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将寿泰无言的看着这一张坚毅如铁的脸,心中悲戚,可是却又隐隐觉得自己血管中的血液在沸腾,几近要冲破血管,冲向这寒冷的风中。他跪了下去,行了一个军礼,斩钉截铁的说道:“末将,定不辱使命!!”
铅云翻滚,厮杀声刹那间充满了这个天地之间。
孙之岚醒过来时,已经是戌时三刻了。这是一处郊野,私下里寂静无声,只有风呼呼的穿过林间发出的狂啸之声。远处一堆堆篝火,错落有致。那些微弱的火光映着一张张疲惫却坚毅的面庞。那些军人,席地而坐,怀里抱着属于自己的兵器。静默的,冷酷的,却又仿佛是满怀心事的坐在那里。
“寿泰!”孙之岚尖利的唤了一声。
她这一声,在这样静谧的有些怪异的气氛里显得格外的突兀。众士兵全都扭转头来看着她,炯炯的目光里满怀着关切与敬重。他们并不因为她是个女子而对她有任何轻视之意。她的才能与战绩让军中上至可做她爷爷的人,下至可做她弟弟的人全都心服口服。
寿泰听到她的呼唤,知道她心中所想,只得走过去,行了军礼,回答道:“末将在此。”
“我要回去!”她站起身,身上披着的羊皮裘子落在了地上。她愣了愣,又捡起了那一件羊皮裘子。这是大哥的东西。她认得。这是大哥的……她心中一凛,连忙问道:“我大哥呢?!”
“将军他……”寿泰吞吞吐吐。
孙之岚只觉得心中猛然一痛,她连忙揪住这个下属的衣襟,厉问道:“我大哥呢?!!”
“将军他还在落霞关。”寿泰鼓起勇气抬起头看着这个女元帅,一口气说道:“将军让末将带元帅走,他来守城。至多也只能受四个时辰。所以元帅,我们必须尽快离开此地,向北去!”
“混账!!”孙之岚爆喝一声,猛然推开寿泰,抱紧了那件羊皮裘子就翻身上马。她策动骏马,却被寿泰一下子拉住了缰绳。
“你想做什么?!造反吗?!”孙之岚猛地抽出腰间的长剑,剑刃横在了忠心耿耿的下属项间。“都跟我回去!!”
“元帅!!”寿泰的眼里突然溢满了泪水。这个铮铮铁汉,这个要比孙之岚年长十几岁,军龄近二十年的军人,他面对鲜血不曾哭过,面对危险不曾哭过。可此时,他却哭的像个孩子。他哑着声音说道:“将军让末将带元帅走,是为了保存实力,顾全大局。如今落霞关只余下三千军力。孙将军……孙将军是用命来保着我们呐!元帅……元帅……”
孙之岚颤抖着双唇,眼里的泪水一滴接着一滴往外流淌。她抓紧了怀中的羊皮裘子,松开,抓紧,重复了好几次,她才从马上落了下来,跌跌撞撞的行了两步,终于跪倒在地上,呜咽出声。
那些原本坐在地上休息的士兵,全都自发性的站起来,围了过来。他们无言的看着这个闷声哭泣的元帅,心中满是悲伤。
孙之岚颤抖着身体,她紧紧地抱着怀中的羊皮裘子,死咬着嘴唇,尽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垂着头颅,散发落在面庞上随着风轻轻的扫动着。她的脑中,还想起大哥几个时辰前的模样。他爱怜的抹去自己鼻尖上的灰尘,下一秒却又露出军人的坚毅。他说,只要有你在,孙家的旗帜就不会倒下去!
只要有你在,孙家的旗帜就不会……不会倒下去!!
孙之岚猛然站起身来,她擦干脸上的泪水,嘴角向下用力的垂了垂,然后,她转过身看着这一众同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士兵们,高声说道:“大家休息好了没有!”
那些士兵只是愣了短短半瞬间的时间,纷纷说道:“休息好了!!”
“那好。”孙之岚的嘴角向上扬起,露出了一丝睥睨一切的笑容。这样的笑容在还没有擦干眼泪的脸上,不仅不显得滑稽,居然还有着一丝令人信服的威严感。就让那些士兵相信,只要跟在她的身后,那么,就一定会取得最后的胜利!
“我们现在就出发!去北地!去勤王!我们要保卫我们的土地!保卫我们的亲人!保卫我们孙家军的荣光!”她从旁边掌旗的士兵手里取过那一面写着“孙”子的大旗,然后高声说道:“保卫我们的孙家军的旗帜!!我们,不会输!!”
她说罢这一切,反手将旗帜绑在了自己的背上,率先上了马。
那些士兵全部仰头看着她,高呼道:“孙家军必胜!孙家军必胜!”这一句话,在这近三千人的口中传响,汇聚成了一股射天遁地的力量。仿佛将整个山峦都震得抖了一抖!!
孙之岚笑了起来,她怀里还绑着那一方羊皮裘子。她已经顾不得悲伤,她要将孙家军带出去,一定要将孙家军的力量保存了,延续下去!
唯有这样,才对得起大哥啊!!
接到战报之时,帝王还正在皇宫里同几个妃嫔品尝着新近上攻的美酒。那最初传递战报的军人已经死了,这战报是跑死了四匹良驹,累残了三个军人,最后才得以传到京都里,传到皇宫里,经过重重宫人的手,这才传到了他的面前。
那殿中的军人还“呼呼”的喘着粗气,他不敢在圣颜面前造次,极力的将粗重的呼吸声放轻。
帝王不急不缓的接过战报,知道了那守住落霞关的将军孙焉已经在敌军破城之前,立在城门之上自刎而死。到底是没有让敌军的人从他那儿得到半点好处——北帝曾下令,凡是活捉孙氏兄妹的,皆有重赏。
帝王知道,这个人必死。而这个人用生命保护的人,也必定能成功脱险。这并不需要什么依据,这是一种感应。毕竟是生活在一起七年的老夫老妻了。
“可知孙元帅现在何处?”他轻柔的推开依附在自己身上的媚骨女子们,站起身问那殿中的军人。
“回禀陛下,正在勤王的路上。”那士兵的声音依旧铿锵有力。这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一种军人才有的习惯。
“勤王?”帝王低声重复了一声,笑了起来。“她消息倒是灵通,想必在落霞关就已经知道她二哥快要不敌北廷军的攻击了吧……”
士兵听了,也不敢继续说话。只得用力的垂下头颅。
“你下去休息吧。”他说罢挥了挥手。
待众人全都退了下去,安嫔才起身扶住帝王的手臂,娇声道:“陛下……来喝酒嘛,不要去想那些烦心事啦……”
帝王扭过头看着这一张娇艳的脸,他突然头疼欲裂,只得跌跌撞撞的跑到榻上,从靠枕下抽出水烟。吸了两口,他这才长舒了一口气,算是缓了过来。可是不知为何,尽管是得到了缓解,可是他看着安嫔的时候,仍出现了幻觉。
那张明艳而娇嫩的脸,忽然变得沧桑。眉宇之间有着倔强的不输男儿的英气,双颊被冻的通红,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那龟裂的嘴唇往外渗着血。可这个女子却毫不在意,伸出舌头舔了舔,抬手抹掉了额上已经与灰尘混为一体的灰色汗珠。
他观遍了她的五官,却独独不敢看那双眼睛。他知道,那双眼睛必定是这样的:炯炯有声,亮如星辰,寒若冰霜,坚若玄铁……还有,轻视与鄙夷。
他心中怒极,扬手给了安嫔一巴掌。
安嫔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打的有些发懵,呆呆的看着他。
“滚!给我滚!!!”他暴怒的大吼了一声,手中的水烟杆一下子打在了安嫔的身上,又向身后的婢女们抽了过去。“都给我滚!!!”
那些婢女们被这突然暴怒的帝王吓得魂魄尽失,跌跌撞撞的向大殿外跑去。唯有安嫔还捂着伤处,呆呆的看着帝王。
“陛下……”她委屈的唤了一声,眼泪流满了整个面庞。
“你怎么还不滚?!!”他逼近她,再次扬起手。“给我滚!!!!”
安嫔这才死心,咬紧了嘴唇跑了出去。
帝王这才跌坐在榻上,他用银勺捣了捣水烟枪里的罂粟丝,慢慢的抽上了一口。碧玉的水烟杆在他的指间里泛着青碧色的冷冷的华贵的光芒。他闭上眼睛,任那一股凉凉的气体划过他的喉头,落进他的心里。
也唯有这样,他才能安静下来。
他想着那个女子,那个毕生都无法得到的女子。她定是瞧不起自己的吧!她孙氏一门在保卫的国家,却在他的手中破败,覆灭。啊……她是瞧不起自己的,她也是恨自己的。他不屑于他们孙氏一门的死,更不屑于天下人的活。他不屑……对一切都不屑……
可是他在乎的人呢?却不屑于他……
他伸出手掌慢慢的抚上自己的胸膛,那里冰冰冷冷的,连一丝活人的气息也无。他早就死了,既然死了,那么那个女子,又何必……何必千里勤王。
她真傻。她以为,凭着那么点兵力就能够阻挡住国家覆灭的脚步吗?就能将他从千古罪人的罪名中拉扯出来吗?以为,这样……就能够……能够救他吗?
迟了,一切都迟了……为什么,早早的她不来呢?不去想要救他呢?
他眼角,有泪落了下来。