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明州州府俨然已经变成了百兽围困的绵羊,北廷军分东南西三面将之围住,而北面却又是高不可攀的延明山。粮草难济,城内百姓只能靠着自己储存的粮食陪同着南廷剩余的孙家军抵抗着城外的围剿。已经有半月过去了,城内已经开始出现饥荒。然而,任是如此,那些南廷的百姓却依旧不肯打开城门。
孙之岚就是靠着这些百姓的支持,才能够一直与北廷军对抗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每日同副将一起去城楼探查时,那城门之下半里之外,北廷军军阵严整,铁甲与兵器的寒光反射着阳光,直晃得人睁不开眼来。那样远的地方啊,半里之外!那得是多么锋利的多么坚固的铁质,才能够又这样的光辉。
而城中,他们只剩下两千兵马。原先汇集起来的两万人却因为一路的北上勤王,而遇到重重险阻。叶雍睿善用奇兵,他便是只靠着几千人硬是连打带休息的,就像一直懒洋洋的猫,慢慢的耗尽了勤王之师的元气,令他们渐渐分散,直到最后,跟在孙之岚后面的也只剩下这两千的孙家军了!他们一路退回延明州州府,就这样一直对峙下去,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城楼之上的孙之岚微微眯起了双眼,冷冷的冬风吹动她两鬓上的黑发。她手握着剑柄,松了又紧,紧了又松。那原本秀丽的脸上因为这连连的战争而变得粗糙苍老,她紧抿着双唇,唇上开裂的血丝落入她的口中,有着些微的苦涩。一切都变了,唯有那双眼。依旧是那样的锐利而坚毅。
“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她突然松口,低声喃喃了一句。
旁边的副将转首看着她,有些不解,问道:“元帅,您方才说什么?”
孙之岚摇了摇头,闭上眼,任那风在自己的耳边呼啸。再度睁开双眼时,却见北廷军有一将手持军旗慢慢朝这边踱了过来。那人坐在高头大马之上,一身银甲闪着寒光。他缓缓的抬起头,年轻的脸上有着十分肃穆的表情。
“我乃北廷王师平南大将军书明!特来给孙元帅带一个消息!”那员年轻的将领目光如炬,直看着孙之岚,用着朗朗的声音,大声道:“南廷帝王已于六日之前死于皇宫天乾殿!既然南帝已死,尔等为何还不速速投降?!”
那从丹田之中发出的声音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就似一个炸雷一般,炸的人耳膜生疼。
孙之岚眼前一黑,险些昏了过去。幸好身边的副将将她一把扶住。
“元帅,元帅!”那副将急切的呼唤着,他看着这个面色刹那间煞白的女子,对她又敬又怜。
这个钢铁一般的女子,自己的父兄皆已死去,当年还荣光无限的家族转瞬之间却只剩下她孤苦伶仃的一人。然而,她却仿佛并不悲伤。依旧冷静而理智的指挥着战争,严肃的脸上不见任何悲伤。那些看着她日夜研习军阵的将领们只觉得这女子冷静的可怕。她不是个女子,她甚至都不是一个人了!她已经超脱了人的感情了!
然而,谁又曾知道,这个女子心中到底是有多痛!她是绝对不能将自己的悲伤挂在脸上的,亦绝对不能联想父兄已死的事实。那样,只会动摇军心,只会令自己思想混乱,从而指挥不当。她是元帅,是那些士兵的总领。她的失职,死的可是上千条人命啊!
“我没事……没事……”她慢慢的站起身,却一个跄踉险些跌到了下去。幸而她还有一丝残存的理智,扶住了城楼上的砖墙。过了许久,她才依靠着那个砖墙,挺直了背脊,对着城楼下的年轻将军,大声道:“休得在此胡言乱语,扰我军心!!”
“我并非胡言乱语,如今南帝已死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天下!若不信,可见我靖平皇帝的亲手书信!”那年轻的将军语罢,从背后的间囊里抽出了一支羽箭,朝城头射了过来。
副将大喊一声“小心”将孙之岚往身后一拉,那羽箭直飞而上,“噌”的一声扎进了木柱之中。
“孙元帅听好了!靖平皇帝只给你三日的时间!三日后,你若还不给答复,那么,靖平皇帝将挥师三万,将你这延明州州府踏平!!”严厉而年轻的声音顺着风传了过来,亦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名叫书明的平南大将军说罢,并不害怕身后会有人偷袭。他手执着军旗——那黑底红纹,绘着怒龙的旗帜,慢慢的向军阵而去。
城楼之上,终有人气愤于他那狂傲的态度,朝他放了一箭。却未料,这个年纪轻轻的将领没有回首,只迅速的挥动了一下自己手中的旗杆,竟将那利剑打的回射过来,一下子擦过那放箭之人的头盔,扎在了他身后的地缝之中。
那放箭的士兵被这样诡异的身手吓得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孙之岚不知自己是怎样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呆坐在自己的床榻之上,目光没有目的的在房间里四处游走,最后,落在了那一面梳妆镜上。这个房间原本是没有梳妆镜的。那些平民家的女孩子被叫过来替她整理房间。见她是个女子,便擅作主张的移进了一个梳妆台。
她从来都没有在那梳妆台前坐上一坐。每日都睡不到两个时辰便要起床,随便的替自己挽了发髻,便取了水洗脸。作息的习惯就如同一个男人一般,哪里还需要梳妆镜——呵,怕是她连男子都不如吧!那些俊雅的男子每日出门之前也都是要照一照梳妆镜的呢!
她起身,慢慢的坐在了梳妆台前的矮礅上。
铜镜里渐渐显露出一张不甚清晰的轮廓来,那原本是一个女子的柔美轮廓,而如今,却被风霜与硝烟打磨的看不出来了。她伸出手抚着自己的眉尖。她出生的时候,有相术师来替她看相,说她双眉生的十足霸气,不应当是个女孩子应该有的。拥有这样的双眉的人,若是男子,可封侯拜将,创千古功业。然而,若是女子,便只能是命运多舛。她是不信命的,而她的父亲亦不信命。所以,才有了现如今这样的她。
这双剑眉之下,那双眼,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清明。她诧异的发现那双眼角微微向上挑起的眼里居然有着亮闪闪的晶莹。她觉得好奇怪,为什么会这样?这些亮晶晶的液体是从何而来?她眨了眨眼睛,那明晃晃的液体却从眼眶里奔涌出来,划过自己粗糙的面颊,划过自己开裂的嘴角,最终落在了满是灰尘的梳妆台上。
她这样的容颜,沧桑的狼狈。她并不是一个不爱打扮的女子,可是,打扮起来又是给谁看呢?在军营里,是不可能打扮的。唯一能打扮的日子便是在那深深的宫苑之中。然而,那个人有何曾需要自己打扮给他看?他有那么多的宠妃,那么多的红颜。有怎么需要自己去好好打扮着迎合讨好?
他既然不需要,那她,又能打扮给谁看?
现如今的沧桑,都是因为他!而他,却率先丢了自己去了!
孙之岚的手指停在自己的嘴角,她指尖突然一颤,这一颤,就仿佛是一个泄口,令她猛地崩溃了。她趴在梳妆台上,用力的大哭起来。
她从来都不哭。她那样坚强,坚强的如同一块钢铁。她觉得泪水是弱女子的专权。她不是弱女子,所以她不需要眼泪。可是她憋了那么久,压抑了那么久,又坚持了那么久。她不惜千里的去勤王,不分昼夜的去指挥着军队作战。可是这一切的坚持,却被那个男子那么轻易的毁了。
他从来都是那么的自私,从来都是!他这样死了,丢下她,丢下那些还在为了守护他而奋战的军队,丢下那些忠于他的人民!
“萧彻!萧彻!!”她低吼了一声,几乎是要将自己的牙根咬碎。她捏紧了拳头,用力的朝那面铜镜锤了下去。
“格拉”的一声响,那铜镜受不住她重拳的锤击,碎了一个豁口。一道裂痕慢慢的蔓延开去,直至爬蔓到整个镜面。
破碎的镜片扎进了她的手背之中,她仿佛不觉得痛。这样小小的痛,有何曾能比得上她心中的痛!她恨他!恨这个男子!她发誓,她不仅今生恨他,等到了地狱之中,她也要继续恨着他!
他毁了她的幸福,毁了她的家族,现在,又开始毁掉她的执着,毁掉她的信仰。他简直就是她生命之中的一个灾难,毁掉一个又一个她看重她需要的东西。他那样自私,不顾她的感受,那样肆意的伤害她!
“萧彻……我恨你……”她哽咽着,恶狠狠的说着。泪水划入她的口中,她只觉得自己舌尖发麻。痛感一阵一阵的穿透着自己的血液,传遍了身体中的每一个角落。
她已经无法在坚持下去了,那根紧绷着的弦,也因为那个伤她至深的男子,而一下子,断了……
她已经不知道,如此坚持,还能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