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廷军距离南廷京都仅仅二十里的时候,如斯却被帝王召到了天乾殿。这一去,她谁也没带。帝王不允,他只让她一人前去。荟儿担心的看着她,默默的摁了摁自己的腰间。如斯点了点头——在此之前,荟儿将一鸣镝放在了她的身上。一旦情况有变,只需鸣镝,那么,荟儿与徐风自会前去救她。
徐风要跟去,却被前来的宫人拦下。那宫人冷眼看着这个御膳房的宦臣,尖声说道:“陛下只许柔嫔一人前去,尔等退下!”
徐风愤怒的看着这个眉眼傲慢的宫人,双拳在身侧紧了又紧。
如斯回头对着徐风安慰一笑,转身便随着那宫人去了。
去往天乾殿一路,所见的皆是人心惶惶的宫人们。他们虽仍是平日里那副井然有序的模样,但是那种紧张的气氛,只要是个人都能感觉得到。如斯默默垂下了头颅,无声的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目下已经十一月了,天气变得极冷。今年的冬天来的比平日里早的多。大概也是为了映衬着这不寻常的一年吧。甬道中,有寒风静静的穿过。卷起她的白色貂裘,如同一面旗帜一样飞扬起来。
天乾殿安静的不同寻常,如斯有些纳闷,但却依旧跟随着那名宫人进了大殿内。那宫人将她引进去之后,便静默的退了出去,并且带上了殿门。
如斯心中不知为何突然一紧,背脊蓦然一凉。她咬住下唇,慢慢的走向内殿。
帝王斜卧在榻上,微眯着双眼一脸惬意的抽着水烟。那双眼带着呛人的冰凉气息充斥在他的周围。他在这样的气氛之中,却仍旧如此的镇定而悠然。这让如斯不得不对他此刻的心境产生了怀疑,
“见过陛下。”她不按礼制,只是朝他微微矮了矮身子。
帝王不说话,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难以自拔。如斯抬起头,看见了烟雾缭绕后,那一张英俊中却又带着阴冷颓废的脸。他的目光隐在紧密的长睫下,让人看不清其中的光芒。这样过了许久,如斯才打破了这样一副一样的安静。
“北廷军目下离京都只有二十余里了,难道陛下不应该去想一些办法吗?”她站直了身体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怀疑与一丝丝轻视。她知晓皇后孙之岚还在往京都赶——那个女子是绝对不允许国破的,更不允许那些北廷军将南廷的国土踏于铁蹄之下。“皇后千里勤王,她都这样努力。那么陛下也不应当在此坐以待毙。”
帝王眉尖一挑,他似乎听到了这个女子提起了她的名字。他回转目光看着她,那一双狭长的眼里再没有往日那样放肆的狂妄之光。他淡淡的瞧着她,忽然挑起唇角讥讽的一笑:“果然她能和你成为朋友,你们某些方面还真是相像。”
如斯冷淡的看着他,不语。
“朕许久没有去看你了,身体恢复的如何?”他懒洋洋的问。
如斯答道:“托陛下鸿福,我已经渐渐恢复了。”
“忧虑过度……当时御医与朕说,你是忧虑成疾。柔嫔,成天里到底是忧虑些什么?”他站起身,又吸了一口水烟,然后将烟杆放在小案上,走近她,笑道:“是不是在忧虑朕何时能滚下王座,何时南廷国破?只有这样,你才能回到那逆贼的身边啊……”
如斯心中气愤,抬起头怒瞪着他:“陛下,你口口声声称叶雍睿为逆贼,那么,如斯想问,你有何理由称他做逆贼?!”
帝王不料她会有此一问,似乎被挑起了兴趣,他眼芒盛了一盛,说道:“他夺我萧氏江山,坏我萧氏皇脉,不是逆贼又是什么?”
“萧氏江山?”如斯冷冷一笑,咬着牙根说道:“叶雍睿乃先帝之子,手握王匙,血管之中流淌的可是正统的萧氏血脉!你这样红口白牙的污蔑他,分明是输了他不服罢了!”
“他是什么萧氏血统。”帝王并不生气,冷笑道:“他是下贱的妓女所生的儿子,就算先帝乃是他的生身父亲,那么,因着他母亲的卑劣,他血管之中流淌着的萧氏血脉也因此而被玷污。他根本就不是萧氏的儿郎!”
如斯瞪着他,扬起声音冷冷道:“你口口声声说他是逆贼,那么,在天下人的眼中,你又如何不是一个逆贼?!”
“你发动宫变,将安乐侯赶下皇位。你这又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她冷笑,眼中讥讽的光芒大盛。
帝王看着她片刻,目光不冷不热,就那么淡淡的,就如同望着空气一般。突然,他猛然抬起头“哈哈”长笑了一般,对着北边的方向说道:“叶雍睿好大的福分!有你这样的红颜知己!他若是知道你在此不顾自己的性命,也要为他开脱罪名。心中一定不知该对你怜还是该对你气罢!”
如斯深吸了一口气,不愿与他再多说什么。
帝王说完之后,也自觉无趣。他又重新回到了榻上,从案上摸过烟杆,静默的抽了一口。冰凉的气体从他的口中不断的流淌出来,袅袅的在温暖的空气里消散。
“你不该抽这个。”如斯知道他抽的乃是毒药罂粟,想起孙之岚的交代。她出征之前曾对她说过,若是看见皇帝抽水烟,一定要出声阻止。
帝王挑眉,问道:“你如何知道朕不该抽这个的。”
如斯抬起头看着他,说道:“是孙之岚告诉我的。”
帝王听此一言,身形明显一震。他看着她,目光炯炯,含着一丝不可置信。他眼里的光芒百般流转,却终究化成了一番故作的淡定。他又抽了一口烟,冷声笑道:“她何必告诉你这个。”
“她在乎你。”如斯的话令他猛然扭过头看着她。
“你这是在嘲笑朕么?”帝王冷笑,说道:“她若是在乎朕又何必七年来都不愿与朕亲近?哼……真真是可笑,朕得了天下,却得不到一颗小小的女人心。”
如斯只觉得面前的这个帝王是如此的可悲。她身在局外,将这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这个帝王,他求那么多,却求一件丢一件,最终什么也无法得到。而孙之岚,她则是什么也不信。什么都不想信。
“她在乎你,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在乎你的。”如斯望着这个可怜的帝王,语气平缓:“你那样伤害她,她早就不敢信你了。可饶是如此,却依旧不能放下你。”
帝王看着这个娇小的银眼女子,沉默着,目光灼灼。
“她若是不在乎你,就不会千里勤王。她若是不在乎你,就不会叮嘱我阻止你吸食罂粟。她若是不在乎你,就不会在你病时衣不解带的照顾你。她若是不在乎你,就不会因为你的放任自流而斥骂你。”
“你所做的一切,太让她失望了。”
如斯沉沉的叹息一声,安静的说道:“她景仰那个当年的你……你可还记得你当年的模样了?那样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模样?你在她心中曾是一个无人可以替代的英雄,她几乎将你当作了一个神明那般供奉着。可是后来你都做了什么?”
“你亲手将自己毁了,还亲手将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毁了。”如斯的语气中已然含了一丝怜悯,她看着帝王越来越悲沉的表情,心中为着孙之岚而叹息。“不错,她是喜欢徐子秀。是你亲手拆散了他们,换做是任何一个女人,不都是会恨的吗?”
“你不理解她,你总是希望她能体谅你,可你何曾又体谅过她?你说她不了解你心中所想,那么,陛下,如斯到想问问,你可知她心中是如何想的?七年了,再大的恨都有可能结束,只要你去做,去做那些能够摸净这恨意的事情。可是你都做了什么?你不停的纳妃,不停的游走于花丛之中。醉生梦死,夜夜笙箫。不理朝政,不关心天下之事。你就这么一点一点的毁掉了她心目中的那个神明。一点一点的,将你自己,和她,都一同推入了不可回返的深渊。”
“迟了。南廷注定会亡在你手中。而她,注定你是得不到的。你这一生,是想一件要一件,要到手了却又不懂得珍惜。你所求的,注定你这一生都求不到了。”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偏过头,看着深深大殿。
这里不知道何时将会被北廷军占领。大概,是要不了多久罢!到那时,眼前这个帝王该怎么办?
他这一生里,一直在索取,一直在挥霍。到最后,他真正想要的东西,永远也得不到吧!天下?即使登上了帝位,他又何曾真正拥有过天下?那个女子的心,离他最近,甚至伸手可触,可是他却生生错过。
求不得,放不下。
这个人,一生都处在这样的矛盾之中。
“你下去吧!”
帝王许久才无力的挥动了手臂,他嗓音低沉,没有一丝生气。如斯沉默的看了他片刻,才转身走出了大殿。
帝王双手捂住面颊,泪水一点一点的顺着指缝落在了冰冷冷的地砖之上。这样空旷的大殿里,这样寂寞的帝王,这样悔恨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