吹来,吹的她一头黑发乱糟糟的飞舞。眼泪越流越多,在金灿灿的阳光下狠狠的坠落在沙子里。蔚蓝的天际,海鸥展翅飞过。她看着那些海鸥,心里更加难过。
天际收容这些海鸥,那又有何地能收容她呢?
一行人在沙滩的另一头朝这边走来,如斯吓了一跳,连忙擦了眼泪抱紧了膝盖。她侧过脸好奇的打量那些人。
那些人似乎并不是渔村里的人。他们穿着上好的绸衫,仪表堂堂。而其中那位穿着白色长衫的人似乎是他们的领导者。隔得太远,如斯看不见他的相貌。见这行人走的越来越近,如斯连忙埋下头,脸上还有尚未被风干的泪痕。
这行人从她的身后走过,并未留意这里孤坐的小女孩儿。
然而,还未等如斯抬起头,肩膀便被人拍了拍。
“为何一个人坐在这里?”
如斯咬住嘴唇,瞪大眼睛慢慢抬起头,却见眼前穿着白色长衫的男子正对着自己温润的笑着。
如斯第一次见到这么优雅英俊的男子。不同于渔村里的那些男人,眼前的男人面庞削瘦额头饱满,锋利的双眉下却是一双深邃的眼睛,带着温和的笑意弯着唇角,看着她。
“小姑娘,为何一个人坐在这里?”男子抚平了如斯被吹乱的头发,温柔的说道:“你爹娘呢?”
如斯摇了摇头,银色的眼瞪的越来越大——他居然是第一个看见他不害怕的人。
男子微微蹙起双眉,看了一眼遥远的海,好一会儿才说:“你为何一个人在这里哭泣?”
如斯低下双眼,微微用手挡住额头上的伤疤。
“这没有什么。”男子拉开她的手,抬起如斯的脸盯着那双银色的眼睛,笑道:“你的眼睛很好看。”
如斯的脸微微一红,她大着胆子小心翼翼的说道:“可是村里人觉得这双眼睛很不祥。”
男子笑了:“怎么会,你的眼睛很漂亮,这是一双能给人带来好运的眼睛,怎么会不祥呢。”
“那……”如斯又指了指额头上丑陋的伤疤,接着说:“我额头上的疤子,很丑。”
“谁的身上会没有伤疤呢?”男子挽起袖子,他的手臂上,一道深深的伤疤从手腕一直延伸到了肘部,那道伤疤要比如斯额上的可怕百倍。“你看,我也有伤疤。”
如斯说不出来话了,有些羞涩的笑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男子问。
“如斯。”
“唔……如斯,浮生如斯,倒是个好名字。”
如斯见他在夸赞自己的名字,笑容更加深了。
男子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了如斯,笑道:“女孩子都喜欢这种小玩意儿的。小如斯,你笑起来很好看。若是戴上这个,就更好看了。”
如斯迟疑了一会儿,从他手中接过,慢慢的打开包裹着的丝绸。一对白色的绸带,瞧着简单可细细看去便可发现那绸带末尾处竟被镂空,定睛一瞧才发现那是一对并蒂的却是她说不出名字的花儿。
“这是要给我吗?”如斯惊讶的问。
“当然。如果你喜欢的话。”
“我喜欢!”如斯连忙回答,局促的眨着银色的双眸。
男子温温润润的笑起来,笑声朗朗,听起来十分舒服。
“我该怎么报答你?”如斯问,有有些窘迫的说道:“我什么都没有了。”
“你不用报答我。”男子微微迟疑了一下,抬起眼笑道:“若真要报答我,小如斯,你只要记住我的话。不可自怜,不可自弃。若是下一次看见你,你还好好的,那便是报答我了。”
“不可自怜,不可自弃……”如斯低声重复,皱起眉,觉得有些难以理解。
男子站起身,拍掉身上的沙。白色长衫的一角被风吹的微微荡起,他身材欣长,如斯被包裹在了他的阴影中。“小如斯,我听说丞相府正在招工,若是没有去处,不妨去那里看看。”
如斯点了点头,也站了起来。
“好了,我要走了。”男子冲如斯微微点了点头,温柔的嘱咐:“记住我的话。”
“嗯!”如斯用力的点了点头。
“你嗯什么东西!”姆妈一巴掌拍在了如斯的脑袋上。
如斯这才回过神,龇牙咧嘴的喊疼。
“你也知道疼?”姆妈责备道:“你是被哪个鬼怪附了身?那前厅是堆了宝还是怎的?一个劲的往里冲,脑袋撞墙上了?还是……”
“姆妈……”如斯喊了一声,打断了姆妈的责备。她趴在枕头上,有些惆怅的说道:“我啊,大概是因为脑袋被门挤过了。”
姆妈被她一句话噎的半天没反应过来。
夜深人静,如斯等到姆妈渐渐发出鼾声才敢蹑手蹑脚的爬起来。牵拉到了伤口,她“嘶”的一声吸了一口冷气。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棱洒了进来,素色的世界也仿佛沉睡了一般,十分寂静。枯枝上偶尔停了两只还未飞向更南方的夜鸪。两三个星子默然的俯视着人世,万里晴空。
如斯小心翼翼的从柜子的最深处摸到了那个被蓝色丝绸包裹住的绸带,她十分珍重的打开,看着那对洁白的被月光照耀带着银边的绸带,脸上的笑容不可抑制的展开。她将绸带贴在胸口,闭上眼,脑海里又是那男子温润英俊的面庞,以及那双始终含着温柔的深邃眼眸。耳边,亦是他那温朗的声音。
不可自怜,不可自弃。
这八个字,她一直铭记于心。所以,即使遇到不公,遇到挫折。即使被羞辱,被毒打。她都不会觉得自己可怜。不论如何低于别人,不论这条路还能走多久,她都没有放弃。她记着他的话,只为了再次见面时,能实现自己对于他的承诺。
可不曾想,他居然是身份那样高贵的人。
如斯睁开眼,突然觉得有些气馁。她环顾一周,头一次发现自己住的这样简陋。她又看了一下自己,粗布麻衣,她头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卑微。她不求能与他并肩,但求能站在他面前好好看看他一回。而白日里发生的一切,已经充分的说明,两个身份如此悬殊的人,是不可能站在一起的。
如斯叹了一口气,看着手中的玉坠,抚摸着额上眉间的疤痕,心里的自卑又加深了一层。先不论身份,就是她这种相貌,站在他面前,也是贬低了他啊。
越想越心凉,如斯索性将绸带收起来,重新回到床上,却是一宿未睡,直到鸡鸣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